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圣真君却突然抢上前去。
“敖灼!”
受主人魔气侵染的掌珠自顾自地钉在他的胸膛,真君却连低头看上一眼都不曾,视线里只有一个西海红·龙。他动作极快,疾如闪电般便要擒住敖灼,同时想也不想地呵斥着:“不要胡闹!”
西海红·龙豁然抬头看过来。
相识多年,显圣真君待她一向宽容。任凭敖灼如何胡作非为,哪怕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满身杀气的魔龙,真君都不曾流露过半点厌恶。就连方才险些命丧掌珠剑下的时候,他都在一心一意地计划着怎么救下敖灼。
西海小魔头一直说真君脾气好,便是因为他从不会气她,恼她,更遑论怪她抑或恨她。
可刚刚这一句“不要胡闹”,便也是千百年来,显圣真君第一次斥责了西海红·龙。
“我自有办法为你压制心魔,你不要乱来。”
真君要去握敖灼的手腕,语气更是严厉得前所未有。
杨戬虽非龙族,但也知道本命龙珠对于四海敖氏的意义。
——别的不说,他那同门师弟,现如今受封三坛海会大神的哪吒,之所以尚且年幼时便与龙族结下死仇,正是因为他与东海三太子敖丙搏斗时,误打误撞地居然击中了对方的逆鳞所在,以致敖丙龙身消亡。
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彼时的哪吒不识得龙珠,也没有什么非斩草除根不可的狠劲,便放任那颗孤零零的内丹投入东海。敖丙本命真元未失,武王伐纣后,终于借由封神榜重聚血肉。
若非如此,只怕不用等到显圣真君去拒绝敖灼,一向护短的四海敖氏就已经要杀上玉虚宫了,哪里还能让天庭敕封哪吒为神?
换言之,四海敖氏真身亡故,还能凭借龙珠复活。可如果是龙珠受损呢?
如果消散的是这颗最不容有失的内丹呢?
作为哪吒的师兄,显圣真君亲身经历过这些陈年旧事,不会想不通这里面的关窍。
所以,这一次,他不许敖灼再任性了。
“更不准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西海红·龙却挡开了他的手。
——真君欺身向她逼近,但敖灼的反应也不慢,几乎是在他刚刚呵斥出口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还不等杨戬抓住她,敖灼便左手将他格挡开,右手曲张成爪,趁着这稍纵即逝的一点间隔,当机立断地破开她自己的丹田!
显圣真君陡然眼眸一颤!
他知道敖灼的手生得有多美,明明极擅剑法,平素也不曾疏于修炼,掌心却没有一个茧子。每次与他对坐品茶时,西海红·龙捧着茶盏的手,比任何珍稀的瓷器玉器都要更加剔透晶莹,仿佛不经意间就要被昆仑山的日光融化了。
但此时此刻,也正是这看似柔若无骨的手,突然便化作了一柄要命的兵刃,穿透了西海红·龙的皮肉,就着淋漓涌出的鲜血,毫不犹豫地探入她丹田的最深处,就像是活生生撬开了一只紧闭着壳的河蚌,非要取出她温养了千余年的唯一的一颗珍珠。
之后,果然便取出了一颗不复明亮的内丹。
这是显圣真君第一次看到四海敖氏的龙珠。
——托在掌心只有小小的一团,却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似的,一呼一吸间,便有磅礴灵力扑向四野,又像是汇聚了天下水脉才能凝成这么一颗,只要心念一动,便能在霎时间淹没所有。
没有敖灼的龙身作为掩护,这颗源自祖·龙的内丹一经现世,不过略显神通而已,便像是惊起了一股滔天巨浪。若非是有真君的本命结界阻隔,恐怕四方水族连带敖氏真龙在内都要立时生出感应,如百鸟朝凰一般,向着这一处遥遥叩拜。
但直面着这一幕的显圣真君,却只看见了龙珠里缠绕的浊气。
就像是层层叠叠的无数道黑色巨网,把这颗异常强大的内丹绑成了落网之鱼,不管那清正纯粹的灵力如何拼力突围,都不能挣脱重重浊气的封锁。更有甚者,浊气已将龙珠侵蚀了大半,清气却有不支之象,被逼后退之下,已经渐渐蜷缩到了角落。
太上忘情决泽被天地万物,显圣真君只是这么看上一眼,便觉得那浊气危险至极,似乎一旦放走了它,来日便会有一场祸及苍生的浩劫。
——不管之前斩杀过多少越界而出的魔族,也没有哪一个能让他生出如此警惕。
而剖出这颗内丹的西海红·龙,却只是笑了一笑。
“二爷,以你的眼力该看得出来,我这龙珠有些不同寻常。只是你不要问我缘由,我也不能向你解释什么。”
本命真元强行离体,哪怕依然被她握在手中,敖灼还是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连站立的姿态都显得有些踉跄。可她偏偏要让自己站直了,看向杨戬的目光里不带一丝动摇。
“倒是有一些不相干的闲话,到了这种时候,突然就想要说给你听了。”
显圣真君神色一沉,还要上前:“先把伤治好。你有什么话,之后何时想说我都听着的。”
——好家伙,他连“三公主”都不肯叫了。
西海红·龙心内一哂。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确信,自己居然真的惹恼了杨戬,乃至于是让心怀宽广的显圣真君动了从未有过的火气。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历史性的进步?
识海里的魇魅已经是在声嘶力竭地呼喊了,不停怂恿着敖灼将龙珠送回丹田,再与显圣真君一决生死。敖灼被她吵得头疼欲裂,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是突然收拢了手指,把龙珠握得更紧,大有要一把捏碎的势头。
真君的脚步便僵在了那里。
西海红·龙与他面对面站着,便眼见着真君的呼吸不知怎么居然乱了一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是不复之前的和缓,忽而便暗了下去,似是万里晴空瞬息间卷起了万重雷云。
要知道,就连二人血战的时候,真君都没有这么看过她。
可他终究没有再上前。
西海红·龙懂他至深,明白这就是在等她开口的意思了。
“当真不是什么要紧话。”
不惜以自身性命逼迫显圣真君止步,等他真要倾听了,敖灼却一出声就是这么一句,言语之间也满是无所谓:“只是方才与二爷打了这么一场,竟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明白的事。”
她这么说,就仿佛一切都还是从前,若是西海红·龙在修炼上有所体悟,便不吝与显圣真君和哮天犬分享。后者能不能听懂另说,至少前者是永远不会忽略她的,一字不差地听完了还要再与她好生交流过,不想让敖灼多走一步冤枉路。
“先前我说,自己对你而言是苍生里可有可无的一个,其实是气话……我知道的,无论如何,二爷都不会不管我。”
敖灼的视线掠过真君血流不止的心口,依稀凝视了片刻,便又收回了。倒是显圣真君一顿,像是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受着伤,便抬手握住了掌珠的剑柄,将这把属于敖灼的神剑从自己的胸膛处取了出来。
被挡在结界外的哮天犬早就急红了眼,恨不能冲进去与主人并肩作战,可他看着这一幕的时候,依然生出了些许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神宠想了许久才明白:
——原来是三公主剖出内丹的时候,恰似这一刻的显圣真君。两个人冷静得如出一辙,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眼中,不管是伤了还是痛了,哪怕当真濒死了,都不能引起他们自己的半点恐惧。
哮天犬突然背脊发凉。
而结界内,真君将掌珠握在了手中。
这柄四海神剑一向暴烈,除了自家主人,任凭是谁的账都不会买,连敖玉这般与敖灼同胞双生的龙子,轻易都不敢触它的霉头。何况它魔气大涨,只看方才敖灼都已经松手了,它还自己钉牢在真君的伤处,便该知道掌珠杀性正浓。
此刻,火红的剑身上沾满了真君的鲜血,被他横握在手的时候犹自震颤不止,血珠似雨点般滴落,仿佛马上就要挣脱而去。
真君却伸手轻轻拂过。
他放开了自己的三尖两刃刀,修长的手指一分一寸地划过剑身,淳厚灵力便像是一潭清水,不仅洗去了上面的血迹,更是把这柄陪着主人入魔的神剑轻轻柔柔地包裹住了,直至暂且压制住了它的魔气,真君也没有放开掌珠。
——显圣真君从来视身外物如天上云,这一次,却没有把四海神剑还给敖灼。
红·龙看着他平静之下暗藏怒气的面容,良久,竟展颜道:“二爷不用担心,龙族便是要寻死,也不会拔剑自刎的。”她用眼角瞥了瞥自己掌心中的内丹,“我也不会做无用功。”
闻言,杨戬的目光终于一沉到底。
敖灼却似毫无所觉,真君既然没有当场归还掌珠,她便也不去讨要,只是看着他的方向,忽然就问了一句:“若是我没有及时收手,真的杀了你,二爷会恨我么?”
“不会。”
他答得太过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虽然是敖灼意料之中的回答,还是让她有些忍俊不禁似的,又追问道:“为何?”
“我不会让自己死在你手中。”
西海红·龙一下子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天下之大,谁都可以来杀杨戬。”真君眉眼沉静,一字一句若有千钧地说着,“唯独你不行。”
如果敖灼亲手杀了杨戬,届时红·龙入魔,便再无转圜。这一点,连魇魅这个身在局外的魔族都能明白,甚至已经利用到了极处,显圣真君自己又怎么会不懂?
所以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事实上,这个年纪的西海红·龙也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真君不曾恃强凌弱,更不曾对任何人揭过敖灼的短,但是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敖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是在她完全长成之前,总归还有一段路要走。
——所谓剖心刻字,他知道如今的西海红·龙还做不到。
因为杨戬一早就已经站在了顶峰。
补天诀修得大成,便意味着除非神魂俱灭(比如遇上如太虚玄光鉴里那位魔君一般的强敌,让他非要玉石俱焚不可了),抑或道心被破,功法倒退,否则只要一息尚存,便不会轻易死去。
再不济,玉虚宫已经试过用莲花替哪吒再造肉·身,总不至于到杨戬这里就撒手不管了?
真君便在这最后一息上放手一搏。
他如敖灼所愿,先前交战时当真没有留手,让她将这些年强忍着的怒火与恨意终于发泄痛快了。然后,真君才迎向了掌珠。
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无论如何,也要撑住一口气。等他借机擒住她,替敖灼渡送清气,压制心魔,送她归还正道再死,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再死。
——总之,即便要死,也要救了敖灼再死。
杨戬是何等智谋出众的人物,短短一瞬便把什么都想好了,连最坏的结果都一一盘算过了,包括之后掩饰怎么自己的真正死因,怎么瞒过天下人尤其是西海红·龙,怎么让她免于再度堕魔,都已经计划了七七八八。
况且……
“三公主也不该输给心魔。”
真君握着使他重伤的四海神剑,看向神剑的主人时,却又换回了往日的称呼,轻声道:“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输了。”
就连面对真君这般不可战胜的敌人,西海红·龙都没有退却过。她百年如一日地坚持修行,固然是自知重任在肩,但也未尝没有与心上人较劲的意思,还曾与杨戬直言道:情场之上暂且赢不了他,到了武场,能扬眉吐气一回也是好的。
西海红·龙对显圣真君用情至此,尚且不肯认输。若是败给了区区心魔,以敖灼的性子,倘若以后真有清醒过来的一日,她要怎么受得了?
真君便不能坐视那一天的到来。
敖灼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
“不止如此。二爷也是在赌,赌我心魔爆发,都舍不得真的杀了你。”她眼中的血色凝而未散,声音却已然平复了许多,冷静道,“你用自己的命,赌我一点清明未灭,哪怕只是为了你,都不能放任自己堕魔。”
他二人多年知交,诚然从前是没有拼死血战过,但这并不等于他们互相之间便不了解对方的深浅了。至少在刚刚的交锋里,敖灼递出那一剑的时候,她便知道真君避得过。
——敖灼预备好的后手,是真君为了避让掌珠身形侧转,她便要趁机回剑抢攻。
可显圣真君偏偏迎了上来。
他在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不是杀招的招式里重伤,不惜付出如此代价,也想尽可能地压制住西海红·龙,用最快的速度为她驱散魔气。
“二爷,你对我……以命相逼。”
真君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握着掌珠的手却不着痕迹地骤然用了力,却又立刻就放松了,像是担心自己不小心损坏了敖灼的本命神剑。
“没关系,我也没有生气。”
在显圣真君这儿,敖灼从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哪怕真君待她挑不出错,她似乎也总是暗自斤斤计较着,衡量真君对她与对旁人是否有什么不同。
如今他二人走到这一步,已经无异于撕破脸面,原先不能说的话、不能做的事都通通倒了个干净。敖灼却非要挑在这个时机,突然变得异常大度起来。
“你能用这个办法来救我,便是对我这些年最好的回应。至少二爷已经明白了,你在我心里的分量。”
他终于不能再把她的喜欢当做小孩子尚且懵懂的玩笑,他也终于相信了,敖灼已然数不清多少次的表白里,每一字每一句的背后,都是她孤注一掷捧出来的真心。
——时隔多年,这个不沾尘俗的显圣真君再一次凝眸,眼底便重新倒映出一个六百岁的龙女,尚未长成,却已经胆大包天,二话不说就把主意打到了这世间最高不可攀的男子身上,直到千百年后的这一刻,终于逼得他正视了她的感情。
西海红·龙低声呢喃着:“……这就足够了。”
这一句话尚未落地,被她困在掌心的龙珠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浊气倏忽暴涨,挣扎嘶吼着要逃离她的掌握。真君更是神色一变,不顾胸·前依然血流不止的伤口,立刻就要上前夺过敖灼的内丹!
西海红·龙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我自己可以!”
她一声低喝,原本平静的语气里便有什么难以言喻的苦涩突然泄露出来:“……你明明知道,全天下,我最不想让你看到我丢脸的样子。”
一向倔强的红·龙陡然示弱,几近哀求地逼出这一句,竟让显圣真君都有片刻的动弹不得,面上血色又褪去三分。
而她的识海之中,魇魅甚至比真君还要更快一步,早就已经惊声尖叫道:“敖灼,你要做什么!”
“……别慌呀。”
敖灼学着魔族女将那娇俏柔媚的语气,明明每多对龙珠施压一刻,自己便要更痛不欲生一分,她却非要拖出一个万般嘲讽的尾音来:“你不是把我玩于鼓掌,连我的命轨都看过了么?我想做什么,你还能不知道?”
“你疯了不成!龙珠被毁,第一个魂飞魄散的便是你自己!”
“无所谓。”
“你——!”
“你什么你?”
就连面对杨戬这个心上人的时候,西海红·龙都一向口舌锋利,半点不肯吃亏,更别说是要应付一个胆敢算计她的魔族。
“你这残魂是有多不开窍,都已经看过我原本该有的一生了,怎么还能如此不了解我?我几时甘愿屈居人下了?”
太虚玄光鉴中的那尾红·龙,尚且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重返正道。
这个魔族残魂怎么就以为,都已经让敖灼经历过那场长达五百年的幻境了,甚至已经把她注定要堕魔的未来都提前预告过了,敖灼放任她与自己的心魔相融时,还会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西海红·龙趾高气昂了大半辈子,怎么能被玄光鉴中的那个自己给比下去!
魇魅一怔,突然便自以为想通了所有关节,咬牙切齿道:“你是故意的!”
她以太虚玄光鉴为依托,才能把幻境建造得足够逼真,这是魇魅最大的依仗,却也是她最大的漏洞。毕竟她是要诱导敖灼爆发心魔,想达成这个目的,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让敖灼意识到杨戬不会爱她。
——只有用幻境的美满去衬托命轨的惨烈,把虚假和真实一起血淋淋地摊开在敖灼的眼前,等到最后崩塌的时候,敖灼才能完全确信,杨戬永远不会爱上她的这个事实。
想要做到这一点,魇魅便有许多地方不能造假。
比如借由幻境里的那个显圣真君,敖灼的天命被原原本本地揭露出来。魇魅不是不想在这上面动手脚,可西海红·龙这般聪明,命轨也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选择敖灼自己当然最清楚,如果魇魅擅自篡改了,难保就不会变成一处致命的破绽,从而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所以她纵有不甘,却也只能束手束脚。
魇魅原本确实也在担心。
若是敖灼知道了自己将要经历的一切,暗中想出应对之策,那她想要蛊惑敖灼入魔的计划,便会反过来授人以柄,变成敖灼突破心魔的良机也未可知。
可是……
“你分明在幻境之中泥足深陷!哪怕知道那个杨戬是假货,都不愿意戳穿他,只为与他多相守片刻。我生于邪念,最擅窥测人心,你所有的沉迷与杀意都是真的,不可能骗过我!否则我不可能把幻境维持到最后!敖灼你休要……”
魇魅拼命回想着先前的种种细节,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失误。可是突然之间,她不知发现了什么,竟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声音霎时便僵硬了:“你、你在借我之手,窥测杨戬的弱点?”
识海之中,只有她的声音重叠回响,敖灼却并没有给出答复。
“你如此配合我,每一步都顺着我的计划走下来,不惜暴露心中所有不能示人的阴暗,都是为了利用那个再逼真不过的幻境……”
明明魇魅自己才是魔族,一手策划了今日的一切,但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有些不自知的畏惧与退缩:“推演出折服杨戬的办法?”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良久,当死寂的识海中突然响起红·龙的一声轻笑,屏息以待的魇魅终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嘶吼!
“敖灼,你怎么敢——!!”
筹谋多年的大局突然被一手推翻,乃至于是被她想要算计的对象调转过头来利用了个彻底,魇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她原本已经与敖灼的心魔相融,先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因势利导,顺从着敖灼的私欲,只把自己当做敖灼邪念中天生天成的一部分。直到此时此刻,面对着信手戏耍她的西海红·龙,这一缕魔族残魂不得不为她自己而愤怒。
喀啦——
冥冥之中,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脆响,像是被强行合并的器皿突然炸开一道裂缝。
就是现在!
“掌珠!”
几乎是在西海红·龙唤出口的同时,四海神剑突然奋力一挣。显圣真君原本就凝视着敖灼,反应居然也快得令人瞠目,掌珠才要一动,他就已经放开了手,任凭这柄魔气缠绕的神剑回应着主人的呼唤,然后……
毫不犹豫地对着敖灼斩下!
结界里的一切似乎都突然静止下来。
被敖灼一句话逼退的显圣真君只能站在那,看着敖灼的本命法器向她挥落剑刃。
他知道掌珠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还拼命收敛了魔气,却把真君先前灌注在剑身上的灵力、乃至于是敖灼常年淬炼它的真元都尽数反哺出去了,最后挥出那一剑时,便像是明月横空,满含着天地间最纯粹的清正之气,要替自己的主人驱散阴霾。
——却没有伤及红·龙真身。
四海神剑像是一道虚影,锋刃所过之处没有留下一点明面上的伤口,敖灼的耳边却忽然响起魇魅不可抑制的惨叫,仿佛掌珠一剑之下,险些要把这个苟延残喘的女将拦腰斩断了。
“敖、灼!”
魇魅咬牙切齿之至,若是她真身尚在,只怕立刻就要与敖灼杀个你死我活。
但她此刻无能为力。
魇魅让敖灼放开心防,许她容身,敖灼便照做了。这自然是为了方便她控制敖灼,可反过头来,便也等于她被这具红·龙真身禁锢住了。
——敖灼将龙珠托在手上,只是稍稍用了点力气而已,姑且还没有造成什么裂痕,魇魅便觉得四面八方都骤然紧缩,直让她这缕残魂都喘不上气来。等到掌珠斩落的那一刻,魇魅急忙忙就要弥合与心魔之间的空隙,敖灼却终于对自己的龙珠下了狠手。
魇魅不知道外面的显圣真君有没有看出来,但是方才那一瞬,敖灼冒着与她同归于尽的风险,将残余的灵力汇在掌中,一股脑地压向龙珠,不仅让魇魅无法挣扎了,更是让她陪着敖灼一起生不如死了一回。
那般滋味,比当年真身消亡还要让魇魅难以忍受,就连掌珠斩在残魂上的痛楚都显得轻描淡写了。
魇魅甚至想不明白,这时的敖灼为什么还能站着,又是怎么忍住了喉头的腥甜。
——刚刚那一下,她的龙珠定然已经受损了。
“……你切莫得意……”
作为敖灼的本命神剑,掌珠天生便与她一体,哪怕被魔气侵染到这种地步了,依然能穿·透敖灼的真身,赶在魇魅自我意识最为强烈的那个瞬间,强行把她与敖灼的心魔割裂开,甚至是从那条黑鲤鱼的身上剥离。
或者该说,是敖灼终于想出办法,救出了那条小鲤鱼。
现如今的局面,便是这可怜兮兮一点残魂被困在敖灼的身躯之中了。
看似走投无路的魔族女将却咬牙笑道:“敖灼,你一日心魔不除,我便一日都有机会,只要你邪念尚存,便不能对我斩尽杀绝。”
“呵。”
敖灼却比她笑得更冷:“我都说了,你不懂我。”
仿佛是要证明她之所以能对魇魅不屑一顾的底气,魇魅只觉得这具龙身里乍然清气上涌,就像是将近干涸的河流被重新注入了活水。正当女将茫然惊骇间,她听见了敖灼的声音,是在与那位显圣真君说话。
“二爷……”
西海红·龙这时的语气,丝毫没有她与魇魅对峙时的冷嘲热讽,反而带着一点不可确认的虚弱,又有些莫名其妙的雀跃,仿佛是要向谁邀功似的。
“你看,我都说了我可以。”
敖灼没有封禁魇魅的视觉,借用她的眼眸,魇魅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外界的景象。比如此刻,她便看见西海红·龙抬高了手,向真君那边递了递,而在她的掌心之中,那颗原本浑浊不堪的龙珠已经渐渐变得澄澈,鸿蒙清气正以不容抗拒的速度上涨,要把浊气盖过一头。
“这不可能!”
魇魅嘶声道:“你的心魔怎么会……”
敖灼却没有回应。
她只是看着杨戬大步走过来。
这个云淡风轻了千百年的显圣真君,已经被西海小魔头折腾得分外狼狈,面色苍白,每走一步胸膛处都有血液滴落,直要把真君的玄衣都染出一点鲜红。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却仿佛是从不可触及的云端闯出了一条血路,才能走到敖灼的面前。
敖灼看着看着,眼底竟突然有些恍惚了。
幻境之中,那个在灌江口迎娶她的显圣真君,也曾穿过一身喜服,红得正如心头热血。
“……胡闹!”
——但那个真君待妻子从来温柔贴心,可不会像这样皱着眉头,一边要替她疗伤,一边又实在是气急了想要训斥她。
敖灼笑了笑,逼退因龙珠受损而不断上涌的鲜血,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点,再平稳一点。
“怎么,二爷是英雄救美不成,恼羞成怒了?”
“我说了定会救你,你为何……”
“我不用你救。”
敖灼却打断了真君还没有说完的话。
她没有什么皮外伤,面上却也没有什么血色,乍一看,简直分不清她与显圣真君谁才是被重伤要害的那一个。但是,她挥开真君要为她输送灵力的手,却没有一点停顿。
“宁死也不用。”
“敖灼!”
“三界之大,二爷要为什么人什么事舍身,但凡是你心甘情愿的,我便不能劝阻。”敖灼语声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深海打捞上来的碎片,只是说出口便要耗费一番力气,“唯独不能为了我。”
显圣真君一顿。
这最后几个字真的是耳熟极了。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曾对敖灼说过一句,“唯独你不行。”
彼时的显圣真君自然是为了敖灼着想,不愿意让自己的死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眼前的西海红·龙,却只是淡声道:“掌珠刺进二爷胸膛的时候,我便明白了。你纵使不爱我,也不会负我,你能为我义无反顾地豁出性命。”
正如那个幻境里的杨戬,也如那个太虚玄光鉴里的杨戬,只要敖灼蒙难,便是让他们耗尽真元乃至于以身相代,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只有如此,才是让她苦求千年而不得的显圣真君。
敖灼在心里咋舌,面上的神色却慢慢放松下来。她一向飞扬跋扈,少有如此柔软的时候,就连望向显圣真君的目光,都乍然化作了无人处默默流淌的溪水。
“可我不愿。”
“你救天下,怜苍生,我不能拦你。毕竟二爷待我这般好,也不过因为我是天下苍生里的一个,既然你能为我舍命,便也能为别人赴死。”
这般让她滋生心魔的症结,敖灼如今说来,竟也显得冷静从容,再没有一丝半点的恨意。
“正如二爷所言,这天下,谁都能杀你。”
因为这个战力高绝的显圣真君,早在太上忘情决大成的那一日,便做好了准备,随时都要为三界苍生舍弃自己。
“……唯独我不愿。”
敖灼放下了沾满龙血的右手,不再顾忌那颗关乎她性命的龙珠,只是用干干净净的左手捧起显圣真君的侧脸。
他二人知交多年,朝夕相处过的日子加在一起,早就足够让凡人夫妻白头到老了,敖灼却从没有对真君做过如此亲密的动作。
虽然偶尔她玩性上来,也会学着哥俩好的样子,拍一拍显圣真君的肩膀,但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那根本什么都不是。
即便是切磋的时候,难免会有不经意间触碰到彼此的地方,他们也会各自退开,仿佛谨守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界限,绝不肯轻薄了对方。
而这一次,是西海红·龙的指尖主动落在显圣真君的面颊。
他没有后退。
不管是因为这场两败俱伤的血战,还是因为他看不得一向高傲的敖灼露出这般神情……
——总而言之,显圣真君没有避开。
西海红·龙便抿着唇角,露出一个极细微的笑容。
他们一个被神剑裹挟着魔气重创心口,一个本命龙珠受创引致内伤,肌肤相贴处,竟然不知道是谁比谁更冰冷些。
但敖灼轻轻摩挲着真君的面容,仿佛是触碰着他的真实,确认着他的存在,那般她从不曾展露过的温柔,似乎已经是这世上最近在咫尺的温热。
“二爷。”
“……我在。”
得到了他这一句回应,西海红·龙才轻声道:“我从前总想着要你爱我,好像不能把你据为己有,便枉费了我一番自以为是的情意。可事到如今,我真的只差一点就能杀了你,独占你了,我才发觉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贪心。”
——“只要你活着就好。”
就算苍生万物皆可让你赴死,我也不要做其中之一。
从此以后,我对你再无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了。以后二爷要救谁,渡谁,对谁好,都只管随心去做。”
西海红·龙最后抚了抚真君的侧脸,便干脆利落地收回手,结束了他们相识以来仅有的也是唯一一次的亲昵。她甚至还能自己往后退了退,仰起头看向真君的时候,仿佛带他一起回到了多年前的玉虚宫,回到了显圣真君与西海龙女的初见。
“从今以后,换我守着你,护着你。”
真君眼底似有什么东西微微一晃,如同耗费万年才堆积而成的山脉,在这一日,这一刻,终于被一个坚持不懈要移山的愚者找准了最重要的一块石基。
“往后的万年,千年……就算我活不了那么久,只得百年,十年……我都陪着你。”
“……敖灼。”
这一声,直到当真唤出口了,真君才发觉自己的声音远没有想象中的平静,让他不由地一顿:“……你不要如此执拗。”
出了名倔脾气的西海红·龙,却只是无知无觉似的一笑。
“除我四方水族之外,天下于我而言无关紧要。可是,二爷,如果你能好好活着……”
只要你肯好好活着,多顾惜自己一点,对自己再好一点。
——“便是让我也为这三界舍身,我也甘愿了。”
就像是要印证她说出这句话的决心,只见绕着主人盘旋而飞的掌珠突然便停住了。
这柄四海神剑还没有生出剑灵,却像是一只会说话的眼瞳,明明为了救自己的主人已经吸纳太多的魔气,斩伤魇魅后,更是连最后一点残余的灵光都变得污秽了,可是停在那里的时候,连那浑浊的暗光里都藏着千言万语,只想对着自己的主人倾诉。
敖灼便侧头看了它一眼。
只这一眼,被魔气侵袭的神剑便像是被人解开了最后一道枷锁,忽然之间剑光大盛,几要破开显圣真君的本命结界,才好把自己最凛冽锋利的一刻留给后来人瞻仰。
然后,便决绝地、毫不拖泥带水地、更是不容旁人施以援手地,突然从中间断做两截。
——仿佛是再也无法忍受自己不堪的模样。
两截断剑坠地之时,敖灼终于偏过头,吐出一口忍了许久的淤血。:,,.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