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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83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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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盛夏六月。

才刚下过了雨,宫道上湿漉漉的。

一顶四人抬香色小轿轻悠悠抬过丰年宫的大门,顺着麒麟宫广场,往宫内勤政殿去了。沿途侍卫见着,无不收刀入鞘,目视恭送。

这是贵妃薛氏的轿辇,宫里没人不识。

麒麟宫是内廷,按说后宫的轿子是轻易不得入的,但自打上年起,陛下抱恙歇朝,不仅将批红的权利撒手给贵妃,如今竟也把听政的权利也允了出去。

他曾敕喻:除祭祖外,一应会见外国使臣来朝、宫中大典、春夏两汛、建桥修路等事皆托付太子,而余者如官员考绩,田赋税收,开科取士、秋决复议等一年中拉拉杂杂的事,皆由各部官员会同麒麟阁诸阁老商榷,凡有不决,悉听贵妃。

最后这四个字,对一介宫妃来说,实在是莫大荣宠,以至浣州薛氏一脉,一时间在京师煊赫无匹。

……

锦帐重帷,隔着两拨人。

头一件议的便是今年的明经进士科,雍朝两年一举试,皆设在秋天,又称桂榜秋闱。科考这样的经国大事,皆有往年老例可循,礼部早早预备开来,阁老们商榷出一份总裁官名录,迟迟未决人选,便拿给贵妃。

薛蛮子沉吟半晌,往名录上勾了两笔,轻轻道:“乔阁老乃当世大儒,素来秉节持重,又爱惜人才,不妨再辛苦一届;上届状元柳翰林虽年轻,一手诗赋却颇得年轻士子的喜欢,想来也堪当此任。就叫他们一老一少做这个总裁,各位大人如何如何?”

抛却这份名录背后那么些弯弯绕,这二位的确是上上之选,万全之策,阁老们也道贵妃灼见。

……

又议了点杂事,抚北军请加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兵部把周子衿的呈文转给户部,却被户部尚书直接驳回——这笔银子给还是不给,阁老们议论纷纷:

“回禀贵妃娘娘,非也不是户部不批银,实在是部库空虚得紧。不算冬天德州闹雪灾,单说今年开春,平青二州发桃花汛,赈济灾民是一宗,太子殿下又批了两百万两,买粮种发到百姓手上,这是另一宗。还有五月节拢共给各路宗室王侯公爵发了两千万两过节银子,眼下各部又等着支俸银禄米,部库着实紧巴巴的,掏了掏底儿只剩下五十万两,预备着夏汛治河,还有万寿节使。”

“自打上年周将军在戍北圈地,养马练兵,又北征突袭塌它,朝廷一路也没有短了他的粮草,三百多万两军费,真金白银不掺水的,不说比往年、比地方州府上的藩军,就是大公主手底下的飞鸢骑,也没这个犒赏法儿呢!”

“张阁老这么说就有失偏颇,咱们大雍连年挨塌它人袭边侵扰,北征实乃振奋民心、军心之举!臣以为朝廷应该全力支持才是!”

“北征振奋民心是不假,可周将军纵容手下肆意屠杀草原上的无辜流民,也是真!民间早有汹汹流言……”

“是啊,北境都在传,大雍出了个杀神将军,战场上不论妇孺,皆斩于枪下。如此有悖天理人道,恐将引大难临国啊!”

“……”

薛蛮子按了按眉心,“周将军的事,等他班师回朝,自然会向陛下自陈,是赏是罚,届时诸位大人亦可以向陛下谏言。将士们在外头行兵打仗,不能寒了他们的心,二十万两,又不多,不拘哪里省出一抿子,就够了。”

阁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沉称是。

一时散了议事,众臣告退。

薛蛮子依旧杵着眉心,支颐靠在锦座上。一旁的女尚书执起纨扇,轻轻为她打着。

“什么时辰了?”

女尚书瞧了一眼落地架上的水钟,“刚刚过辰时一刻,是四殿下来请早安的时辰了。”

薛蛮子“嗯”了一声,缓缓起身,吐了一口气,似是要将身上无由来的疲乏尽数吐出,叹道:“走罢。回头你去一趟光禄寺,找来今年夏天预备进贡的名目册子。”

“是。”

……

丰年宫。

小太监们围在大榕树底下举着长长的粘杆粘知了,边上站着一个瞧着七八岁大的小童,正在指手画脚胡乱指挥。

“那儿!就在那枝上,滋哇乱叫的!”

“嗳呀,你们真笨!放手叫我来!”

“殿下,您哪里能使这玩意?放着让老奴来……”

贵妃娘娘下轿,自己走回宫门,伫立在院子里,一院子大小侍婢和顽童都垂手肃立。

裴宪忙过来请安,又乖顺道:“姨姨瞧着脸色不好?可是麒麟宫那些老臣把你气着了?回头我见了他们,揪他们胡子给您出气!”

薛蛮子牵起四皇子的手,摇头笑道:“阁老们都是朝中肱骨,你揪他们的胡子,就是侮辱朝廷体统,往后切莫玩笑。”

“是,谨遵姨姨教诲,宪儿再不了!”

“嗯,那回头就把《师说》背来听听,我打量你是不是哄我……怎么今儿换上箭衣?肯跟着师傅练武了?”

“不是,今儿是沐象节,京城的赫舍族人都在安宁河边沐象,太子哥哥往年都去的,却从不带我去,我预备着就在明德宫门口候着他,不怕他落下我!”

“……你呀,怎么不学学他文经武略?”

薛蛮子头又疼了,打量这个皮猴儿似的皇子,罢了罢了,挥手叫他玩去罢。

*

紫极朝天阁。

皇宫里讳莫如深的一处地方,传说这栋九层楼阁由一位道人打造了一个惊世浑天仪器,不用人力驱动,便可计算时辰,占星观相,自行运转昼夜不息。

自打敬德皇帝对外宣称抱恙辍朝起,实际上他便一直待在这小小朝天阁里,做了一个笃信黄冠,迷恋丹蛊的皇帝。

薛蛮子来见他,敬德皇帝大约今儿心情不错,竟然允她进来,还说:“朕瞧你眉心沉郁,正好朕这里有一丸清心养神丹,比雀丹还好用些,你吃吃看。”

薛蛮子拿起一粒,囫囵个放进嘴里,面色如常吃下去,敬德皇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那双秀雅眸子中,一丝儿风不起。

黄冠道人正出来,迎面见着贵妃娘娘吃丹丸,眼观鼻鼻观口,权当无视。

薛蛮子瞥了他一眼,正色对敬德道:“陛下,妾今儿来是想讨您一个旨意,还望准许。”

敬德皇帝摆摆手,笑道:“准准准,你连奏章都批了,有什么自己做不了准允的,自己看着‘准’!”

“……是宪儿的事,他如今已满八岁了,妾想把他送去经筵,叫师傅们好好给他讲经授课。”

漫不经心正在踱步的皇帝倏地停下步子,打量薛蛮子,这是打她进门开始,第二次被这么郑重打量。

“经筵?历代经筵只供帝王与储君,宪儿?不行,这有违祖宗家法,况且他在朝晖宫不也是有师傅教嚒,哪个不是当世大儒?怎么,他最近又惹你生气了?”

薛蛮子笑笑,“只是顽皮了些。妾是看朝晖宫中的师傅们只当他是皇子,自己是臣,不敢施以重力……陛下,眼下宫中只有这两枝金枝,折了哪一枝,妾都不愿意。”

敬德皇帝子息单薄,大皇子出生没两年就早夭薨了,二皇子又犯了禁被黜出宗籍,唯剩下两个哥儿,大的是储君,典则俊雅,翩翩少年君子,只是身体里的旧疾就是个哑火的炮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炸在手上;小的这个母族出身不好,又天真顽皮,一点事不想。

“唔……你的心朕知道,”敬德皇帝话未说死,只道:“容朕在想想,你回罢。”

薛蛮子退下,却没未回丰年宫,而是转而走到朝天阁后门。

九层朝天阁下,长长廊檐里,黄冠道人静静矗立,显然在等着她。

他道号若水,俗家名讳桑岐。与民间传言不同,若水年纪并不大,瘦伶伶的一把身子骨,面白续须,远远看去倒经得起几分“仙风道骨”的评判。

只可惜……

薛蛮子摊开手掌,若水忙递给她一锦盒,打开一瞧,锦盒里赫然是几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丸药。

“都在这里?”

“都在,都在!这阵子炼的几枚丹丸全都在这儿,不光给了娘娘,太医署和东宫我也都送去一份备着查验。”

若水的话说得很妥帖,他还有一句咽进肚子里没说的话,放心,吃不死人。

薛蛮子看着这位须发飘飘的年轻道士,沉沉吐出一口气:“别等我验出差池来……”

若水马上说道:“小道死全家!”

薛蛮子嗔怒道:“你独身一个,全家又值什么?我必然一把火把你这浑天观星仪烧了!”

“实话说,娘娘,小道这观星仪乃神木制成,人间凡火烧不了它,不过,您若是用火|药……”若水说着说着,迫于宠妃威势,嗫喏闭嘴。

薛蛮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

京郊禁苑旁,有一湾河,秋冬时只有涓涓细流,春夏时河水大涨,河面宽十来丈许。

七八只大象在河边嬉戏玩耍,发出“哞——哞”的响亮长鸣,洗掉身上干涸的泥块,盛装的赫舍族人端着一盆盆泥沙,往大象身上抹去,有玩性大的象,自己先滚进河里沾了满身泥。

这一盛况引来周边村镇上不少前来围观的百姓,一时间下水的,戍防的,牵牵拉拉倒有千八百号人。

京师赫舍族人不多,因当年先圣太君的缘故,祖先们都有封爵,但这么多年,爵位早已失了,大象也变成宫中御用的吉祥物。不过沐象这个节日倒是传承下来,朝廷允许他们每年聚在京郊河畔,沐象祈福,算是恩典。

裴宛也在,一身太子常服叫大象喷了湿淋淋的水。

“你得这样。”李仁卿说道,他挎着个果篮来到河边,本想打个样,没承想一眨眼便被几条长长的象鼻包围。

倒是裴宪有样学样,举着颗苹果喂给小象吃,那小象个头还没他高,却也有几百斤沉,一旁侍卫护着他,把果子塞给小象,可惜小象年纪太小,还不太会吃果子,吃一半掉一半,惹的众人直发笑。[注]

裴宪蹬蹬蹬跑向裴宛,仰手要抱:“太子哥哥,带我骑大象!”

“不怕吗?”

裴宪摇摇头:“不怕!太子哥哥保护我!”

裴宛长臂一揽,抱起裴宪,上了象鞍。

……

带孩子骑了好一会儿大象,又在赫舍族人这里用了饭,走时族中长老千恩万谢,连连道明年还盼着殿下再来。

李仁卿笑道:“他们自然还想着你再来,你不来,户部压根不批这笔沐象银子,连象园也难松口,倒是白耽误你半日。”

裴宛已经换过了衣裳,一袭霜色葛纱袍,腰间系着竹青色如意绦,这样寻常公子的打扮,倒显得他有股子倜傥劲儿。

只见裴宛笑了笑,道:“地主老爷,就只半日光景,也不容我这长工歇歇?”

李仁卿拱手讨了个饶,俩人说起正事。

先刚用饭时,几个赫舍族人都提起了老家邺州,说京师里最近忽然多了许多往来邺州的客商,都道如今在户部挂了籍的商人可以凭勘合使用驿站,走官路进出邺州,因此族里不少年轻人便都生出了回老家闯闯的想法。

“看来这半年,路大人政绩卓著呐!”

“头先时候是很艰难,索性他们自己挺过来了,山路一开,邺州百业就有希望。”

“三哥儿说的是。”

其实路金麒在邺州的行事,李仁卿时任吏部侍郎,考绩官员,派出的观察使自然有所汇报。知道他的艰难处境,邺州山高皇帝远,豪绅和旧官场盘根错节,想要做实事,上下孝敬不说,备不住还得挨闷棍。

据说路金麒一到任,地方上官员便互相告知,谁也不去见他,只擎等着他自己来拜,又勒令百姓不许往他那里贩卖一粟一米,叫他的钱粮转运差事难以为继。

百姓们自是惧怕豪绅强吏,又怕新来的转运使又是个下来渡劫的,没两天就撂挑子卸任,哪里敢真与他交易,也巴巴的擎等着。

“你猜麒哥儿怎么破的这一局?”

裴宛其实知道,但他没开口,李仁卿摇摇头:“他哪个山头都没去拜,只在漕司衙门口竖了个牌子,上书几个大字——‘收三七,一两二十钱’。”

“开始,也没人敢去换呢,后来还是个急等用钱的老妪,提了一篮子自家采挖的春三七,进了漕司衙门,换了两贯钱出来。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几家山民去换三七,竟都按上中下三等换了钱,一时间此事传遍山野,邺州地皮没叫老百姓挖秃噜皮喽!”

裴宛也笑了,他其实还知道,那头一个老妪,压根就是路金麒自己花钱雇的。

“……三哥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宛点了点头。

“我忘了,刘庆得给你写奏呈呢。”

“不是刘庆。”

“……”

李仁卿暗骂自己一声,叫你多嘴。

*

明德宫。

见过了等着回事的詹士府官员,裴宛回到花间,又换了一身燕居服。

便有小太监过来回今早紫极朝天阁的事:“今早贵妃娘娘去了朝天阁,听朝天阁里洒扫的道童说,娘娘是为了四殿下入经筵一事前去恳请陛下的。”

阖宫只有一位贵妃,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裴宛点了点头,挥挥手,叫退。

李仁卿翘起一条腿,捧着清水碗抿了抿,不由叹道:“这位贵妃娘娘,素来识大体,今年却是怎么了?忽巴拉的这么等不及?”

这一年里,这位贵妃没少明里暗里打些主意,按李仁卿自己的想头,这事儿压根就是没影的,不可能的。但难保痴人不会做梦不是?

“殿下,您打算怎么处?”

这些宫闱内斗,裴宛沾上一点边儿就觉得膈应,头疼得紧,一副不想谈想送客的架势。偏偏李仁卿爱拔老虎须,还问:“殿下,你还记得这位贵妃娘娘当初怎么入宫的嚒?说起来,跟咱们渊源不浅呐——”

“这话你慎言,难保隔墙有耳。”

“嗳,要说别的宫里也就罢了,这明德宫我是信的,连苍蝇腿上都绑了线呢,飞不出一只去。”

裴宛没搭理他,只听李仁卿唏嘘道:“是当初贵妃娘娘为搭救浣州女孩,自愿入宫的,那时候该是假戏,后来浣州两案并起,薛乓泽锒铛入狱,娘娘才把戏唱真了的。”

裴宛也想起来那日,他在浣州行宫冷不丁撞上路金喆,她说她是陪着‘阿蛮’一起来的,以至于后来面圣,他顺势还说了一句“不若撵出去”的话,希冀她们真的能安然无虞出宫。

“三哥儿,你说是不是世事无常啊……”

是啊,世事无常。

……

*

此时,距京师三千多里地远的邺州。

盛大的沐象节持续了整整一日,山溪下,河水边,田间里,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盛装赫舍族人,以及大象。

虽然知道此地山民喜欢驯养大象来载物耕种,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大象一齐出动,嬉戏玩耍,转圈跳舞,一时间只觉得地动山摇,树也被撞倒了好些。

庆幸的是这些大家伙极通人性,只要你不冒犯它,它也很少去冒犯你。

“见象吉祥,见象吉祥!”当地人都这么说着。

路金喆坐在象鞍上,浑身也被抹了一头一脸的泥水,却仍乐得不愿下来,这可比骑马有趣多了,那么高,还稳当。

“姑娘,你瞧它们可真聪慧,”小燕儿一戳金喆,悄悄道:“这么多大象走来走去,没有一只象踩屎粑粑坑!”

路金喆忙不迭点头:“我早发现了,没好意思说!”

柳儿一脸无措,紧紧地抓着象鞍,一刻不敢松手,也不敢左右四顾。

金喆忙道:“柳儿,你怕大象啊?还是怕高?不然咱们下去罢!”

“没碍的,就是小时候在京师,也去沐象,我撩大象尾巴,被踢了一脚……”

“……那你没事罢?”

“那是象园驯过的大象,没事,就……只是害怕罢了。”

虽如此,金喆也想着叫驭象师停下来了,正说话间,她的手绢不小心掉下去,正惋惜着恐怕没法儿捡,只见前头大象低下头,象鼻弯弯,一吸一卷,竟给递了上来。

“它果真极聪慧!”金喆猛地拍着柳儿,“你看你看!”

柳儿小心翼翼睁开一丝眼缝……

*

沐象回来,金喆还念念不忘呢。

邺州不仅山多,此地树木长得也高大无比,合抱的参天大树随处可见,山花也开得烂漫,此时六月,正是粉花决明盛开的时候,山里山外,一片粉霞如雾。

花林掩映之间,山民们的竹屋木屋零星点缀其间,阡陌道路两旁,不时有背着孩子的妇人走过,笑着同她问好,请她来家里用一餐饭。

“谢啦,婶婶,我去哑婆阿嬷家吃饭!”

哑婆就是本地一位从小便患了哑病的婆婆,也是当初麒哥儿写了卖三七的牌子后头一个上门的主顾,实在是急着使钱,收了金喆二两银子,配合他们演了出戏。

……

“哑婆阿嬷!我来了”金喆耸了耸鼻子,“今儿咱们吃什么?”

她把今儿沐象时买来的一提肉放到灶房,阿嬷正在做簸箕饭,有米有鱼,香得很,见她来看,忙打了个手势,意思是本来想煮一只鸡,没有买到好的,很愧疚。

金喆却以为阿嬷是在说自己没去成沐象,很遗憾,忙道:“没事呢阿嬷,明年再去也成啊!”

阿嬷的儿媳在一旁,见她们一老一少鸡同鸭讲,还讲得挺热闹,摇了摇头。

*

开饭,大家一起帮着摆桌子,阿嬷儿媳也忙忙碌碌。

“嫂子,你腰疼好些了没?”

“劳烦小姐惦记我,吃了药好些了,这不,下地也不疼了。”

当初阿嬷着急使钱,也是为治儿媳的腰疼病,本以为是得昧良心帮贪官糊弄乡里,后来发现新来的漕司大老爷竟是个有担当信任的好官,因此一家子便越发愧疚当初的小人见识,对外地来的路家兄妹照顾得很。

柳儿从旁摇头:“女人家腰疼不是玩笑的,嫂子合该再多吃两副药,好好将养。”

阿嬷儿媳哪里不知这个道理,叹了一口气:“托路大人的福,家里男人谋了个漕卒的差事,我们娘俩才不致于三餐不继。可地也要有人种呢。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只有后山那一片田,路险缺水,二十年前清丈土地的时候,据婆母说,只是因为没送礼,瘠田就被划成了良田,一直都要多担着两分税。”

路金喆蹙起眉尖,不由气愤道:“这些田税官员也太不是人了些!那后来你们有没有报官呢?”

阿嬷儿媳沉沉吐了口气,冷冷道:“一介一介的官儿,头些年也报过两回,一回被撵了出去,一回挨了顿打。”

金喆与柳儿对视一眼。

“嗳,说这些做什么,姑娘远近打听一下,这家家户户,有多少有税无地的人呐!更有的是有地无税的!用饭,用饭罢……”

*

洗澡换了衣裳,金喆坐在书案前,摊开一张纸,思忖着写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好像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一味的兴头都在吃喝玩上——可能是来时路过德州,当时德州遭遇多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压毁城垣,压塌房舍,以至数万人流离失所。

她头一回见到赈济粥棚,排到天边的长队,一车一车的尸体抬到化人场。

这不是浣州行宫,庶人起兵造反招来杀戮,也不是渡鹤,是出于掠夺与保护的战争。这只是一个原本平静的州府,只是下一场雪。

雪原本是无辜的,她以为大雪的不堪,最多只是雪化时留给人们一个满是泥泞的世界罢了——可是,又怎么能怪雪呢?

一路思绪,忧心忡忡,麒哥儿说,这才是真实的人间,贵胄公卿住在锦绣堆起来的房子里,写出来的文章和说出来的话却从都离不开“百姓”的人间。

金喆于是尝试给裴宛写信,他回信,以简白的语言概述了德州官员做了哪些事,朝廷委派了什么人,做得得体的地方,失察的地方等等。

写到后来,几乎都是他的自查自省了。

……

金喆数了数密匣子里的回信,已经有两封。

她合上新写好的这封信,交给楼下柳儿。

“等等……”

她住的房子前,种着一棵枝叶繁茂的盾柱,开着满树金色的花朵,那么高的树,那么稠密的、金灿灿的花儿,不论从哪里看去,都美得不似在人间。

拾起地上干净的一枝花儿,放进密匣子里,轻轻道:“连它也送去罢。”

这是我窗前的风景。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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