光禄寺送来今夏预备进贡的果品食料册子,贵妃薛娘娘提笔蠲免了邺州三万斤鸡枞的进贡,省下来的冰费、船费一并拨给抚北军以解燃眉之急。
东宫里榴花开了,裴宪提着书箱,苦兮兮地迈进碧勤殿——皇上说了,着四皇子每日卯时前往彼处静听太子与学士们的经筵日讲。
东宫对此全无置喙,倒是满朝臣工议论纷纷:一说圣上此举有违祖宗家法,于礼制大为不合;一说储君乃国之根本,储君体健关乎社稷国运,还请詹士府出示东宫医档,以慰臣心民意;又说太子殿下如今已年满十七,合该纳妃,若是开枝散叶诞下太孙,更是裴氏之幸事,国之幸事云云。
……
雍历敬德廿二年,七月上旬,邺州。
京师寄来家书,除了殷殷关怀之语外,还说老太太前日跌了一跤,倒无甚大事,只是心里惦念孙儿孙女,连日来郁郁寡欢,连汤饭都少进了。
读罢信,路家两兄妹心里无不大恸,他们违离膝下已愈三载,天南地北地打转,对家人的惦念之情何曾少过一分?
金喆便立时收拾行囊,预备回京。
因路金麒在任上,无召不得入京,便将一应车马路程安排妥当,又筹备往家里带的各色手信礼物,将妹妹和小燕儿郑重托付给柳儿,刘庆调拨一队藩军,沿途开路相护。
为最快回京,金喆轻装简行,一路从邺州取道浣州,到了浣州耽搁一日,次日从凌家渡登船,走水路北上……
*
“姑娘,夜里风大,回舱房里睡罢。”
小燕儿垫着脚尖,将披风盖在金喆肩头,这一年姑娘猛抽条儿,个子却已经比她都高了。
金喆扶着栏杆站在甲板上,一直望着来处,这是她此生第二回坐上敕蓝河的船。七月的浣州正是一年里最溽热非常的时季,但河面上徐徐晚风却吹得人肌骨沁凉。
悠悠大河水面宽阔,整个世间都沉睡了,两岸青山草木仿若黑黝黝的庞然大物,月亮洒下清辉,照亮旅人与倦鸟的行迹。
无边暗色里,唯有一处灯火通明,那正是她视线回望的尽头,浣州驿站。
驿站的尽头,就是盛夏时繁花似锦,有着蜿蜒青石路,潺潺小桥流水的浣州。
……
*
京师,城东北,畅春门外三四射之地,盘桓着数个大小胡同,其中有一套院,门楼簇新,牵连六十来亩地,林泉丘壑,无不雅致秀美;曲廊重楼,处处雕梁画栋,正是邺州漕司路金麒的宅邸。
如今他家里还是老爷当家,那路老爹原就有些家底,又招来从前在浣州时的旧伙计,广在京师置业买地,越发兴旺发达了,俨然新贵之象。
算着日子,估量着府里二姑娘的车驾就要抵京,路老爹一连几日都带着家仆前往城门外候着接人,老太太喜上眉梢,精神头越发好了,太太刘氏亦忙着指挥婢女,上下洒扫。
终于,八月初七,辗转三千里路的旅人终于归家。
……
“那是二姑娘嚒?”
月亮门后,几个从浣州家里带过来的仆从瞪着眼依稀辨认着。
老爷身后,跟着一位身量高挑的仕女,只见她头戴纬帽,身上系着一条松绿绫斗篷,穿花拂柳,款款而行,依稀能看出绰约苗条的身姿。
只是跟从前的身形比起来大不相同,倒是见了她身边的旧仆眼熟得很,认出来正是小燕儿——家仆忙惊呼一声,转身回了太太去。
……
姐姐金蝶伶伶地等在花厅阶下,遥遥望过来时,目若灿星,抿唇浅笑,眉宇间比从前多了一抹坚毅之色;太太刘氏倒没怎么变,只比从前做商人妇时更盛气几分,见了她笑道:“可算回来了!这几天,亏得我们娘几个数着日子等着二姑娘呢!”
一番厮见行礼,金喆又被拥着去见老太太。
路家老祖母鬓发皆白,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在花厅里。她搂着金喆,对众仆道:“你们不认得她,她便是我那一贯爱撒娇卖痴的老幺儿!”未及说完,便心肝肉地哭了起来,又问她在外头吃得可好?有没有受人欺负?
金喆伏在老太太怀里,连连哽咽着摇头,忙问阿奶身上可大安了,跌了一跤可有恙?
老太太摇头笑道:“我没甚大事,偏他们蛰蛰蝎蝎,一点小事就写进信里!”又捧着她的脸,叹道:“倒是你,嗳唷,这麒哥儿怎么把你看顾的?瞧,瘦得小圆脸都没了!从前呐,你还怪姨娘把你生的圆圆脸,这回可如意了?”
金喆摸摸脸,羞赧地笑出了声。
刘氏在一旁亦笑道:“老太太说这话,媳妇少不得要替麒哥儿辩白一句:这哪里怨他?分明是二姑娘抽条了!瞧瞧这身量,同蝶姐儿差不离了!”
说着,便把金蝶拉过来,两姊妹一排站着,比给老太太看。不比不知道,原来妹妹竟比姐姐还高半个指头。
两姊妹相视一笑,一个凄霜冷月,一个粉面桃腮,喜得老太太合不拢嘴。
地上陪房老嬷嬷们也跟着叹道:“满打满算,二姑娘离家三年,这猛一回来,都不敢认了,出落得大姑娘了,真真标致!”
三年未见,曾经一味憨吃酣睡的毛丫头仿若柳枝发新桠,一切都变得明艳热烈起来。面皮儿脂膏一样细腻莹润,延颈秀项,亭亭地立在那里,好一位芳泽无加的女子!唯有那双幼鹿似的眼睛没变,仍旧显出几分孩气来。
老太太摩挲着金喆肩头鬓角,一时看也看不够。
……
用饭,一家子团坐。
金喆便将外头的趣事捡几样讲给老太太听。说她在古雅密林边有个小院子,风景极美;又说榷场如何恢弘,商贸如何繁荣,弥腊的酥酪糕什么味儿,赶明儿她做给阿奶吃;还有只三色花猫,被她一路带去邺州,临走时留给麒哥儿作陪。
而对于北境苦寒与战争的残酷,一字不提。
金喆说话自然机敏有趣,活灵活现,一时众人都听迷了。
老太太笑着感慨道:“从前你们老太爷年轻时,也天南地北地闯荡,回来也同她似的这般讲给我听。吃了多少苦都咽进肚里,但经过的事,都记在心上,看在眼睛里,喆喆真的长大了。这两年太太周全家里,蝶姐儿帮衬老爷,麒哥儿又在外头做官,临了临了,叫我这老太太也享了一回官身福气——这一门三兄妹,都是好的!”
众人附和,金蝶金喆两姊妹亦携手相握。
……
一时饭毕,小丫头来告太太,说是二姑娘的绣楼已打扫干净,新洗晒的被褥也已送进房里,还不知短什么。刘氏便打发她去问小燕儿,又赏了小燕儿两碗菜,命一并送过去。
刘氏对金喆笑道:“等会儿姑娘若有闲情,跟着蝶姐儿逛逛园子去。咱们这府上虽说不大,但到底比在浣州时紧紧巴巴的要好,从前你们俩合住一栋绣楼,如今各有一栋。知道姑娘爱水,你的那栋就架在湖畔边上,依山傍湖,景致美得很!老爷还专门给姑娘在后院仓房边上建了个锅炉房,往后姑娘再想整治些个什么金银首饰,不必抛头露脸地去柜上了!”
金喆听罢,忙不迭恳切致谢一番,刘氏笑道:“那绣楼我早提前吩咐打扫干净,一应铺盖也是新洗晒过的,另给你两个小丫头伺候梳头,今晚姑娘先委屈住一宿,有什么不好,明儿再打发人来报与我。”
不待金喆答应,老太太却发话了,“才刚回来,还没热乎够呢,就要搬到那楼里住?这院子也忒大了些,一家人离得那么远,有什么意趣!要按我的主意,喆喆先在我这里住上一个月,回头再自在去!”
刘氏笑道:“唷,老太太疼孙女,还不依啦!”
金喆顺势笑道:“那我就住到阿奶那儿去,只是别住了三两天,您就嫌我叨扰清净。再撵我,我可是赖着不走的!”
一时众人都笑了,老太太连连笑道:“你呀你呀,惯会撒娇!”
……
夜间巳时许,太太屋里还点着灯,刘氏正与陪房媳妇摆弄着金喆从邺州捎带回来的各色物什,一时丝帛、茶叶、香料、山参,堆满一桌子。
路老爹哼着曲儿迈进门来,问道:“二丫头安置好了?”
刘氏回道:“安置好了。老太太让二姑娘先搬到她那儿住一个月再说,今晚蝶姐儿又过去陪她,我都允了。”
路老爹闻言点点头,“这些都不打紧,她性子一贯活泼,在京里也有几个小友,若是有人来请,你也别太拘着她了。”
刘氏笑道:“不用老爷白嘱咐,我自是知道。只是有一事,须得老爷拿个主意。”
路老爹疑惑地询问,只听刘氏道:“二姑娘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若是有人家来相问,我该怎么回呢?”继而又唏嘘了一句:“还说她呢,上头两个也都还没着没落的——麒哥儿的主我做不得,如今连蝶姐儿竟也不遂我的意了!”
刘氏说的是她近日一幢心事,随着蝶姐儿年岁渐长,任是再爱,做母亲的也不敢再留了,唯恐将好好的女儿留成老姑娘,因此越发殷勤地为她相看起人来。
从前在浣州时,路家虽财力不薄,但到底是商户人家,一般官身人家都不爱与之缔结姻亲。
眼下不同了,路老爹虽说只是个士绅,但他家大哥儿前程似锦,因此找上门来说亲的亦有不少——别说,还真有几户极合刘氏的心意,都是门第清贵的人家,只是每每往蝶姐儿耳边提起,都惹得她一脸愁容。
刘氏见此状自然是又怜又心焦,不敢轻易提起这宗——而金喆呢,从前不在她身边,不过是白惦记,如今人回来了,终身大事也该提起来了,再怎么说,她也是这家里的正头太太。
“老爷,你倒是说话呐!从前籍口她小,不叫我提,可转年她就十八了!还有蝶姐儿,也等不得了!”
路老爹搔搔头发,也是一脸愁容。前两年他也拿两个姑娘的事问过麒哥儿,麒哥儿写信回说“略放一放”,他便以为他有更好的主意,便没再提。只是如今两个姑娘,确实也都等不得了。
路老爹:“太太言之有理,二丫头及笄之礼是在外头胡乱办的,如今尚未取字,的确该加紧了,那就全托付给太太,我也多留意着,若有好的人家,先别忙着下定,写信给麒哥儿知会一声——喔,对了,连他的那份也一并相看了,他今年都二十五了还尚虚中馈,像什么话!”
刘氏:“老爷放心,大哥儿和二姑娘虽说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但这么多年我一直视若己出,外头有人说我不将儿女婚姻放在心上,可又有谁明白我的难处!老爷既肯点这个头,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会好好为三个哥儿姐儿奔走的,谁也不薄待了谁。”
两人便又说了几句,胡乱歇息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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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正房梢间,长久未见的姊妹俩同卧在一处,说悄悄话。
金蝶先刚检视了一番金喆胳膊腿儿,问她在弥腊那场战争中可曾受过伤。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想当初,这妮子也不是没干过只身闯入战场上的事儿!
“没有,”金喆任她看去了,笑道:“当时打仗的地方叫渡鹤,而我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弥腊国都,那里是后方,做的事也多是施饭散钱这样的补给活计。”
那便好,金蝶放下心来,见她风轻云淡的模样,笑道:“果然出去一遭,长大了不少。”
金喆赖在她肩头,蹭了蹭头发。
“弥腊,到底是什么样儿?”金蝶若有所思地问。
金喆疑惑她因何有此一问,却还是想了想,道:“唔,弥腊嚒,同咱们浣州比,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里天很高,云很低,有广袤戈壁,雪山,海子……他们那里的人都极热情好客,长得也好看,就像——”
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恼得金蝶蹙眉,嗔道:“休得胡说!”
金喆忙抬手告饶,姊妹俩躺在炕上笑闹一通,才算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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