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陆榆有些迟钝地愣在座位上，手里的笔尖无意识地抵在笔记本上，在微黄的纸面上洇开一片小小的墨痕。
他回想着他和程憬重逢至今的一切，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自己与这人之间莫名其妙的身体接触未免太多了些？
就算对方热心友好自来熟，就算每次好像都是为了帮助他，就算每次都原因充分——
这也有些过于频繁了吧。
他木讷地想：大学男孩子之间正常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是这样随随便便就上手的吗？
啊，大学时代已经太遥远了。他想。
而且那时他也几乎只有程憬一个朋友，更遑论这个人最后还发展成了男朋友。
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那么，林皓和陈修也经常勾着他的脖子把他搂过来拉过去的，要说的话，比什么揽一下腰摸个头拉个手腕亲密多了。
可是摸头和抓手腕分明就有些更诡异的旖旎气氛。
程憬在一边冷眼看着那笔记本上越洇越大的墨迹，终于没忍住，上手将陆榆那只造孽的笔抽了出来。
手里的签字笔被抽走，出神良久的陆榆才回过神来，一低头看到笔记本上的一片黑色墨水渍，面子上当即就有些挂不住，耳朵上缓缓覆上了一层薄红。
他有点儿懊恼地翻着笔记本的纸页来回看了看，墨水渗透了下面三页。
恰巧在这时，代课老师宣布下课的声音拯救了他，老师站在讲台边上，说十一假期后苏教授就会回来，希望大家有时间提前预习材料，便挥挥手提前半个多小时下了课。
程憬扣上签字笔的笔帽，将它放回陆榆的笔袋中，神色毫无异样，对陆榆说：“你还有课吗？”
对方实在太过于贴心了，陆榆终于在与程憬相处数日后，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一丝细微的感激，他回答道：“不……下面没有了。”
“真好。”程憬随手摘下眼镜，一边往书包里收东西，一边赞叹道，“我过会儿还有课，不过这门早放了，可以稍微休息会儿。”
“嗯……”陆榆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点头，也把自己的东西装好，抱着书包等待程憬起身。正无聊，突然想起身后的穆小野，他有些歉意地侧头看了一眼后排的女生，穆小野也在整理书本，见他看过来，对他狡黠的一笑。
你认识程憬呀？她夸张地对陆榆做着口型，在程憬背后悄悄用手指他。
陆榆无奈，在程憬看不到的角度对她微微点头。
哇。穆小野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拎起包，指指教室上方：我先走啦。
陆榆又点点头，也对她做口型：明天见。
穆小野对他眨眨眼，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陆榆目送女班长的身影消失在阶梯尽头的门后，一转头，就看见程憬站在他身边，不知看了他多久。
陆榆当即有些尴尬：“你收好了？”
“嗯，走吗？”程憬说，又冲后门的方向偏了偏头，“你同学？”
“嗯……”陆榆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他和穆小野在他身后暗度陈仓，只好估摸着回答，“是我们班长。”
“也不给我介绍介绍。”程憬说，将背包甩到背上单肩背着，站起身来，“你们俩跟对暗号一样。”
陆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也跟在他身后站起来，没有说话。
穆小野溜得飞快，实际上，阶梯教室里还是有很多学生逗留着的。程憬这一站起来，一直嘈杂的教室突然静默了一瞬。
然后窃窃私语声变得更大了。
陆榆一路跟在程憬身后往阶梯教室上方走去，沐浴着周围同学暗搓搓投过来的好奇目光和探究的眼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和校园传奇走在一起。
那些目光大多落在程憬身上，也有一部分落在程憬身后的他身上，不知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他总觉得有一部分目光的意味有些变了味儿。
摇摇头挥去脑海中脱缰的思维，他跟在程憬身后一路出了教学楼。九月末有些力不从心的阳光洒在他们两人身上，被阶梯教室的空调吹得有点麻木的陆榆满足地叹了声气。
“你要回宿舍吗？”程憬突然转过身来问他。
“呃。”陆榆犹豫了一下，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回答道，“不回了。”
“去图书馆吗？”程憬转过身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帮陆榆挡去一部分太阳，“刚开学，可以不这么紧张的。”
“……嗯，也不去了。”陆榆想了想，推辞道，“我转转。”
“转转好，是该转转。”程憬将书包往肩上甩了一下，“那我去教室了。”
“好。”陆榆说，觉得对话有些干，又补上一句，“那，再见？”
程憬突然笑了一声，陆榆瞬间有些紧张，心想自己是不是又在某处露怯了，程憬却对他说：“好。”
“那再见。”
说完，两人都站在原地没动。
“那，我先走了。”陆榆觉得气氛诡异到极点，连忙说到。
“再见。”程憬又说了一遍，“谢谢你的点心，很好吃。”
“不客气。”陆榆想也没想就回到，“谢谢你的发——”
话音消失在喉咙中，陆榆有些迟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左腕上那只发圈。
他内心突然有些惶惶，就好像被最不想让他知道的那个人，发现了自己最想隐藏的秘密。
对方还贴心无比地帮他在众人面前藏匿起了这个缺口。
眼看对面的人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程憬就像没有听到陆榆说了什么一般，保持着温和得体的笑容，说：“快到点了，我先走了。”
“去转吧，”程憬又把背包往身上背了背，“注意安全。”
眼看着对方背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陆榆站在原地，讷讷地看着地面上自己短小的影子。
他微微抬起左手，长袖外套的袖口是收口的松紧带款式，黑色发圈斜斜地从袖子里露出一角。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自己究竟在这个人面前暴露了多少秘密？
上辈子的程憬，也这样可怕吗？
陆榆站在原地，太阳晒得他有些头晕，他努力回想上辈子的一切。
上辈子的程憬，也有着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吗？
他重生后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陆榆这样想着，也将书包往身上背了背，对自己和程憬如出一辙的动作毫无所觉，转身向校外走去。
·
又一次走到a大后身拥挤脏乱的小路，陆榆轻车熟路地找到不起眼的小门脸，“十月书园”另一侧的玻璃上，贴着“xx文印”几个有些卷了边儿的字。他从千禧年前后流行的、带着铝制门把的玻璃门间钻进狭小的走廊，顺着昏暗的楼梯间爬上二楼。
十月的店门开着，陆榆便掀开有些旧的塑料珠帘走了进去。
狮子猫比任何人都更早前来迎接他，陆榆随手挠挠它的耳根，四处张望。收银台后坐着个年轻女孩，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放在猫头上的手，有些不悦地微微皱了皱眉，便低头继续忙碌自己手中的活计，毫无招待他的意思。
陆榆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在各间分室中转了几圈，并没有见到老板娘的踪迹。狮子猫闲散地跟在他身边，从一个书架跳到另一个书堆上，惬意而自在。
找不到人，他索性站在书架前安心看起陈列的书籍来。
面对着高耸地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他习惯性地伸出食指，顺着每一本书的书脊缓缓默读书名和作者的名姓，然后读到出版社。这样捋过半层书架，陆榆的手指突然停在一本书上。
“安娜·阿赫玛托娃。”他低声念到。
而此时，他身边蹲在一摞书上一直静静看着他动作的雪白狮子猫突然长长地喵了一声。
陆榆有些迷茫地低头看它，狮子猫睁着大大的蓝色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尾巴在身后一下一下地甩动着。
“怎么了？”陆榆弯下腰，温声问它，“你喜欢她，你喜欢这位诗人？”
随机，他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感到可笑，狮子猫对此无动于衷，于是他换了个方式，又逗弄它道：“安娜·阿赫玛托娃？”
“喵——”狮子猫又长长喵了一声，站起身来，在书堆上伸了个难度极高的懒腰，站在陆榆面前，尾巴翘得高高的。
“安娜……？”陆榆重复一遍，看着小动物愉悦又傲娇的神情，心软得像一淌水，“是这个吗？安娜？”
狮子猫轻轻喵一声，将头凑到陆榆手边。
“噗。”陆榆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是你的名字吗，你叫安娜？”
狮子猫娇嗔地蹭蹭陆榆的手，一个声音在走廊上响起：“是的，看来，安娜确实很喜欢你。”
陆榆转头看过去，十月书园的老板娘、苏黎的夫人，著名文学评论家陈温靠在门边的书架上，微笑着看着他。
“陈老师。”陆榆连忙恭恭敬敬地对对方鞠了个半躬。
“这么说，你是回来找我要工作的了？”陈温的面容慈祥而平和，书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她披着一条长长的灰绒羊毛披肩，对陆榆说道。
“如果您需要兼职生的话。”陆榆站在原地，身体不自觉地有些紧绷，“我是a大的大一新生，时间很充裕，过来也方便。”
“你猜，安娜的名字，取自哪一位安娜呢？”陈温微笑着，答非所问。
“……”陆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安娜·阿赫玛托娃。”
“是的，阿赫玛托娃。”陈温赞许地点点头，“我先生热爱白银时代的诗人。”
“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陆榆忍不住说，“俄罗斯之光，多么令人向往。”
“你也喜欢吗？”陈温问到，名叫安娜的狮子猫看到女主人，站起身来踱着四方步向主人的方向靠近。
“痛苦的爱与，”陆榆停顿一下，继续说道，“悲剧性的命运。”
“谁会不喜欢呢。”他反问到，眼中有些情绪闪动，“如此柔软，却又如此勇敢。”
“说得很好。”陈温又点点头，目光中的欣赏更甚，“诗人，更敏感也更勇敢。”
“你合格了。”陈温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狮子猫轻轻一跃落在地面上，直起身子来抓她披肩下摆的流苏，“来吧，我们谈谈你的时薪和工作时段。”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