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魅什么都不肯说。
她被困在敖灼的识海之内,生死全在这识海主人的一念之间,敖灼若是想要处置她,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麻烦到哪里去。事实上,敖灼稍作修整后,对她也当真没有留情——小魔头自认没有显圣真君的胸怀,对待旁的俘虏如何尚未可知,但是对着魇魅,她着实谈不上什么宽待。
每一时,每一刻,这魔族残魂都被迫在她的识海里重温着龙珠受损之伤。彼时身在岭山郡的西海红·龙有多痛不欲生,直让曾与她心魔相融的魇魅都为之胆寒,而她为了逼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便让魇魅日日夜夜都饱受着这般神魂俱裂的痛楚。
“疯、子!”
气息奄奄的残魂,简直是咬牙切齿才能挤出声音来:“你如此刑讯我,自己便也要时时沉浸旧伤之痛。长此以往,便是真身无碍,元神也定然耗损甚巨。”
西海红·龙却很老神在在:“这也不劳魔族女将挂怀了。”
她在识海里损人不利己地逼着供,面上却看不出任何不对,还能若无其事地撑起身子,从显圣真君的手中接过药碗,也不要人哄着,自己就一勺一勺地喝干净了。
真君问她如何,敖灼想了想,还能一改应付哮天犬的敷衍,认真地品评几句:“不苦,略带些甘甜,要是能再加点百花蜜啊琼枝露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
其实是在询问她伤势如何的显圣真君,眼底顿时掠过一抹无奈之色。
“……三公主可千万将就些吧。”
倒是一见到主人就习惯性迎上去撒欢的疾犬,刚被真君摸着狗头安抚下来,便听到她这顾左右而言他的评价,忍不住道:“这是给您补灵力愈内丹的汤药,可不是人间铺子里的糕点。”
——耗费真君殿多少灵药才能熬出这么一碗,万一小魔头嫌弃不好喝,说不定顺手就能给加点作料。调味是浓是淡就先不说了,谁知道她会不会跟研习阵法的时候一样异想天开,逮着什么都敢往自己的汤药里放……
哮天犬觉得,以西海小魔头的脾气,十有八·九能干得出这种事。
“好歹是给您治伤的东西,就不要太挑剔了。。”
神宠从前总和西海小魔头呛声,现在又单方面与她握手言和,一到了要关心敖灼的地方,便有些说不上来的脸红:“三公主好生喝药,尽快养好身子,也免得让我主人放心不下,总是惦念。”
而这句话一出口,四周便霎时安静下来。
连哮天犬自己都不禁一怔。
他方才真的是未曾多想,还没有意识到这字里行间有多不对劲,几句话已经落地有声地砸出去了。倘若非要追究哮天犬说出这些话的原由,那大概就是……
神宠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主人。
在哮天犬眼中,显圣真君当然是世上最厉害的人物,哪一处都好得无可指摘,哪怕撞上真龙堕魔这种匪夷所思的奇事,真君也有办法处理好一切,连带着替敖灼这个罪魁祸首都收拾了残局,没有留下任何首尾。
——此刻,人间的岭山郡早已风平浪静,任谁都不可能发现那里曾爆发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更不可能知道差点杀了显圣真君的魔头便是西海红·龙。
敖灼一个字都没有说,真君便已经把什么都遮掩过去了,不肯让旁人抓到她的一点把柄。
哮天犬对此并不意外。
他确实在许多事情上都不开窍,但好在还没有傻得太过,起码自以为足够了解自家主人。哮天犬心里很清楚,莫说敖灼已经及时回头了,就算她当真就地格杀了显圣真君,真君也不会怪她,或许濒死之时还要为敖灼痛惜,自责为何没有救下她,竟任由清正骄傲的红·龙为情入魔……
神宠知道自家主人待敖灼有多用心。
他早就眼睁睁地看着,主人为敖灼用心了数百年,好像不能回应她的一腔情意,便要在别的地方竭尽所能地补偿回来,唯恐让敖灼多受委屈。
——虽然不是西海红·龙想要的感情,但真君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回报着她的真心,不愿太过亏负了她。
可这次有哪里不一样了。
身负重伤的三公主突然从真君殿离开,明明是显圣真君拦下了着急忙慌要寻人的哮天犬,但一转过身,最替她担忧的人依然还是显圣真君。
——敖灼消失了多久,真君便也等了多久,书房里的灯火彻夜未熄。直到守在门外的神宠惦记着自家主人的伤势,忍不住进去查看时,却发现真君手中捧着的书卷,仍是他昨夜离开时偶然瞥见的那一页。
显圣真君分明神色平稳,之所以能阻拦哮天犬,显然也是因为猜出了敖灼离开是要去做什么,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枯坐了一整晚。
真君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神思不属。
那时的哮天犬便有些愣住了。
他陪同主人经历过无数风浪,即便是当年只比天魔大战稍逊一筹的武王伐纣,也不能让太上忘情决尚未大成的杨戬却步。
那个在战场上驰骋四方,篝火旁与同袍纵情豪饮,营帐里挑灯布阵的显圣真君,似乎永远冷静,亦永远从容,是多少将士的定心骨,只要看上一眼便让人觉得心中安定,好像再要命的难关都闯得过了。
更遑论是真君道心圆满以后。
连哮天犬这个自小陪他到大的神宠,都想不出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未曾见过主人失态。
可西海小魔头做到了。
哮天犬看着自家主人,恍惚之间只觉心头一震。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天底下还有像敖灼这样的强敌,都已经偃旗息鼓了,依然能把显圣真君逼迫到这般地步。
——她让运筹帷幄的显圣真君无所适从,茫然失措。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蠢头蠢脑的哮天犬才终于能够确认,敖灼这个小魔星在显圣真君心中的分量,或许比他乃至于真君本人所以为的都要重要。
这让一心为主的神宠如何能够不被震撼?
又怎么能不陪着自家主人一起,更加担忧敖灼?
——于是太想让她乖乖养伤,一不留神就这么说秃噜嘴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哮天犬,猛地趴伏下去,还用两只狗爪子盖住了嘴,眼睛却止不住地往真君身上瞟。
唉呀妈呀,他是不是要给自家主人惹祸了?
“……哮天犬说得不错。”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显圣真君只不过默然一瞬,便轻声道:“三公主此番内丹受损,杨戬却医术有限,只能暂作应急之用,实在不能安心。”
西海红·龙眉间一动:“二爷过谦了。”
不是敖灼要自夸,当今之世,如果要论谁是最了解杨戬的人,她要是自认第二,便绝没有人敢称作第一了。别说是哮天犬,就算是与真君血脉相连的亲妹妹杨婵,恐怕也不能在这件事上与敖灼较劲。
——至少她知道真君受幼年父母兄长接连亡故的影响,入昆仑山后,除修习补天诀外,也把医术提上了日程。而他那个师父玉鼎真人,乃是玉虚宫出了名的闭关狂魔,因被元始天尊抢去了教导杨戬功法的责任,玉鼎又不好意思空占着师父的名头,便只能赶着偶尔出关的时机,把自己会的东西一股脑地灌输给弟子。
其中便也包括了医术。
玉鼎真人素来以博学广达享誉三界,岐黄一道上不说有多精通,反正该拿出手的时候绝不丢脸。杨戬这个徒弟的资质又摆在那,连太上忘情决都任他修炼了,总不至于十年百年地还不能把医术学出个样子。
——从前敖灼在真君殿的时候,因心境跟不上灵力增长,修炼上曾出过岔子。当时便是真君出手为她医治,不消多久,敖灼便又是活蹦乱跳的一条好龙。
他二人在岭山郡折腾得如此狼狈,杨戬收拾残局后便连夜带着敖灼返回真君殿,一是凡间灵气到底稀薄,不如昆仑山这等洞天福地更适合敖灼休养真元,二便是要替她疗伤,赶着回真君殿取药。
杨戬心知肚明,比起他自己看上去格外惨烈的伤势,没有一点皮外伤的西海红·龙才是更让人担忧的那一个,若是处置不当,只怕敖灼再难恢复巅峰时的灵力。
——他见识过西海红·龙最惊才绝艳的样子,从此再不忍心让她明珠暗投。
想到这儿,显圣真君便又道:“听闻鬼王意安尤擅医道,未入主酆都前,已经是凤族第一名医……”
敖灼突然笑出了声。
“二爷可打住吧。”
她笑得太过,竟忍不住呛咳了几下,这才连连摆手道:“旁人也就罢了,我与那赤翼凤凰最是不对付,每逢见面,必不消停。若是让他看见了我这般模样,指不定要笑话我多少年呢。”
显圣真君眉峰微蹙。
西海红·龙与鬼域之主的恩怨,他倒是真的听敖灼提起过,说是她自小顽劣,乃是四海第一闲不住的龙女,最擅长的便是在西海龙王眼皮子底下作乱,似乎不把亲生老爹气个倒仰,便对不起她这“小魔头”的称号。
某次,敖灼便丢下了哭唧唧的双生兄长(敖玉:并没有哭!),独自从西海偷溜出来,一路往南而去,预备去祸害她那性情平和的二伯父。
“都说南海鲛人一族歌喉曼妙,月夜唱晚,至最动情处,能引星落如雨。”
敖灼一边驾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敲南海龙王的竹杠:“怎么说也投了个龙身,连这个都没欣赏过可还行?要是真的有那么好听,还得想个办法让二伯父点头,把鲛人分出一支迁徙到西海。”
开玩笑,三界顶级歌唱团呢,搁现代次元,他们随便开个演唱会都能一秒抢空售票!
而且鲛人一族个个貌美,温柔可亲,四舍五入这就是敖氏旗下的第一爱豆天团啊。身为敖氏小祖宗,她怎么能不亲自去考擦一下?
敖灼理直气壮地给自己找足了借口。
彼时她将将四百五十岁上下,放在与天同寿的敖氏族内,这年纪实打实的还是个幼崽。只是架不住小祖宗没有这个自觉,仗着自己有祖·龙真元傍身,不仅自身灵力强悍,对包括自家父王在内的水族也能感知得异常敏锐,敖灼翘家逃跑什么的简直是信手拈来,任谁都休想拦住她。
不过这龙女特别鸡贼,除非是被父王追着打,半真半假地要去找长辈兄姐寻求庇护了,否则敖灼逃家的时候鲜少往其余三海去,唯恐被叔伯婶娘们抓住了,又要挨上几顿苦口婆心的劝说。
这一次,便是她少之又少地要去南海“自投罗网”了。
谁知道半路就先出了差错。
——敖灼赶路赶到一半,不过是随意挑了个山头落下,歇歇脚打个盹而已,哪成想这样都能撞见一只白首三足的瞿如鸟,隔着老远就对她一声厉鸣,俯冲而下,翼展似要遮天蔽日,尖喙更是锋利如刀!
为了方便逃家,特意掩藏了自身气息的敖灼:???
好家伙,这小鸟是有多不开眼,竟然想把西海红·龙逮回去加餐啊?!
勇气可嘉!
敖氏小祖宗笑眯眯地竖了个大拇指,然后二话不说就撸了袖子。
她那时还没有本命法器,灵力却着实高深,又有先前经历的无数次任务在那托底,虽说是第一次做神仙吧,但打架的经验简直不要太丰富,哪怕赤手空拳上阵,也不是这荒山野岭的小精小怪能一口叼回去的。
尤其是她投作龙身以后,四百多年来,打来打去都是在祸害自家人,可点到为止的切磋有什么意思?哪有赌上一条性命,不战则死的拼杀更能让人精进?
飞身迎上瞿如鸟的时候,龙女的眼底分明燃着凛冽的战火。
然后她就一不小心没收住手……
三招两式过后,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瞿如鸟哀鸣着坠落在地。而与它相比分外娇小的龙族幼崽,却骑在这庞然大物的脖子上,面上居然仍带笑容,小手还拍了拍被她压在身·下的瞿如鸟。
嘭——!
硕大的鸟头被她轻描淡写地摁进地里,摩擦摩擦再摩擦。
那场面……说实话,比起先一步动手的瞿如鸟,西海红·龙才更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小煞星。
之后果然便有见义勇为之士蹦出来了!
“敖三公主且慢。”
这一声突然自天际而来,不带怒火,也没有什么路见不平的英雄意气,明明是少年的清朗音色,字句之间却平缓郑重,竟让西海红·龙想起了摇头晃脑读着四书五经的人间老学究。
敖灼的眼底便跃起了一点兴味。
她仍然跨·坐在瞿如鸟身上,没有半点挪动的打算,却应声抬起了头,难得用一个仰望的视角去看陌生人。
而她看见了一个红衣少年郎,黑发如墨,眉眼清冽,好看得让西海红·龙都忍不住微微凝眸。他遥遥站在云端之上,分明该是一团燃烧苍穹的烈焰,却把耀眼的火红穿出了一种异常的端正,且衣上金纹盘旋,整个人站在那里,便像是一道朱批金印的天旨,考究雍容,工整严谨。
而如此惊艳的一幕,落在不着调的敖氏小祖宗眼里,大概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哦豁,老子这条龙怎么还和凤凰撞衫了?
:)
这便是西海红·龙与丹穴凤子的初见。
龙凤二族皆是身负天命,生而为仙,正如敖氏统领天下水族一般,凤族虽然常年镇守丹穴山,仍然被尊为鸟族始祖,一言一令,便可引致万鸟朝拜。
而这是凤子意安第一次离山历练,没想到就遇见了西海龙女与他麾下鸟族的争斗。
“瞿如冒犯三公主,乃是大错。”
意安摁下云头,落在一个可以与敖灼平视的高度,行动之间,连衣摆的纹路都没有乱上分毫:“小神意安,若三公主信得过在下,便将瞿如交由我处置,意安定会给三公主一个交代。”
西海红·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良久,突然不答反问:“此处水脉已是南海属地,太子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南海的龙女?”
不就是看破对方真身么,搞得好像老子不会一样。
来呀,互揭老底呀!
“……敖三公主说笑了。”
凤子皱了皱眉,似是不太适应她这般把话题岔开,却还是答道:“龙凤二族素来交好。就在下所知,除西海一尾红·龙外,东南北三海再无序齿为三的公主。”
而像敖灼这样小小年纪就能压着瞿如鸟打的煞星,想也知道,绝不可能是他族修上来的龙身。
——同为天魔大战之中少不了的主力军,这么多年并肩作战,四海敖氏与凤族的关系实在差不到哪里去。比如意安百岁寿辰时,因是凤族这一代唯一的赤翼金翎,四海龙王就曾亲自前往丹穴山道贺。
与此相对地,眼前这凤子既然看穿了敖灼的身份,对她近年来与岁数一并增长的魔头作风,想来也不会一无所知。
所以才担心她一怒之下,再不肯给这瞿如鸟留一点活路吗?
西海红·龙眨了眨眼。
难怪意安要出头。
倘若易地而处,把今日的意安换成敖灼,她也一样不能坐视旁人肆意处置自家水族。就算真的罪在不赦,处死水族的命令也必须出自四海敖氏,绝不能让旁人插手。
这不仅是敖氏执掌水族该有的赏罚分明,也不只是因为龙族护短,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与外族划分界限,权柄之上更是不容外人染指。
——只有界限分明,才是长久共处之道。
心思电转之间,敖灼便把什么都捋顺了。
可魔头之所以是魔头,就在于她想得明白和她记不记仇,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那、必、须、没、关、系、啊!
西海龙女任由凤子收了瞿如鸟,又向她好生道歉道谢再道别,其间敖灼一切应对如常,进退有据,绝没有让敖氏真龙在丹穴凤族面前丢脸。可她最后站在原地,目送着意安消失在云光之后的背影,半晌,突然弯唇一笑。
从老子手底下抢人头……不是,抢鸟头。
行吧。
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敖灼就带着这么一脸要与人掐架的笑容,大摇大摆地进了南海,把她那可怜的二伯父都唬了一跳。
“……这是与谁生气呢?”
敖钦对着自家侄女左看右看,愣是想不出敖氏之内还有谁能给这祖宗气受:“怎么瞧着不太高兴啊。”
彼时西海小魔头的身量远未长成,自己一个人坐一张椅子,两只小脚都挨不到地。就连那双能把瞿如鸟摁在地上摩擦的小手,都尚且带着极可爱的小肉坑,看着就相当具有欺骗性,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敖钦便干脆把她抱过来放在膝上,一手把敖灼爱吃的糕点送到她嘴边,一边温声哄着:“是不是自己从家里跑出来,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高寿四百岁过半的小魔头:……
完球,一下子就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断奶了。
敖灼心里地震,面上也果然有些无奈,却还是任由二伯父喂着吃了几块糕点,又就着敖钦的手喝了半碗甜汤,这才轻轻偏过头:“阿灼饱啦。”一顿,继续软着声音忽悠自家伯父:“路上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太远了,阿灼走累了呀。”
这位伯父的面色便瞬间柔和下来。
四海龙王之中,敖钦的性情最为平和宽厚,尤为善待小辈。
——当年东海五公主降生,真身乃是一尾青龙,看上去就温顺极了,谁去抱一抱都能得到她一声乖巧绵软的龙吟,恰似清风拂面,半点不肯让旁人难受。敖钦看过便很喜欢,最后拍板定案的也正是他,并不在意所谓避长者讳的礼数,让这个东海五侄女用了与他音近的“清”字为名。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难得软乎乎撒娇的敖灼,南海龙王更是觉得一颗心都被泡进了糖水里,原本想要板着脸训她一顿的打算立刻被抛到脑后。
不惜卖萌小魔头:计划通矣。
她对自家人向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用同样的方法忽悠完整个南海敖氏后,到了晚上,敖灼便揣着南海龙后亲自下厨给她做的点心,找了一块突出海面的巨礁,盘腿一坐,只等敖氏旗下第一天团开唱。
“好阿灼,真的不要我们陪么?”
南海一众兄姐虽然听惯了鲛人唱晚,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但西海小妹妹难得过来,他们自然是乐意作陪的。
结果仍然被敖灼笑眯眯地忽悠走了。
“我偶尔也是有些心事,要一个人想想的呀。”
一个人独享天团演唱会的快乐有谁懂?有谁懂!
这魔头平日里一贯作威作福,鲜少露出这么柔软的姿态。彼时月华如水,海面之上流光万里,而她恰在波光流转处,突然歪头一笑时,竟让南海龙子龙女个个都捂了心口,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反、反正是在自家地盘上,总不会出事的,阿灼想一个人就一个人呆着吧。
南海兄姐掩面败退。
敖灼便一连三晚,夜夜不落地去听鲛人歌唱。
她只知道鲛人破水而出,披着满身月光,浅吟低唱宛如仙乐是怎样美轮美奂的仙境,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容色无双的小姑娘,看似乖乖巧巧地在礁石上坐成一团,无声倾听,曲终时顶着一张认真的小脸鼓掌的样子,被鲛人一族看在眼中,又会是怎样的一副画卷。
——即便尚未长成,也美到不可再得。
到第三天夜里,便有鲛人族的少年游到礁石下,睁着一双如水般清透的眼眸,将一串光华温润的珠链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奉给她。
“泪凝珠?”
自小被天材地宝供养长大的西海魔头俯下·身,一眼便认出了这东西,便笑着问:“要送给我啊?”
人身鱼尾的少年怯生生地点头,看着她的眼睛里是不染纤尘的喜爱与敬慕。
鲛人一族世代居于南海,受敖钦庇佑。因他们一族不擅争斗,便自愿为南海敖氏夜夜唱晚,戍守不歇,也能为南海水族在睡梦之中温养神识。一旦歌声有异或者中断,便是足以惊动整个南海的示警。
除此之外,鲛人落泪成珠,饱含这一族的清澈灵气,情感越是至纯便越是功效巨大,如同他们的歌声一样,乃是温养神识的不二灵宝。
这少年未必知道敖灼是谁,但看她在南海好似自家一般快活,猜也能猜到她同样是一尾敖氏真龙了。这时为她送上泪凝珠,便是深受敖氏恩德的水族在向主君见礼。
——以泪凝珠,竭诚敬献。
小小的龙女垂眸看着鲛人少年,便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也不用法术隔空取物,反而自己弯下了腰,向海水之中的少年伸出了手,要亲自从他掌中取走那串珠链。
少年的眼眸如同被一瞬点亮的星辰,努力把手臂抬得更高些。
此夜明月横空,繁星浩瀚,粼光跃动的南海之上,伴随着这世间最为动听的鲛人歌喉,尚在稚龄的龙主正要接受麾下水族的心意。
“多谢你了。”
可她这一句道谢还没有落进海水,远处便抢先传来一道重物落水声,激荡的灵气与血腥气惊吓到了附近吟唱的鲛人,下意识地发出惊呼,原本悠扬的歌声便突然中断了。
礁石下的少年匆忙回首,哪怕只是一个上半身的背影,也让敖灼看出了满满的慌乱。
甚至不止是他。
在歌声中断的那一刻,少年便模糊感知到整个南海都为之一滞,紧接着便有数道磅礴的灵力自海底深处的龙宫升起,呼吸之间便直逼海面而来,仿佛是一条将将陷入浅眠的巨龙重新睁开眼眸,正要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长吟。
——“无碍。”
然而,赶在南海敖氏现身之前,鲛人少年便先听到了一道声音,清脆得犹带稚嫩,短短两字却被浑厚灵力送遍了南海的每一个角落,及时安抚住正要有所动作的水族将士。
“只是有贵客远道而来,我去招待就是。”
少年只觉手中乍然一空,他怔怔抬眼,看见的便是一道急速远去的天火,带着那串他泪水凝成的珠链一起划破夜空。
漂亮得不像话的龙女,反应同样快得不像话,泪凝珠刚刚被套进她的左腕,都不等晃上一晃,敖灼已经指尖一抬,那具还来不及沉底的凤凰真身便立刻升出水面。
海水如瀑滴落,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的凤子把视线投向身边的龙女,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光已然失焦,可敖灼不知为何就是看懂了他的眼神。
——藏起我,不要让别人找到我。
那个眼神全然没有示弱的意思,明明应该是危难之际的求救,他却是十足的不卑不亢,仿佛笃定了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敖灼甚至觉得,不过一面之缘而已,意安那双昏昏沉沉的眼眸却好像已经认出了她。
“……啧啧。”
西海小魔头站定在水面上,绕着终于陷入昏迷的赤翼凤凰走了两圈,顺手还拨了拨人家金灿灿的翎羽,许久才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在心底无声念了一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
还不等她这边想办法找回场子,自己就先一步掉进她老敖家的底盘了。
您这到底是送货还是送锅上门啊,意安大人?
西海小魔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可是在匆匆赶到的敖钦眼中,他只看见自家侄女救起了落入南海的凤凰,一边把人抬进龙宫,一边也不用他追问,便主动交代了与意安相识的经过,略过瞿如鸟想拿她加餐一事不提,只说自己途中偶遇一人,彼此看破真身后,才知道这是丹穴山的凤子。
“伯父,他不能在南海出事。”
白日里还在撒娇卖乖的小祖宗,仰着头看向敖钦的时候,眼底却有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不过,先不要传信凤族。”
后一句是对着南海大太子说的,直把她这个正要送出传音符的兄长说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为何?”
意安之于凤族有多重要,与敖灼在龙族的地位也相差无几了。大太子只要试想一下,西海小妹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了重伤,便很能与凤族长老感同身受,于是没有多想地便要向丹穴山传信。
但阿灼为何要阻止他?
——因为这是来自意安本安的眼神密码,别问,问就是老子也不想这么善解人意。
“因为他昏迷前就是这么求我的,态度可诚恳了。”
敖钦低头看了一眼侄女,露出显而易见的鼓励之色,小祖宗接收到了,便继续道:“而且,他是被天雷所伤。”
“那又如何……”南海大太子纳闷的反问还没有说完便卡住了,他猝然转头,看向被敖灼强行化出人身的意安,面上一下子便有些难看起来,“不对,他是凤族嫡系,修至巅峰也不必经受天劫,为何会身中天雷……”
龙凤二族背负天命,世世代代不得摆脱,却也子子孙孙生就神格,无须渡劫也能成为天道认可的神仙。
这也就是说,意安如此情状,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有哪路大能看他不顺眼,冒着被凤族追杀至死的危险,唤来天雷重伤意安;二嘛……
西海小魔头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
——二,便是这位凤子大人自己造的孽,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竟能引致天降劫雷。
不管是哪一种,在他落入南海的那一刻,身为此地主人的敖氏就无法置身事外了——还是那句话,一族之中越是不容有失的存在,便越是容易引发祸端,敖灼如是,意安自然也如是。
这不是说凤族会在情况未明的时候便与敖氏撕破脸皮,而是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敖氏当然要占据有利位置,先把事情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反正也死不了,凤凰么,最是耐打了。”
敖灼故意探头探脑地打量了意安好一会,竟是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南海龙王一见她这神情就直觉不对,刚要让她稍安勿躁,便见小祖宗突然捏出一道法诀,清正灵力被径直打入凤子的体内。
“好了。”小祖宗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等他明天醒来,咱们找他问清楚不就得了,只耽搁一晚,出不了大事。”
“……”
南海龙王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地跟着拍了拍小侄女的头顶:“不要随随便便就替人疗伤!”
源自祖·龙的真元何其珍贵,你自己那颗小龙珠还靠它撑着呢!
西海红·龙却只是双手护着头顶,不满地叫起来:“伯父,不要拍人家长角的地方啦!”
被拍了龙角的小魔头更加不高兴了。
于是第二日清早,意安果然如她所说的醒来,还没有睁开眼睛,便感觉自己的头顶被人敲了一下,顿了顿,又敲了一下。
凤子大人:……?
“敖三公主做什么?”
他将将清醒,嗓音很是低哑,远没有初见那日的清朗。
敖灼便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自然是替太子殿下疗伤。”
完全枉顾自家伯父的劝诫,小祖宗第三次敲下来,便当真有一道灵力被送入丹穴凤子的体内。
敖灼自以为糊弄得很得当,没想到一板一眼的凤子前脚道谢,后脚便又问了一句:“先前两次所为何来?”
“……在找穴位。”
“是么。”片刻后,凤子好心道,“若是要自头顶灌入灵力,以百会穴为最佳,此穴贯达全身,可助灵力游走……”
被迫开始听课的敖灼:???
老子又不是来跟你学医的!
虽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远没有他们日后一言不合就出手的动静大,但俗话说见微知著,西海龙女与丹穴凤子究竟有多相处不来,在他们相识以后的短短几天之内便暴露无遗了。
倒是敖钦挺喜欢这位凤子。
意安清醒后,便把瞿如鸟曾经攻击敖灼的事如实相告了,言道自己用了三天规劝那犯事的鸟族。无奈瞿如是天生猛禽,最是凶残不过,虽说它第一次想要杀人果腹就碰上了敖灼,可一旦起了杀心,它自己都不敢保证自己能就此改邪归正。
意安便决意降下天雷,废去瞿如的全部灵力,让它从头再来。
“是我轻敌,没想到它能挣扎至此,一时不察,竟被它拖着一起受了天雷,还被那瞿如趁机跑了。追逃途中力有不支,竟落入了南海。”
堪称是自作自受的凤子,却承认得相当坦然:“让龙王见笑了。”
敖清便笑呵呵地摆了摆手,还宽慰道:“太子成年不久,能有如此心胸已是难得。”
龙凤二族万载同袍,交情深厚,如今意安已经给出了说法,听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破绽——至少是把敖氏摘出去了。南海龙王相不相信另说,总之面上是不会让他难堪的,反而甚是宽容地不再追问,只让意安留下来安心养伤。
丹穴凤子便暂居南海龙宫。
至于敖灼,当然只有比他更自在的份儿。她是四海敖氏的活宝贝,无论住在哪座龙宫都跟自己家一样,如何闹腾亲爹便也如何闹腾伯父,绝没有半点的厚此薄彼。
南海龙王便很是领会了自家三弟的痛苦与快乐。
“该不会就是因为这样,老三才迟迟不来接走阿灼吧……”
看着坐在他怀中,已经给他的长须编出十几条小辫子的小红·龙,敖钦觉得自己顿悟了。
这何止是小祖宗?
祖·龙复生都未必有她能折腾!
——起码祖·龙不会给敖钦编辫子!
南海龙王顶着一下巴的麻花辫,面对龙后和儿女个个憋笑的脸,只觉自己威严扫地。
丹穴凤子却很直言不讳:“三公主是恃宠而骄。”
先前提过,鲛人一族的灵力有温养神识的功效。意安遭遇天雷,识海受损,南海族医便建议他可以试试月下打坐,伴着鲛人的歌声,能事半功倍也未可知。
凤子殿下从善如流。
但很难说是眼光一致还是命中犯冲,偌大一个西海,大小岛屿与礁石不可计数,他却偏偏挑中了敖灼的专属坐席。
——关键是,霸道的敖氏小祖宗也不可能主动退让啊!
迟来一步的龙女看着已经入定的凤子,冷笑一声,便自顾自地在另一边坐下,翻出糕点果盘继续享受鲛人天团演唱会。中途,送她泪凝珠的少年又游了过来,看到意安,便露出了有些迟疑的样子。
“没关系,我们不要理他。”
敖灼深深地俯下腰,腕上的珠链顺势下滑。她把新鲜出炉的点心递给那鲛人少年:“你能吃这些东西么?能吃就尝尝看。”
少年便开开心心地接过了。
待到天色将明,鲛人一族重新潜入深海,坐了一夜的敖灼刚要伸个懒腰,便听见身旁安静了一整晚的凤子突然开口:“你待水族很好。”
“那是自然。”
他出声得很突兀,敖灼却没有一点意外,只是把懒腰伸完了,才慢吞吞地回道:“四海如一,他们都可以算作是我的麾下,我理当要照拂好了。”
意安便又不说话了。
敖灼夜夜来此听曲,他便夜夜来此打坐,两个人没怎么说过话,中间隔开的距离就如同楚河汉界,虽然互不打扰,却又仿佛各自陈兵列阵,悄无声息地对峙着。
直到凤子即将离开南海的前一夜,他在鲛人温柔的曲调中睁开眼睛,第一次中途便停了打坐,转而看向捧着糕点的龙女。
——他疗伤用了月余,敖灼便吃了月余的点心,没有一晚重样。
意安便说,她这是恃宠而骄。
敖氏小祖宗就光明正大地翻了个白眼:“是又如何?”
管得可真宽,住海里的是他们老敖家,可不是你们丹穴山!
“有得有失,有取也要有还。”
凤子望着身边的龙女,眼眸深邃得异常,仿佛是透过她看见了一场浩大的湮灭,又像是在她身上寻觅到了什么问题的答案:“三公主想要用什么回报?”
“……这还不简单?”
小祖宗细嚼慢咽地吃完了嘴里的东西,这才侧过身子,在意安幽深的目光里弯了弯唇角,昂着头,尚且稚嫩的面容上倏忽涌出了笔墨难书的纵狂,偏又裹满着难以形容的温柔。
“我有什么,便还什么。”
自敖灼降生以来,便是被亲长兄姐捧在掌心娇惯的明珠,未曾受过一丝半点的委屈。
她是龙族齐心合力好不容易养大的小祖宗。
若是有朝一日,养她爱她的四海大难临头,须得舍出一个敖灼才能换取众人平安……
“我才不为什么天下苍生,什么三界生灵。便是要死,也要为了值得的人去死。”
捧着满手糕点的龙女,一字一句地告诉身边的凤子:“心甘情愿,才叫值得。”
她这一句出口,意安清冽的眉目便霎时一凝。
半晌,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眉头几乎皱成了结,同样一字一句地评价:“狭隘自私。”
敖灼兜头就把盘子扔了过去!
于是那一晚的鲛人唱晚又被打断了。
因为忍耐多时的西海龙女终于发作,在凤子完全伤愈之后,赶在他离开南海之前,不管不顾地与他打了一场。
要不是南海龙王见机得快,一把抱住了自家侄女,兴许她能一路把意安追杀回丹穴山老巢!
“祖宗,我叫你一声小祖宗行了吧。”
敖钦手忙脚乱地把西海小魔头摁在怀里:“你二人都年岁尚轻,来日方长着呢,就算要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实在不行,改日伯父陪你去丹穴山行不行?乖了乖了啊。”
但彼时只顾着安抚小祖宗的敖钦万万没有想到,等到重逢意安之时,便不再是丹穴山了。
——三界皆知,凤子意安第一次出山历练,便单枪匹马杀进了酆都城,力镇万鬼,十殿阎罗无不服膺,尊其为主,后又得天帝敕封,号为鬼王。
自此,丹穴山最后一只赤翼金翎的凤凰日夜镇守鬼域,轻易再不得出。:,,.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