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没有陪妻子去李家。
他留在塞北宋府,对丰念恩独自一人去探望“李家二爷”没有表露出半点疑惑,居然比宋坊主和敖玉这两个旁观者还要没有好奇心。倒是宋坊主看了看他的神色,正准备说些什么,那边厢的元正桑落已经一个捧着热茶,一个端着药碗回来寻人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试探的宋坊主:“……”
行吧。
千年苦工在心里抹了把脸,取过药碗,一勺一勺慢慢啜饮。
栖光说过,丰念恩哪怕是诞下双子以后,也没有向江枫说明她的身世,千年苦工就猜想着,这么让人心软动容的时候都没有说,那直到石观音杀上门来为止,丰念恩大概始终恪守着底线,小心翼翼地掩埋着“林诗音”,连对着最亲近的人都没有泄露分毫。
——沈素舍身,李寻欢重伤,连河蚌都分出去一半妖血。可除了让她活下去以外,这些待她恩深义重的人甚至对她别无所求。
分鹿门小姐无以为报,只能缄默地做着她的“丰念恩”,对从前的一切也绝口不提,不肯再让自己成为拖累他们的隐患。
在这一点上,她也确实做得很好。
至少连尚在人世的江府双子都不会相信,自己温柔优雅的母亲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腥风血雨的过往。
然而,那已经是她活着时候的事了。
借着低头喝药的动作,宋坊主垂目沉思。
——江家夫妇故去多年,在鬼域估计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谁知道会不会闲来无聊开个坦白局,把从前各自的小心思啊小秘密啊,拿出来一次性抖搂干净,开诚布公地谈一场……
那么,眼前这个淡定得不像话的江枫,到底是已经知道妻子的真实身份,还是不知道呢?
千年苦工一时有些拿不准。
正被她揣测着的江枫却毫无所觉。
他只是站在那,目光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桑落从宋坊主手上接过空药碗,转手又送过来一碟蜜饯果子的时候,这位老父亲甚至忍不住眨了眨眼,又是想笑又是想叹。
——当年在家里上房揭瓦,成日捣乱的小调皮鬼,如今长大成人了,对着自己心上的姑娘,居然也能有这般的细心与体贴。
江枫生前只给他们做了五年的父亲,死别之后便是漫长的人鬼相隔,哪怕两个孩子弄丢了从他这里继承的肉·身,他年年七月十五回来探望的时候,依然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可好巧不巧地,他回来了十五次,次次都看见元正桑落跟在宋家姑娘身边。虽然时值中元,小儿女不可能当着一众先人的面谈情说爱,但江枫也曾年轻过,更是倾尽全力与丰念恩相守到了今日,他很清楚,那两个孩子看着宋玉红的每一眼,都是脉脉不得语的情深。
可惜罗敷有夫。
江枫还不知道宋坊主此来塞北是要退婚,但就算知道了,想想元正桑落和宋玉红朝夕相处十五年都没有抱得美人归,那位西门公子却能后来居上,更可见他二人姻缘天定。
——说到底,所谓解除婚约只是摘去了名分,却不可能斩得断情分。
江枫不得不替自己的孩子惋惜。
因为与元正桑落挨得太近,所以一同被笼罩在慈父目光下的宋坊主:“……?”
她默默含了颗蜜饯,以此掩饰自己抽了一下的嘴角。
身为正主的江府双子却懵然无知。
暌违十五年之久的父亲正站在他们面前,目含贪恋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可是在这对凡人的眼中,江枫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片虚无,夜风可以毫无阻碍地从那一处吹过。
“冷不冷啊?小姐现在可不能着凉。”
桑落走上前握了握心上人的手,轻声询问着。元正却细心地往旁边退了退,站到上风的位置,想要为自家小姐挡一挡渐起的夜风。
——可先前为了方便说话,江枫与宋坊主离得也不算远。
“哎!元正!”
宋坊主阻拦未及,眼睁睁看着不通阴阳的少年郎径直穿过江枫魂魄的虚影,像是撞碎了一层水波,而他的凡人之躯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仅有的反应是听见了宋坊主唤他,便关切地回眸看了过来。
少年郎的眼底清晰倒映着心上人,同胞妹妹,乃至于相识不久的广力菩萨。
——唯独没有他近在咫尺的父亲。
“……”
江枫笑意微苦,却还是对宋坊主摇了摇头,神情里甚至有些习以为常的意味。
宋坊主抿了抿唇。
“……元正,你们两个都不要忙了。”
她撑起一个苍白的笑容:“我并不觉得冷。”
这场面简直可怜又可悲。
宋玉红活到二十岁,好不容易身带灵力了,第一次看见的鬼魂却不是生她养她的宋老爹。而江枫夫妇苦等十五年,终于等到一个能与他们交流的小辈了,却不是让他们念念不忘的亲骨肉。
——咫尺天涯,对面不识。
千年苦工在心里冷冷一笑,这见鬼的命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讲道理啊。
连沉默许久的敖玉都有些受不住这气氛。
他如今已经沉稳许多了,只要不涉及双生妹妹,大多时候都能端住自己作为广力菩萨的架子。但也正因为他失去了阿灼,才更能以己度人,设身处地去体谅此时此刻的江枫。
凡人故去,尚有魂魄能和亲人一年一会,而长生不老如广力菩萨,却不知道这一生还有没有与阿灼再见的机会。
敖玉便不想打扰这一场重聚,近乎是安安静静地旁听到了现在。
眼下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得差不多,敖玉看了看宋玉红的面色,终于轻声道:“两位小友说得对,夜晚风凉,坊主还是先回房休息吧。我好替你运气调息一番。”
便把今夜剩下的时间,交给那久别重逢的一家人吧。
“……也好。”
宋坊主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顺着敖玉搭的台阶就走下来了,还感激地对他笑了笑:“那就有劳三太子了。”
她用手撑着桌面,正要支起自己重伤未愈的身子,桑落伸手去扶,敖玉便也跟着起身。
这时,一道红光却突然从宋坊主的丹田处脱出,像是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尾光,艳烈得快要把整片天空照亮,动作更是快得匪夷所思,划过众人眼前的时候连残影都难以捕捉!
宋坊主动作一顿,慢慢地抬起了头。
敖玉却比她着急多了。
“掌珠!”
他低喝一声,身形瞬间立得笔直,右手捏诀隔空点向四海神剑:“回来!”
西海白龙的灵力如剑鞘般包裹上去,唯恐掌珠是又受了什么刺激,突如其来地就要造作。从前它失踪了一回,就让长息剑主找了足足一千多年,这次要是当着他的面飞走了,敖玉真能一口气把自己怄死!
片刻之前还冷静从容的白龙崽子狠狠一咬牙。
桀骜不驯的四海神剑却不愿搭理。
——它盘旋在众人头顶,并没有像敖玉所想的一样飞走,但它也不肯听从敖玉的命令“回来”,只听一声清亮锐利的剑鸣,西海白龙围拢上去的灵力便被掌珠震开了。
剑上灵光一闪,昂·扬战意简直跃然眼前。
“这是怎么了?”
白龙崽子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谁招惹了它?”
掌珠确实蛮横,从前就把长息压制得没了脾气,但物似主人形,它的傲气也与西海红·龙一脉相承——就算是那位号称“剑神”的西门吹雪,曾以剑气引得掌珠动怒,让它愤愤不平地闹腾了这些日子,掌珠都不曾如此刻一般战意滔天。
就好像是棋逢对手,越是难分伯仲,便越要杀个清楚明白!
“……是杨二爷在城外有所动作。”
这一句话响起时,院中一龙一鬼两人齐齐看了过来。
而他们的视线落处,宋坊主在桑落本能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看向盘旋不休的神剑,掌珠赤红的灵光像是在她的眼底点燃一场大火,但宋坊主的声音依然平稳,耐心解释道:“掌珠无碍,只是感应到他出手了。”
西海白龙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在安慰他。
——是了,作为现任主人,宋坊主当然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掌珠。
可敖玉看了看远处风平浪静的夜空,还是轻声道:“我并未发现什么动静。”
不是他非要质疑,而是当前塞北这一亩三分地上,除了杨戬那厮以外,再没有比敖玉自己更能打的神仙了,更何况是一个连凡骨都没有褪去的宋玉红。倘若城外真的出了事,连被凡人姑娘收入丹田的掌珠都惊动了,敖玉不可能一点感应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像是再一次听懂了西海白龙的纠结,宋坊主转头看向他:“只是一种感觉。”
——毕竟掌珠断裂前的最后一役,便是在岭山郡血战杨戬。它的原主人甚至是前所未有地发了狠,招招致命,杀气翻涌,哪怕以命换命也无所谓,只要能拖着那个光风霁月的真君一起魂飞魄散!
虽然这一战之后它就断做两截,被主人亲自葬入剑冢,掌珠也死死记住了它经历过的最后一个也是最为强大的对手。
先前宋坊主与真君不是没有见过面,可那个时候,宋坊主性命垂危,掌珠自然要以主人的安危为重,再怎么蹦跶也会老老实实地替她续灵力吊命。显圣真君又是低调惯了的,在人间行走会习惯性地收敛灵力,再者他早就知道四海神剑是个什么德行,顾忌着宋坊主这个伤员,更是把自己和三尖两刃刀的气息压了又压,这才让掌珠消停到了现在。
谁能想到会在今夜功亏一篑。
虽然好像也不是什么大动作,真君还及时设立了结界……但一遇到他的事,掌珠就是这么出乎意料地敏锐啊!!!
布置结界需要的灵力于真君而言不过九牛一毛,连敖玉都被他轻而易举地瞒过了,但架不住敖灼的本命神剑就是和她一样死心眼,逮住显圣真君就不肯放,老子又能怎么办!
千年苦工简直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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