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萍能报到名,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常家人恨不得杀鸡杀鸭杀猪庆贺, 可他们家啥家畜也没养,瞅了眼放在院子里瑟瑟发抖的三只小黄鸡--算了吧, 还不够塞牙缝,掏出老底子细面煮着吃一顿。
饭桌上,常母自然是开启她那中年妇女的叨叨叨模式, 要么就夸薛啸卿好,要么就嘱咐常青萍要多看书,不要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倒是常父心里明镜儿,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这事情, 彩萍有一大半功劳。”
常采萍也不独占功劳, 推说“尽力而已”,心里倒是叨咕起来,她没去求过薛啸卿, 摸不准是三蛋和大丫今天在饭桌上听见了说给薛啸卿听的。
这么一想起来,她还真觉得几个孩子不是一般的机灵,本来收留几个孩子,还觉得有点儿愧对父母的,现在她倒是觉得无比顺心起来,就跟父母渲染了一下是孩子的功劳。
常母这会儿瞧着四丫是爱得不行, 把中午剩下来的一点儿兔子边边肉全挑给了四丫吃,四丫就嘻嘻笑着,像个小福娃。
常母就絮絮叨叨地说, 家里这么穷,也拿不出好东西给人家道谢,常采萍倒是长了心眼儿,叫他们不要把这事儿宣扬出去,叫大家都听见了,白的说成黑的,不管青萍考上没考上,那都是走后门走出来的了。
常母愣了一下,嗫嚅着:“那总不能啥都不送吧。”
常父目光就落在了四丫身上,想了想:“那就见到了的时候说声谢谢就行了。”
现在常青萍八字儿还没一撇,这么着急要命地道谢,让人晓得了,早晚得让人说嘴,一家人便把这事儿按了下来,算是欠了薛啸卿一个人情,等有机会还。
不过常父倒是再也没说明天要把四丫送走的话,常青萍晚上也没叫唤和四丫睡挤着了。
第二天早上,常青萍也没上工,一大早喝了几口稀粥就朝大队跑,常采萍倒没那么着急,反而是在路边偷了一包玉米回去煮给四丫吃了才出的门。
薛家那几个小机灵鬼早就在大队打谷场的石头上坐着了,各个儿伸着脖子望夫石似的沿着大路望,瞧见常采萍领着四丫来了,一下就跳下来扑了过来。
二蛋抬头看了常采萍好几眼,嘴巴动了动,最终也没喊常采萍。
他是几个娃里面性子最傲,脸皮最薄的,那天喊了“娘”,人家反而不要他们,他就过不去了,也拉不下那个脸,只是伸手抱四丫。
四丫一头就栽在他怀里嘻嘻笑,常采萍晓得二蛋的脾气,就是个面硬心软的家伙,就逗四丫:“这是你二哥,叫二哥。”
四丫转脸看着常采萍几眼,似乎在理解这个词,转脸看二蛋的时候,嘴巴张了好几下,就只喊得出来个“二”字,还把脸都憋红了。
二蛋第一次听到四丫叫他,高兴得直捏四丫的脸,另外两个娃也抢着过来要叫四丫叫他们,就引来了大队上的人来看。
今儿好些人来看“考试”,都没去上工,谁晓得遇上了“常家哑巴说话”的热闹事儿,都凑上来逗四丫,四丫又怕生起来,直朝常采萍怀里钻。
他们这儿弄得热闹,那边儿考室门口就有人好吵嚷嚷的:“大队长,她是下放户,她都能报,我咋不能报了?”
这边儿本来逗孩子,听到这么一出子,都扭头去看正是是哭哭啼啼的付美琴和跳脚的张春阳、吴玉龙。
话说付美琴他们前天才被摘了工作,今天就听说要选人顶替他们,各个儿心里酸地冒泡,五队长又说他们没资格报名,他们就丢下田里的活儿偷偷跑过来看。
他们这一看不要紧,结果瞅见了常采萍的妹妹--常青萍,这可不是要把他们给气死吗?他们因为常采萍丢了工作,现在工作又让常采萍妹妹沾上指头,他们这心头更是雪上加霜,怎么的也要争夺两句。
付美琴这边儿就咬住了常采萍他们的出生不好,哭哭啼啼地在那儿闹,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常采萍这么远远瞅见了,也没搭理他们,她没那个痛打落水狗的习惯,只是低头逗着四丫。
付美琴他们就来劲儿了,张春阳又是个特别会挑事儿的,立刻就开始泼脏水了:“常采萍,你把我们拉下来,就是为了把位置挪给你妹妹啊!”
大伙儿本来就是来看热闹的,就有人看不过去了,秃噜了两句:“诶,可要点儿脸吧,先害别人,自己丢了工作,还怪人家,要怪就怪自己人坏运气也不好!”
众人便哄笑起来,张春阳好像被人扇了好几十个耳刮子一眼,脸上火辣辣地疼,又想跳起来闹,大队长就拍了桌子了:“再造谣,就把你们送警察局,等你们家人来取你们,看看你们这个模样,多给他们丢人。”
大队长深深看了张春阳一眼,以前只觉得这小子活泼了点儿,没想到这会儿揭开真面目了,还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张春阳他们一听就怕了,他们弱点实在太多了,细皮嫩肉,干不了重活儿,好着面子,不想给家里人丢脸,更不想蹲大牢。
这会儿就剩下付美琴哭哭啼啼地求大队长放过他们,那可怜模样,好像真是大队长做了天大的恶事儿一样。
李队长实在受不了这几个活宝,立马就喊了一句:“五队长,你吃干饭的啊,你怎么办的事儿!”
五队长也头疼地要命,给他们几个说了不准来,这几个祖宗真是偷偷都要跑来,还惹得大队长发怒,真正是要气死他。
他冲上来就一把抓付美琴的胳膊,呵斥着:“都给我回去,你们的工分都是给记了账的,偷一天懒都不行!”
不得不说队长就是姜是老的辣,他们这几个人名义上只是弄去五队干活儿,实际上跟上农场干苦力没啥区别,因为他们这工分每天必须产出,所以没得休假啊。
付美琴被他捏得唉唉叫,他也是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只管拖小狗似的把人拖走,嘴里还训着张春阳和吴玉龙。
这刚走出了打谷场的门,五队长就指着几个人的脑门子骂骂咧咧:“你们今天跑出来半天,晚上把上工时长补上!”骂完又训:“再敢不上工,出来找事儿,就扭送公安局!”
三个人被狗血淋头一阵骂,肚子里的屁都憋了回去,一个个儿垂头耷肩地朝五队走......
棚子另一端,薛家人就抄着手站着,薛大良和薛大嫂,二房只有薛二嫂,薛二哥没来,见缝插针地下地干活儿,多挣俩工分呢。
薛大嫂和薛二嫂站在一块儿,薛大嫂就咬薛二嫂耳朵了:“人家话糙理不糙,她一个下放户,凭啥能考试,再说了,常青萍在缝纫大队手脚不干净,被人赶出来,是人生污点,凭啥参加考试?”
薛二嫂眼睛一翘:“那你跟大队长说去?”
薛大嫂没吭声,薛大良就先凉了脸:“我们咋说,你的底子硬,你去说正好。”
他们当初谋到了好差事,都是靠老爷子给他们开后门,这会儿开后门地叫开后门不公平,这不是抓屎沾自己脸么?
薛二嫂倒是自己真本事混到的差事,不过她看了眼正守在考室门口啪嗒啪嗒抽旱烟的大队长,心里就有了计较,大队长这显然是故意给常采萍放水,她这时候开口就是触大队长霉头。
她这么靠自己一步一步混上来也不容易,小鬼怕阎王,她还是识趣点儿比较好。
薛二嫂声儿没吭,转脚就走了。
薛大嫂看她不声不响就走,就伸手拉她:“诶,你跑啥?”
“我去看看薛成刚。”薛二嫂说完,头也不回,快步走了。
她才走出打谷场,就有个干瘦的老太太从后面追了出来,扯着一把尖利的嗓子骂:“你个没良心的,我跟你爹辛辛苦苦供你读了高中,你有本事了,就不顾家里了。”
薛二嫂听到声音,顿了一下,反而越走越快,那老太太就在后面加快步伐地追,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帮你哥哥一把咋了,他也是读过小学的,难道比下放户的女儿比不上?咱们家可是三代贫农......”
薛二嫂听她骂得难听,不耐烦转过脸,指着打谷场的方向:“大队长说了要读了初高中的,我有啥办法,你要逼死我,你就高兴了!
老太太被她这么一阵怼,实在下不来台,皱巴巴脸皮子几耸,就拍着腿哭起来,嘴里叨叨咕咕的“赔钱货,生了你个赔钱货。”
巧得很,薛啸卿今儿一早就回来了,他刻意没挑着这时候去打谷场,一来就碰上了这么个场面。
老太太一把就拖住了薛啸卿的自行车喊:“薛社长,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我这个女儿欺负人了。”
薛二嫂这才着急起来,他们和薛啸卿结下梁子,这老太太找谁闹不好,偏偏找薛啸卿,她脸上阵红阵白,恨得咬牙切齿,当下就要把老太太捉过来。
薛啸卿早远远瞧见了这母女俩,他是不太想搭理他们的,这家子人他也晓得,重男轻女到病入膏肓了,大儿子不成器,自己还当个宝贝捧着,女儿嫁得稍微好点儿,就成天跟个吸血鬼一眼来贴着。
那老太太被薛二嫂一拉,就叫唤着:“打亲妈了,打亲妈了!”
薛啸卿也没伸手去拉,面子上问了一句:“张老娘,你有什么要说的?”
张老娘转而说起来:“你可去看看吧,下放户的女儿都能去考试教书了,我们家三代贫农那个,诶哟,我儿子也是读过小学的,学问好得很......我们....你可怜可怜我,女儿不孝顺,儿子又没得个好工作......”说着就要哭起来。
薛啸卿也不耐烦,丢下一句:“张老娘,不是我不给你做主,硬性要求读过初高中的,要不你让张大哥再去读个高中,那他也有资格了。”说着,架上了自行车,想了想那“下放户”三个字是真不好听,又说了一句:“现在人人平等,你这旧社会思想可得进行改造了啊。”
他薛啸卿是谁,出了名的臭脾气,不好惹,管你是什么老太太小孩子,没做对,他照样拉脸子训。
张老娘被训了一顿,一肚子的苦说不出来啊,可也不敢跟人家呛声,只能抹着泪,看着人家走远。
薛二嫂也伸着脖子瞅着那背影越来越远,想起刚刚那句“人人平等”,心里微微热了一下,不管那句话是不是有意,也代表着她和自己家里的男丁也是平等?
她一直晓得他是个很有脾气的人,在没嫁过来之前她就知道了.......
这边儿常采萍就在考场外哄四丫玩儿,伸着头朝考场里面看了看,吴双玉就伸过脸给她说了:“参考的就三个人,三选二,怎么也把常青萍摘出来了。”
吴双玉倒是没说,万一常青萍比其余两个不如,那就是真没法子咯。
常采萍也没有多问了,就在外面安安心心等着。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考试成绩才出来,三选二,选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陈为民、常青萍。
常父和常母也赶了过来,一来就听到女儿考上了的好消息,激动得差点儿流泪。
大队上的人也有人来恭喜,也有人不屑,反正过了一会儿就这么散了,大队长就慢吞吞走了过来,摸着四丫的脑袋跟常家人说:“这几个娃你们可带好了,有你们的好日子呢~”
他也没明说薛啸卿不会让他们吃亏。
常父瞧了常采萍一眼,心里就有些不舒坦了,他闺女才摆脱了“后妈”这个名号,怎么说得为了这个工作又要回去了似的,他正要开口,就被常母拉了一把又瞪了一眼,他才把话憋回去。
常采萍倒是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还想着遇到了薛啸卿要谢谢人家的。
一家子欢欢喜喜回家,几个娃就跟尾巴似的跟上来了,常父刚刚心思被勾起来,到底还是担心几个娃放不开赖上来,昨天升上来的同情心都没了,这会儿着急得很。
常父就跟常采萍说:“我送他们回去,这么总跟着你不是回事儿,该谢的咱们就道谢......”
常采萍自然舍不得他们几个,就吱吱呜呜说:“留着也没什么,左右不过一顿饭,我那儿还有几个钱.......”
“这咋是钱的问题!”常父低声打断她。
常母也劝常父:“这么一顿两顿,也不妨事儿,我们紧着点儿就行.....”
他们一家子在路边就说这个事儿,几个娃早没了娘,没人疼的,心里都很敏感,尤其是二蛋,特别骨气地吆喝弟弟妹妹:“走了,咱们回去吃自家锅里的,谁稀罕他们家的!”
几个娃看二蛋跑了,都跟了上去,只有四丫还抱着常采萍的大腿。
常采萍抬脚就要去追,就叫常父喊住了,常父拉着个脸子:“用不上你,下午等薛啸卿回来,我就去看看。”
常母也拉常采萍的衣袖,让常采萍不要闹脾气。
他们也是为常采萍着想,总不能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工作把自己卖了,第二次为了妹妹的工作又把自己卖了吧!
他们家是落魄了,可好歹还要点儿脸。
常采萍看了眼常父顶着个煞神脸,也不好在这个当口跟他闹起来,指不定那就两人都下不来台,只想着等下午常父去找薛啸卿的时候,她跟着去看看。
中午,家里自然是挑挑拣拣弄了一大顿出来,还到王师傅家买了几个鸡蛋回来做了苦瓜炒蛋当庆祝,四丫连吃了几块蛋花儿就不再吃了,嫌弃苦味儿。
常母就笑四丫:“人小小的,嘴巴还打得紧。”
常采萍想跟风说两句话,倒是让常父一个眼风也扫了回去。
常青萍虽然考上了,但家里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她也不敢吭声,只是偶尔给常采萍和四丫夹菜。
等到下午,常父和常母都去上工了,常青萍蹲在门口绣着鞋垫儿说话:“爸是怕你又回去当寡妇。”
常采萍正坐在屋里抱着四丫打瞌睡,冷不丁听到这句话,这么前后一想,这几个孩子跟她这么亲,现在是真放不开了,不可能断绝关系的。
她似乎也认了命,一咬牙,就笑起来:“我本来就是寡妇,有啥怕的。”
“你晓得啥,你不怕,那谁还敢要你,你拖着四个娃,咋再嫁?”常青萍这么说着,眼泪就不争气留下来,一滴一滴掉在走线密密匝匝的鞋垫儿上:“我...我...我也不想要你当寡妇啊。”
常采萍就呆了,她还没什么感觉,这人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也有些动容,可她直肠直肚的,也不知道咋安慰常青萍啊。
她琢磨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本来也是寡妇,也不怕那些难听的话。”
常青萍听了之后哭得更厉害了,常采萍只好闭嘴不再说话了。
等到下午下工,常父回来,在屋里掏了半天,在一个破柜子里掏出一瓷瓶提着,他找了张烂报纸把那瓷瓶裹了又裹。
常采萍看了半天,没看出是个什么东西,常青萍就给她说了:“是爸攒下来的一瓶酒,前两年爸听说能调回去,就写信给几个叔叔借钱,好不容易凑了点儿钱,到处打点才买到这瓶酒,只是后来没送出去......”
他们家还在城里那两年,找两瓶酒也还是不妨事儿的,可是被下放之后,连饮食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更不用说“酒”这种奢侈品。
常采萍当然知道这是他们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甚至说是他爸爸曾经想要回城的打点品,现在是要送给....薛啸卿?
常父把就撞在一个篮子里就出了门,常采萍赶紧抱着四丫就追了上去。
两人刚出了门,常父就回头看了她一眼,想叫她回去,目光又扫到了四丫,就点了一下头:“也好,今天把她送回去,省得你今天不忍心,明天也不忍心。”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