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山郡这一场血战,在了无人迹的深山里爆发,也在无人可知的时候便悄然结束了。
作为唯一一个从头至尾看下来的旁观者,哮天犬只觉自己的脑子都快要转不动了,哪怕是自家主人带着敖灼回到真君殿养伤的时候,与岭山郡都隔开一个天一个地的距离了,这只神犬还是忍不住就要凑到三公主身边,吞吞·吐吐地问着,那一日在结界里,他们两个到底说了什么?
“我自小就跟着主人,从没有看过他那般模样。”
不喜文墨的神宠绞尽脑汁,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就好像当真被你剖出了心脏似的。”
——可即便是被人拿捏住了要害,显圣真君都不会如此慌乱失措。
廊下摇椅上,躺着晒太阳的西海红·龙笑而不答。
那一日,敖灼对自己的龙珠下了狠手,虽没有当场碾碎它,却也让这颗要命的内丹显出了裂痕。幸亏她修为不俗,又身带祖·龙真元,可汲取天地清气修复伤势,这才勉强撑住了,没有就此昏睡不醒,还能隔三差五地往西海龙宫送上几道传音符,免得让家中担忧。
“否则还得劳烦二爷替我圆谎,遮掩行踪了……”
西海红·龙还曾如此自嘲。
她看上去实在很平静,因重伤在身,气息比从前虚弱些,连带着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比从前温和不少。就连面对哮天犬这般没有眼力见的问题,敖灼竟也没有动怒,只是一笑而过便算了。
倒是神犬自己颇有些不自在。
他与敖灼斗嘴原本已经斗成了习惯,谁胜谁负且先不论,反正一天不吵上三顿便跟凡人没吃饭似的,哪哪儿都不对劲。如今敖灼重回真君殿,伤势不知何时才能痊愈,那显见着是要住上好一阵了,正该是他们唇木仓舌战过足瘾头的好时机。
西海小魔头却不肯配合。
经此一役,她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势沉重,连从前那股张扬的劲头都暂且回落了。不言不动往那一坐的时候,别说是真君殿里的小仙侍了,连哮天犬有时候都不敢冒然上前,唯恐无形之中惊扰了什么。
于是哮天犬有什么疑惑,若是问上几遍敖灼还不肯回答,他便也绝口不提了。
“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化出原形的黑色疾犬没好气地嘟囔着,身子却极诚实地趴伏下来,就蜷缩在敖灼的摇椅边。
敖灼便探出一只手,作势要摸一摸那毛茸茸的犬耳。哮天犬掀起眼皮,看着面色苍白的小魔头,鼻头便哼出一股热气,身子却又往前蹭了蹭,与敖灼挨得更近些。
那冰凉的手指便如愿落在了他的耳朵上。
——诚如太虚玄光鉴所示,经历过岭山郡一战,见证过敖灼为显圣真君不惜剖丹的决绝,哮天犬对她的态度便彻底软化了。虽然有时候说话还是不好听,但他那双隐隐透出信赖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毕竟心思单纯嘛……
自顾自想到这里的时候,西海红·龙突然一顿,连搭在哮天犬头顶的手都下意识收了回去。
“怎么了?”
正被撸得舒服的神宠不甚满意地抬起头,便看见敖灼的手指缓缓落在她自己的心口之上,眸中神色极淡,虽然人还坐在那里,却仿佛刹那间与旁人隔开了千山万水。
哮天犬便一瞬哑然。
说实话,他被阻隔在结界之外,就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知道结界里面的真君与敖灼究竟说了什么。像哮天犬这样的铁憨憨,少了那些至关重要的话语,他便不可能推测出那一日的前因后果,详情种种。
而无论是他的主人还是西海小魔头,显然都不会对第三个人提起这些。
神宠自觉已经被灌了一脑袋的浆糊。
可他毕竟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些隐情的。
比如那一日,当显圣真君放开本命结界后,哮天犬刚刚冲到自家主人身边,连一句关切他伤势的话都来不及问,便看见西海小魔头弯下了腰,从满地的尘土与血迹里,捧起她已然断裂的本命神剑。
敖灼那时的神情,让素来与她不和的哮天犬都突然说不出一个字。
再比如的话,便是他们回到真君殿的第二天,尚且伤重的敖灼竟突然不见踪影了,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断剑掌珠。
哮天犬发现后着急忙慌地去向主人回禀此事,真君却比他以为的还要冷静,竟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你只做不知就好。”
“可我觉得三公主的情形不太对。”
神宠原本最是听从主人的话,彼时却期期艾艾地补充道:“昨夜,我在三公主的屋子外头闻见了一股妖气,正是从岭山郡孙府被她救回来,后来不知怎么又不见了的那条黑鲤鱼。我担心三公主出事,正要上前,屋子里却突然响起她的歌声,蕴藏厚重灵力。她、她不是受了伤么,怎么还……”
显圣真君轻声道:“那是送归曲,是敖氏真龙为麾下水族安魂送葬的曲子。”
哮天犬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主人是说,那小鲤鱼已经……”
——自然是已经死了。
龙门山化形之劫,每一年都是众多鲤族的埋骨之地。那鲤鱼没有熬过天雷,本就根基大损,哪怕强留一线生机也要休养多年,何况她还被魇魅强行侵占了身躯。
灵力高深如西海红·龙,当然可以说那不过是“区区”一点残魂,可是对于跃龙门失败的鲤鱼精而言,伤重衰弱之时又被魇魅的魔气侵入真身,便是毫无疑问的雪上加霜。
血战之后,真君连夜带着敖灼返回昆仑山。属于“阿绯”的卧室与书房常年有人打扫,她什么也不需要准备,就仿佛是回到了西海龙宫一般,只管住进去便是。
敖灼便在走进那屋子的同时紧闭房门,就仿佛是要偿还显圣真君的伤势一般,也偷偷剖开了她自己的胸·膛。
——然后,取出了一尾气息衰弱的小鲤鱼。
“……可、可憋死老娘啦……”
出自速末水的鲤鱼精已经奄奄一息,可一开口的时候,居然就是一句几不可闻的抱怨:“姑娘,你这什么三公主啊,龙族真身待起来……也不怎么……舒坦……”
“……毕竟是别人家的东西么。”
敖灼一手将小鲤鱼捧在掌心,一手运起灵力为她疗伤,声息平稳地回道:“等你自己跃过龙门,修出龙身,便怎么待着都舒坦了。”
鲤鱼精便嘶哑地笑了两声。
敖灼伤口处涌出的龙血凝聚在她周围,便仿佛是让这鱼儿回到了水里,连整个身躯都被笼罩在真龙灵力之下。这般绵延不绝的渡送,换做别的水族,只怕立时就能迎来自己的化形雷劫。
可这条小鲤鱼却连腮片张合一下都费力极了,圆鼓鼓的大眼睛里更是泛起了不详的灰败。
敖灼抿紧了唇,手中灵力顿时更加汹涌。
“……别、别折腾了……”
黑鲤抖了抖尾巴,也只能在敖灼的龙血中溅起一点微乎其微的涟漪。她喘过一口气,终于又逼出了几个字:“魔气入体,真身全毁……那什么,没救啦……”
早在被魇魅选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活路了。
这句话说完,昏昏沉沉的鲤鱼便隐约感觉到,捧着她的手掌似乎突然僵了一僵。
“做、做什么?怎么还伤心了呢……”
鲤鱼精费劲巴拉地扭动脑袋,终于把自己已经模糊的视线对准了西海红·龙的面容。此时此刻,都已经是无可转圜的濒死之际了,她的视线甚至已经找不准一个焦点,却还要呢喃着安慰敖灼:“你救了我一次不算……还救了、第二次……很好了……”
“傻姑娘,你做得……很好啦……”
敖灼垂眸看着掌心的小鲤鱼,半晌,终于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她又问道:“可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黑鲤便艰难地想了想。
“……那就再劳烦你一遭……”分明气息一时更比一时衰弱,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黑鲤的语气还是有些显而易见的羞赧,“等你伤好了,便送我回速末吧……”
“我离开了这么久,游了……这么远,……我想……回家了。”
“好。”
“至于欠你的……救命之恩……”
连龙门都没有跃过的小小鲤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念念不忘着自己对恩人的亏欠。
“我……来生还你……”
——她被魇魅裹挟着侵入西海红·龙的真身,已经知道这个救了她的姑娘出身高贵,是她拼死一跃也还是可望不可即的真龙,乃至于是魇魅口中“资质卓绝,坐拥四海”的敖氏小祖宗。像她这样不值一提的小小水族,敖灼麾下没有一万,也该有八千。
虽然被魇魅压制得不能反抗,可意识迷蒙间,黑鲤至少还能听明白这些事。
她明明就该清楚,自己对西海红·龙而言有多微不足道。
可小鲤鱼依然拖着弥留时的最后一点热气,拼命要把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说清楚:“我,一生,没有立过什么功德……去了酆都,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转世……姑娘,你可得……争气……活得长一些……”
“……等我来找你……报恩……”
西海红·龙看着不肯闭上眼睛的小鲤鱼,默然一瞬,便点了点头。
“好。”
她轻声道:“那你便记住了,我姓敖,名灼,乃是西海龙宫三公主。”声音微不可查地一滞,却又立刻接上了,“我等你……来生相见。”
僻静深山里出来的鲤鱼精便很是委屈地呢喃着:“怎么办,我没有名字……原本……”
——原本是想修成龙身以后,赶在这一生最光芒万丈的时刻,再给自己起一个同样光芒万丈的好名字。
哪知道没有这个机会了。
黑鲤突然痉·挛般挣动起来,从四肢百骸涌上的魔气几乎要撕裂她的身躯,让她再也没有办法说完后半句话,更是差点就要从敖灼的掌心跌落。
敖灼只能两只手都护了上去,把这傻里傻气的鲤鱼好生围拢住了,龙血与灵力将她包裹成一团。
“不要紧。”
这一世的最后一眼,黑鲤看见的是倾城无双的红衣美人,耳边亦是她轻轻缓缓的声音。
她听见敖灼说:“下辈子,若你愿意,我便为你取一个名字。”
——那你可得好好想,慢慢想,将来替我取一个全天下最好听的名字啊。
黑鲤合上双眼的时候,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在心底轻轻地、慢慢地,小儿学舌似地,念出了这辈子唯一学会的一个尊称。
她唤的是,三公主。
“……”
敖灼看着在她掌心沉睡的小小鲤鱼精,良久不发一言。
可是那一夜,凑巧经过的哮天犬便听见从她卧房里传出的歌声。而神犬的主人说,那是她在为麾下水族安魂送葬。
之后年轮斗转,岁月变迁,从前高高在上的西海红·龙沦为归墟谷的囚徒,禁锢她的万丈海牢更是破败不堪。就在连石桌都东摇西晃快要立不住的时候,某一日,看守她的海夜叉突然捧来了一只黑乎乎的河蚌,干巴巴道:“三公主,你、试试垫桌脚,看稳不稳。”
“……好。”
白衣清寒的罪女笑着道了谢,收下了这只河蚌。
奈何她资质奇差,跟随敖灼多年才终于开启灵智,学会的第一句话便是唤一声……
——三公主。
不过,那时候的哮天犬还不知道往后要发生什么事。他那位能开启玄光鉴的主人,若是未得敖灼允许,便也不会冒然窥测她的命途。
哮天犬便有些跳脚。
他的世界一向简单干净,谁善待他的主人,哮天犬便也善待谁。如今他对敖灼大为改观,只要想到她拖着一身的重伤不知所踪,整个人便坐也坐不住,恨不能动用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嗅觉,立时下界把敖灼逮回来才好。
显圣真君却拦住了自己的神宠。
“她只是有些事要做,莫要去打扰她。”
“可是……”
哮天犬看着自家主人与敖灼苍白到一处去的面色,犹疑半晌,还是乖觉地噤声了。
算了,便相信三公主一回吧。
——反正显圣真君也要养伤,她不可能放心得下,想来也不会再惹真君担忧,迟早都是要回来的。
哮天犬默默安慰着自己。
隔了一日,他也果然看见了在廊下晒太阳的西海红·龙。
“你去哪里了,怎么……”
一夜未眠的神宠无甚好气,原本是想要问她,怎么突然离开也不知会一声,来无影去无踪的,不知道别人会担心的么?
可是将将才靠近敖灼的身边,哮天犬便被她的气色骇了一跳,凝神细观之下,更是惊觉敖灼灵力空虚,竟比之前离开岭山郡的时候还要衰弱一些。
神宠大惊失色,脱口而出的话就变成了:“怎么弄成了这幅样子?”
——总不能是又跑下界与谁打架了吧?这小魔头当真不怕死不成?!
哮天犬简直快被自己的猜测吓个倒仰。
西海红·龙却没有回应。
她为黑鲤安魂,便已经是在不顾伤势的强撑了,之后又连夜下凡,先是去了速末水,又在极北深渊埋葬了掌珠,设下的七重封禁一层更比一层牢固,险些就要耗死了龙珠受损的敖灼。
而这些,她不想说给任何人听。
包括眼前的哮天犬,还有他的主人。
之后不管哮天犬追问什么,她都以不变应万变地笑上一笑,直到把神犬磨得没了脾气,只能乖乖地化出原身,再趴下来送上犬耳。
“……你可不要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三公主了。”
哮天犬不知道敖灼昨夜曾剖开自己的胸·膛,见她拂过心口,便以为小魔头是想到了负伤的显圣真君,语气便不自觉地软了下来:“我主人本事大得很,必定不会有事的,三公主只管照料好自己,旁的都不要担忧。”
——只要你这边不出问题,放眼三界,恐怕也没有什么能算作我主人的麻烦了。
神宠在心底小声嗫嚅着。
与此同时,敖灼的心底却传来一声冷笑。
“是啊……”
昔年威风凛凛的魔族女将,如今只能蜷缩在敖灼的识海一角,虚弱得仿佛立刻消散。
“他眼下最牵挂的便是你,你却当着他的面斩杀心魔,重归正道,他无论如何也该放心了,便不会再耗费真元为你设下本命结界。来日与我魔族新君一战,总该能保得一条性命。”
“敖灼,虽然他不曾知晓,但你言出必行,果然救下了他。”
“如此你可满足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
西海红·龙表里皆空,似乎没有比这即将熄灭的魔族残魂好到哪里去。可是她慢吞吞躺下,任由身边的哮天犬替她拨动摇椅的时候,识海之中响起的回答却格外泰然自若。
“我与他之间,再不用你来操心。倒是我与你之间的账,才正该好好清算。”
“敖灼,你莫要欺人太甚!”
一日之前,魇魅尚且野心磅礴,自以为能引龙主入魔。可不过一日之后,她便从寄居的身躯里被强行剥离出来,囚困在西海红·龙的识海之中,再也无法逃离。
“你由始至终将我耍弄了一盘,到了这步田地,我自认对你再无用处,你何不给我个痛快!”
面对堪称激·昂求死的女将,西海红龙却只是抬起手,在昆仑山明澈的日光里打了个呵欠。
“魇魅你才是,不要妄自菲薄了。”
识海之中突然一静。
“说什么再无用处……以你的本事,在岭山郡盘踞多年,就算只是失去真身的残魂,也不会不留下一点后手。”
敖灼躺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显圣真君走过来,手上还端着她今日要喝的汤药。而她凝望着真君的目光有多专心致志,在识海中向魇魅施压便有多理智冷静。
——“告诉我,你还做了什么布置。”:,,.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