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外酒窖里的鬼差比宋坊主还想哭。
“头、头儿……”
鬼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战战兢兢地看看前方显圣真君的背影。有急性子的实在按捺不住,自以为偷偷地凑到黑无常身边,满怀忧虑地与他低语:“真君亲自出手了,咱们可要怎么办啊?”
“……不怎么办。”
黑无常的脸色也不好看,却还是谨记自己的职责,安抚属下道:“这里不知何故聚拢了如此之多的亡魂,但显圣真君素来宽厚,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待到他老人家把想问的都问完了,我等只管把亡魂押回酆都,交由阎罗审问。”
前来讨主意的鬼差顿时瞠目。
不是,头儿,你认真的么?
——眼前鬼影重重,阴气如海,看数目说不定已经汇聚了大半个塞北的亡魂,明明都是无形无体的魂魄,却像是要把偌大一个宋氏酒窖都给撑破了。若不是有显圣真君设下的结界,四处蔓延的死气马上就要盖过了城里的人气。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差都没见过这种阵仗,就这还是“小事”啊?
那什么才叫大事?
直接把酆都城搬到塞北,万鬼齐出才行吗?
鬼差稍加设想一下那场面,便觉得自己后脖子都发凉。
他也是当真弄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每逢七月十五,都是整个鬼域人仰马翻的一天,上到鬼王和十殿阎罗,下到黑白无常和大小鬼差,总之个个都恨不能把自己掰成几瓣儿用,既要把返回人间的亡魂看管好了,又不能耽搁本职工作——毕竟生死簿摆在那儿,总不会让寿数已尽的人避着中元节死,时辰一到,该咽气的还是得准时准点地咽,而这些新鲜出炉的亡魂都要等着鬼差前去处置。
那忙得真叫一个脚不沾地,一夜之间便要跑遍万里人间。
今年的塞北又要格外特殊些。
这是西门吹雪的地界。
虽然“剑神”两个字叫起来响亮,西门吹雪其人也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号,但那也不过就是放诸人间江湖而已。对于鬼差而言,这个凡人的意义更多在于能平定一方,以至于有他一人坐镇,整个塞北都跟着安稳了许多年。
人正,则气清。
更别说这里还曾是掌珠的剑冢所在。尽管地貌变迁,当年的无尽深渊已经变作了人间城郭,但是,能被眼高于顶的敖灼选来埋葬自己的本命神剑,便可见这里灵气充裕,地脉绵延。
但也就是这么一方清正之地,毫无征兆地便冒出一个孙拓弑父杀妻,其后更是养出了极难见的血怨。
彼时负责押送孙拓魂魄的鬼差,甚至颇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
——倒不是说他没碰到过这种罔顾人伦的恶徒,而是他曾远远见过西门吹雪几面,也被那凛冽的剑气震了一震,一时便不太敢相信,到底是怎样不要命的凡人才能在西门吹雪眼皮子底下犯事。
而孙拓给出的回答果然异常大胆。
“西门吹雪能练无情剑,我如何就练不得?他从前无父无母,六亲断绝,没有任何牵绊才在剑道上走得顺风顺水,当了个狗屁剑神。他能做到的事,没道理我就做不到!”
阎罗殿里,被拘魂锁死死捆住的魂魄满眼癫狂,语气却十分冷静,像是一盆冰水在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
“我孙家祖上也是绿林道赫赫有名的人物,出过绝顶高手,也做过一地富豪,当年抬抬手就能买下半个岭山郡!我家传的剑谱不比别的武林绝学差!我也应该是能与西门吹雪并驾齐驱的世家公子,凭什么就要一辈子做个庸庸碌碌的蝼蚁,凭什么就要一辈子被别人踩在脚下!”
“倘若斩断尘缘就能练成好剑,让我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的武功、名声和权势……”
——“纵然杀妻弑父,我又何错之有!”
这一句落地,连彼时审问他的判官都忍不住呆了呆,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如此丧心病狂还能理直气壮的凡人了。
孙拓罪在不赦,且还有的惩罚要受,没资格在中元节回返人间。但被他杀死的两个人实在无辜,就算孙拓妻子留在人间的尸身已经生出了血怨,也不能算到她这个魂魄的头上。
依照规矩,这一夜,他们便与其他亡魂一起,在鬼差的看管下回到塞北。
为着以防万一,领头的是十殿阎罗之一泰山王座下的黑无常,乃是鬼差之中的头目,法力自然也要高出一截。以酆都城今夜不可开交的程度而言,能由他亲自带队,便该知道鬼域确实处置得当,对塞北的异状没有轻忽懈怠。
——但依然不够重视。
因为任谁也想不到,如显圣真君这般传说中的人物,竟然会纡尊降贵地守在酒窖里,等着与亡魂一会。
“我有些事情要问,还请行个方便。”
和传闻中一样,真君待人温和,哪怕面对法力难敌他万一的鬼差,他也好声好气地打着商量,丝毫不曾仗势欺人。
黑无常自然应允。
他甚至在心里暗自苦笑,以显圣真君的地位,若是到了鬼域,合该是鬼王亲自接待的贵客,最差也得是十殿阎罗才够资格顶上。今夜让他一个小小无常撞见了,真君开口相求,他还能拒绝不成?
鬼王意安早些年就闭了关,至今未出。没有了主君坐镇,酆都上下恨不能把“规行矩步”四个字刻在脑门上,处处照章办事,唯恐惹出什么麻烦给鬼王添乱。
且鬼王与西海敖氏素有情谊,真君身为西海驸马,提出的要求也实在不算过分,黑无常没有理由拒绝。
他便叮嘱了孙家翁媳几句,让他们不必惊惶,真君问什么,他们如实相告就好。
两个亡魂点头喏喏。
魂魄会本能地追寻尸身而动,所以,无人祭祀者大多会回到埋骨之地,存有执念者会去生前最眷恋的地方游荡。先前孙家翁媳一路茫茫然地走过来,黑无常便领着两个手下跟在后头,其余鬼差也都被他安排了任务,勒令他们各司其职,绝不能让亡魂在人间作乱。
此时,黑无常就带着两个手下一起后退,要把场面交给显圣真君。
真君行事也不曾拖沓。
“孙夫人见谅。敢问你会来此,可是感应到了自己的尸身?”
满面沧桑的妇人搀扶着自家公公,紧张地一直眨眼,许久才挤出一句:“正是。”
“孙老伯也是一样么?”
老者枯瘦如柴,也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真君眼眸微暗。
日落之前,他施术遮掩了两具喜棺,暂且隐藏了那场冥婚的痕迹,也隔绝了聚阴阵与血怨。此刻在孙家翁媳的眼中,这座酒窖空荡又残破,俨然就是个废墟了,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尸身所在。
而最重要的是,从头到尾,他们只发现了孙拓妻子的尸身。
孙老伯的呢?
他说自己对这里也有感应,但显圣真君曾探察过宋氏酒窖,哪怕深至剑冢,也再没有找到第二具尸体了。
孙老伯又能被埋在哪儿?
不知为何,真君突然便想到了,喜棺之内,孙夫人那具一如生人的遗骸。
——对仙魔来说,想保尸身不腐不朽,其实有不少能用的办法。但那个幕后之人如此谨小慎微,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当然也不会在孙夫人这里露出马脚。真君也亲自看过了,女尸之上未曾残留半点能够用以追踪的法力。
那他是怎么留住了孙夫人的尸身,并将血怨催化到这般骇人的地步?
莫非是……
看着眼前的孙家翁媳,一个堪称可怖的猜想突然划过脑海,让显圣真君的目光随之一沉。
“真君。”
这时,原本已经退下的黑无常却突然走上前来,皱眉道:“另有亡魂过来了。”
鬼差之间有自己联络的法子。
黑无常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装作鹌鹑,只当自己眼瞎耳聋又口哑。奈何他一只眼睛都闭上了,正要再闭上另一只的时候,却突然接到鬼差传讯,说是他们手下的魂魄匆匆吸了几口香火,便要去往宋氏酒窖了。
而按照鬼王定下的规矩,除非亡者要逞恶行凶,否则鬼差只负看管之责,不得限制其自由。
——换言之,这些魂魄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劝不动也不能硬来。
想起鬼门开放之前,黑无常再三提醒过的血怨一事,鬼差只能一边跟上去,一边急忙向上打报告。
被塞了个烫手山芋的黑无常:“……”
算了。
谁叫他是当头儿的呢。
手下人多了,自然会冒出来几个愣头青,他总不能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打死吧?
黑无常只好硬着头皮,与显圣真君道:“来的是对夫妻,在世时以耕种为生,背地里却挖坟掘墓,盗取他人遗骸,然后假称是自家亲朋,以高价卖给想要……”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简直是咬着牙才能继续下去,“……想要结冥亲的人家。”
昔年一场冥亲震惊三界的显圣真君却面不改色。
他看着黑无常的目光也仍然和缓,温声道:“既如此,便请他们进来吧,说不定也是我要等的人。”
……那您在凡间的熟人还真不少啊。
黑无常只当自己听不懂显圣真君的话,转头就去给手下传讯了。
倒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两个鬼差暗自搓手,盼着同僚快些来,也好凑在一起互相壮壮胆色。
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小喽啰,面对天魔大战中曾经的仙族主帅,实在是压力甚大。
这与显圣真君的为人处世无关,而是一想到他曾立下的不世功勋,便愈发觉得他如日月高悬,难以企及,连呼出一口气都会染脏了他的衣袍。
他们两个只能在心里催促同僚,巴不得对方立时就能从地缝里头冒出来。
——“可算到了!”
当门口出现鬼影时,两个鬼差悄悄长舒一口气,甚至颇有些喜不自胜。
只见那对盗卖尸身的夫妇浑浑噩噩,当真是游魂一样飘进来的,茫然四顾的眼眸里写满了惶惑,仿佛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为何要来这个地方。
显圣真君却一眼就认出来了,除喜棺之外,当日的宋氏酒窖还曾发现过四具尸身,其中有要替儿子操办冥婚的胡忠及其妻子,剩下两具……便是眼前这两个了。
宋家酒窖是他们身死之地。
这也就解释了,孙夫人是怎么差点成了胡家所谓的“儿媳妇”。
——有人盗走了她的尸体,当做聚敛横财的资本。
至少在那对夫妇眼中,包括孙夫人在内,所有他们经手过的尸体都没有什么差别。同地里的野菜,山上的野果一样,只要被他们找到了,挖出来,自然就能明码标价,是可以称斤论两,有买有卖的货品。
显圣真君看着这对恶贯满盈的夫妇,以他二人的罪状,在酆都必然已经遭受了酷刑,直让这两个死了还没多久的魂魄度日如年,连精神都已经濒临崩溃。
“啊——!”
可是,他们散乱的视线一触及到孙夫人,便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命脉,嘶声尖叫个不停,人也瞬间抖得不成样子。
“对不住!求求你饶了我们,是我们对你不住!以后再也不敢了!”
孙夫人怔怔地看着他们磕头求饶。
她一生命苦,最后更是被夫君亲手斩杀,把孙拓生吞活剥了也未必能解其恨。但她死后入酆都,按理来说,葬在凡间的尸体不过是一具皮囊,从魂魄离体的那一刻就已经与她无关了。
但是……
万事总有一个“但是”。
连残存在尸体上的恨意都能被养成今时今日的血怨,孙夫人的怨念之深重,又怎么会是一句“身前事,生前了”便能够打发的?
此刻她站在这里,手上习惯性地搀扶着自家公公,眼睛却不知何时就钉在了那对夫妇身上。
多奇怪啊,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两个人,却偏偏觉得他们熟悉得扎眼,仿佛有人粗鲁地铲起黄土,再撬开遮挡她视线的棺木,她从泥土之下重见天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位夫人你行行好,就放我们一马吧!”
……声音也刺耳,似乎曾几何时在她耳边念念叨叨,一会儿是“胡家铁了心要买个儿媳妇回去,咱们可以狠狠敲上一笔了”,一会儿是“就是这女人老了些,不然换一家买主,啧,价钱还能再往上抬”,一会儿又是“……不过她身上怎么一点没烂啊,不是说早死了吗,结果连块尸斑都看不见……有点邪门啊……”
是了。
孙夫人看向自己的双手,她死了啊,死在去年九月的一个夜晚,据说再过不久便是西门庄主成亲的日子了,塞北受他庇护多年,便有志一同地替他庆祝起来,孙夫人做工的酒馆甚至给她涨了月钱。
到头来她却连一声喜炮都没有听到,便被夫君杀死了。
可她的身躯怎么没有腐烂?
——因为有人喂她吃了什么。
连皮带骨,连肉带血,囫囵个儿地塞进她嘴里。已经死了的身躯明明不该再有味觉和嗅觉,她的喉咙和鼻腔却充斥着极其熟悉的味道。
是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一个破旧的小泥炉,一碗碗煎好,再一碗碗送到公公手上,伺候着他喝下去的药汤。这般长年累月下来,早就已经浸入了公公的血肉骨髓。
子食父,逆亲伦。
霎时阴气横生,催化怨念。
所以她不腐不朽,面容一如生时。
孙夫人突然从自家公公身边急速后退,那双生前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上,指甲一瞬暴长如短匕,锋利的边缘已经沁出了明显的血色,像是马上就要有鲜血滴落而下。
——因为,她是死在夫君剑下,死后吞食公爹,身带厚重血怨的厉鬼。
“……”
孙夫人抬起头,眼珠涨红而外·突,嘴角却扯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她像是喃喃自语了什么,又像是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还不等别人分辨出她的意思,下一瞬,她已经如野兽一般扑了过来。
厉鬼冲向了显圣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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