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就是原主, 我就是剑圣落永昼, 对吗?”
落永昼问系统。
那么一来,一切的不合常理都有了解释。
他和原主重复的名字、过分肖似的长相、据说是因为大病一场而全失的现世记忆,以及孤身一人, 无亲无故的生活环境。
他对原主那强得出奇的共情和错位代入感,也有了解释。
旁观着原主回忆的时候, 总是熟悉亲切得让落永昼生了一种恍惚感。
仿佛他若是处在原主这个位置, 这个境遇,他也会做出和原主一样的选择,说和原主一样的有, 有和原主一样的喜怒。
因为他就是落永昼。
七百年的回忆往事, 全是他所亲身经历的。
朋友他是结交的朋友。
师门是他成长的师门。
晚辈是他结交的晚辈。
自然与众不同,也自然亲切熟稔。
落永昼:“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百年前为何会沦落到记忆全失,穿越去了现代社会, 绑定系统再跨越十几个世界的地步。
不明白他百年前和穆曦微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难以从自己只浮现出冰山一角的记忆下面窥见七百年全貌。
落永昼只能在冥冥之中有所感觉,他如今一切现状结的果, 统统指向了百年前旧事纠葛埋下的因。
系统一向冰凉机质无感情的声音中难得带上了几分欣慰:
“我亦有种种受限,无法将事实真相告知于你。只能等待宿主自己回忆起来。”
“系统。”落永昼叹气, 唤了他一声:
“你说旁人来请我一剑,拿千金万金, 哪怕整条灵脉, 或是一国之地, 我也不一定愿意换。你让我给你打了百年的白工, 如今一句受限就完事了?”
系统仔细思考一下, 发现真是这样。
它也难得的陷入了羞愧之情,只是态度依旧坚定:“除非宿主自行忆起,否则系统没有办法说明。”
行吧,系统那边看起来的确是没戏了。
不过当务之急,也不是自己那点不得解的疑问。
落永昼压下疑惑,抬眼看往穆七方向。
穆七的样子和白日活见鬼也差不了多少。
他的确怀疑自己见了鬼。
怎么可能?
落永昼怎么可能活下来?
旁人不知道,穆七却是一清二楚的。
支撑落永昼剑圣派头的那点子东西,可不是他所谓七百年修为,而是妖魔本源。
落永昼出剑诛灭妖魔本源,等同于自己杀自己,妥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剑圣早不是百年之前全盛时神鬼辟易的那一位剑圣。
再说,哪怕支撑他的不是妖魔本源,就凭他扭转天势的逆天一剑,绝对是动了根本,正常来讲绝对熬不过反噬。
两害叠加之下,他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然而不论穆七心中如何惊疑不定,落永昼仍是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虽说脸色有点白,剑意不复以前强盛,但他的气仍是活的,整个人站得很直。
他站在那里,便是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
穆七终于维持不住自己那副看好戏的悠然姿态:“你…你怎么能还活着?”
“那当然托你们的福。一想到您和谈半生两个祸害还在活蹦乱跳为祸人间呢,我一向不信命,尤其是那句好人不长命。我这个大好人怎么着也得长命千岁活着,看你们去死了再咽气吧。”
落永昼说起来眼都不眨:“再说,一想到我徒弟要受你们欺负,我原来闭上的眼睛都能被你们气得重新睁开来。”
穆七额上隐隐冒出青筋。
他倒不是会被落永昼三两言语所激的肤浅之人。
只是落永昼这个人,他但凡一朝不闭眼,一日不咽气,哪怕受的伤再重,看上去再病恹恹的,都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给你来个惊天一剑。
他活着就是最大的变数。
“失敬失敬。”
疯子不愧是疯子。
穆七前一刻还面色铁青,恨不得要暴起杀人,下一刻就转回笑如春风的温和模样。
他想通了。
倘若活在这世上,诺大一个修仙界,统统是任人宰割,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对手多没意思。
落永昼活着,好歹能多那么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味。
是该高兴的好事。
“还是我太小觑剑圣,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客,剑圣这天下第一之位,来得也再相称不过。不知我可否有幸向剑圣讨教一二?”
穆七这话,说得便很无耻。
倘若落永昼应战,他眼下强弩之末,甚至有理由合理怀疑一个金丹期的弟子都能摁得倒他,就算是先前诈尸一回,也得重新在穆七手下凉得透透。
若是落永昼不应,那便是枉负天下第一之名,得来有愧。
反正是打着就算打不死你,也要恶心死你的主意。
“不应。”落永昼才没有那么多所谓心理负担,甚至懒得掀一掀眼帘觑穆七一眼。
其实落永昼出剑的时候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毕竟一剑改天换日,直捣妖魔本源,纵使是剑圣,也没有不死的道理。
但或许是老天成心不愿意让他死。
在落永昼回忆起自己是剑圣的那一刹那,一件极奇妙难言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股力量的源头涌入他本该空空无物的枯竭丹田之中。
像是一尾游鱼摇摆进了自己生长的池塘水,倦鸟还巢归家入了古林木,温暖缱绻,如同血脉交融。
叫落永昼自然而然地生了一个念头。
这才应该是我的修为。
是我莫名其妙丢失的那部分修为。
奈何那点力量应当是通过某种纽带,在他将死的时候吝啬地进来了一小点,堪堪护住落永昼的经脉丹田,吊住他一口气,其余再多的不用想。
剩下的本源,应当在这修仙界的某个地方。
落永昼这种状态,可想而知,必打不过穆七。
何止是打不过?说是去送菜也不为过。
落永昼想到这里,凉凉道:“要想和我打,看可以,先走过我徒弟这关。不过我劝你在我徒弟剑下抹脖子认输比较好。”
“毕竟我这人记仇还护短,你刚刚欺负过我徒弟,我来日必定十倍八倍地向你讨回来。”
真是难为了他把记仇护短这种不见得美妙的品质说得面不改色,坦坦荡荡。
穆曦微没有再给他们两个隔空打嘴炮的机会。
他明烛初光入手的那一刻,心里失而复得的狂喜无以言表,连手中的明烛初光都觉得沉甸甸的,差点抖到握不住要跌到地上去的地步。
落永昼…还活着。
他手中握的是落永昼的剑,剑下承载的是落永昼爱的天下。
这一切一切,都及不上落永昼还活着。
这简简单单六个字,点亮的却是穆曦微的天。
他出剑了。
真是可笑。
穆七心里冷漠想到。
他穆曦微以为自己是谁?以为他还是百年前那个呼风唤雨的魔族妖魔主?
即使是百年前的妖魔主,他体内与生俱来高其余魔族一等的一丝血脉,也是来自自己给予。
他怎么敢对自己出剑?
他怎么敢想要赢自己?
穆七竖起手指,掐诀。
他掐诀的时候方发觉自己魔息滞涩,所成的手诀也远远不及往日圆融。
穆七惊醒原来是他在害怕。
在害怕自己会被穆曦微击败,沦落成一个笑话。
否则若是往日,他根本不会费心思借着血缘辈分的优势来嘲笑穆曦微。
因为根本不值得费心,这等晚辈蝼蚁,随手一掌打杀便是,何须多言?
能叫穆七生出刚才的想法,很显然,他已经是把穆曦微放在和自己同一个层次上看待,视他为可以威胁到自己生死的对手。
上一回的局势重演。
穆曦微的剑第二次递到穆七眉尖,而穆七的手指夹住明烛初光的剑尖。
他这次夹的不是一把普通铁剑。
是一把跟随天下第一征战七百年,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已成剑中传奇的名剑。
属当世第一。
就算是穆七用力到手指夹在剑锋上削了手指的地步,明烛初光也不会断折。
他和穆曦微,仅隔着一把长剑的距离。
这对十八代祖孙在僵持中看清了彼此的面目。
穆曦微生得很好,眼如晓星,眉似墨剑,是温润中不乏少年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俊秀。
穆七忽地发觉,穆曦微看似温和的外表下桀骜极了。
他不信天命不敬世俗,隔着天差地别的几个大境界,也敢不管不顾地凭心中意气,对陆地神仙出剑。
穆曦微也不是不尊师重道,正气凛然。
旁人尊师重道,正气凛然,是步步不敢行差踏错的循规蹈矩,小心翼翼。
穆曦微尊师重道,正气凛然,反倒尊出了一身逆世而为的反骨。
穆七承认自己害怕了。
谈半生为了自己的师父;穆曦微为落永昼、为天下,能不管不顾一切,将自己也一起做赌注筹码倾力压上。
可穆七和他们不一样。
他在天道掌下,百世轮回凡人,万年苟且求全,他贪生的欲望太重,自然处处有所顾忌。
穆七喝道:“我族大军何在?”
在谈半生的阵法下呢。
血脉中的天赋就是占便宜,穆七这普普通通一喝,倒是将魔族喝得如同打了鸡血,再度于谈半生阵法下躁动沸腾。
原本谈半生禁锢魔族,秋青崖出剑清扫魔族,尚可平安无事,现在却是不够看。
谈半生的透支对于陆地神仙来说,也算是到了极致。
他握银线的那只手皮肉迅速消融,滋滋作响,血脉经脉一道剥落,转眼之间,只剩下森森然的一只骨手。
而这远远不是尽头。
魔族仍然不安地想要挣脱阵法,束缚他们的银线也没有松过一丝一毫。
谈半生白骨指尖一点点化成粉末,堆在了地上,又消融在积血里成了一滩污血,不知流向何方。
接着便是整个手掌。
谈半生到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手腕,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这般剧烈的痛楚,可怖的透支,他竟然连眉头也没蹙一下。
手掌没了,那便用手腕绑着银线。
手腕的皮肉脱落,骨骼消融,那便用手肘来绑着银线,手肘绑不住,就用大臂,用肩膀。
仅此而已。
很快,谈半生的半条手臂就碎得干干净净。
月盈缺见状终于按耐不住,月芒涌动,想要去助秋青崖与谈半生两人一笔之力。
她抬起的手却被另一只手给按落了。
那只手的动作很轻,轻出了一点弱不禁风的意味,别说是陆地神仙,用来打蚊子也是不够看的。
偏偏月盈缺那么一个翻手十万性命能在掌心的陆地神仙,就那么轻而易举被他按落了。
“阿月。”
落永昼说。
他的脸对于月盈缺来说,尚有一种陌生的震撼感,望上两眼就觉得自己魂魄随着落永昼眼神光,一起打着转,转得迷迷糊糊,什么都能给了他。
但语调音色与百年前如出一辙,调侃中带着几分温柔包容吧。
仿佛事情全被他一个人揽了过去,在他肩头一扛,再如何事关重大,也统统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从此天地无烦忧。
“别急着出手。谈半生是自己活该,连你都要把自己寿元性命赔进去,我的明烛初光岂不是很无用。”
月盈缺真听进了他几句轻飘飘的鬼话,月芒渐渐地敛了。
她眼睛滞涩,唯有泪水一阵一阵地流,说话语调都是含糊不清的:
“你回来了,落永昼,你终于回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须得在意西极洲主的风仪,没法声嘶力竭,放声大哭,哭得压抑,压抑到极处只能锤落永昼的肩膀:
“我们等了你百年,我、秋青崖、白云间和整个天下都在等你。你终于回来了。”
天榜试上见到落永昼,月盈缺纵然欣喜,始终隔了一层。
一直到此刻,陆地神仙的直觉,相交几百年的默契才真正告诉月盈缺:
落永昼原原本本地回来了。
落永昼无从得知她口中百年前的事,却出奇耐心应了一句:“我回来了。”
这翻不出花样的四个字,对月盈缺来说即是绝世的灵丹妙药,慢慢止住眼泪,干了泪痕:
“穆曦微他对付穆七…可有把握?”
月盈缺的顾虑是在场大多数人的顾虑。
就算月盈缺知晓穆曦微的过去,依旧无法彻底放心。
上任大妖魔主全盛时,都未必能胜过穆七,何况是如今神魂托生,记忆全失?
落永昼说:“应当可以。”
他记不起百年前的事,却不妨碍他对穆曦微莫名到堪称盲目的信任。
而且从穆曦微上次炸了半边魔族营帐就可看得出来,他身上有比本源剑气更强大的力量来源。
穆曦微心无旁念,目不斜视,心里想的唯有眼前的剑。
他掂量局势掂量得很清楚。
穆七是用自己做阵眼换来的魔族,那么百万魔族兴衰存亡必定与穆七系于一体。
穆七伤,百万魔族就伤。
穆七不足为惧,所以百万魔族就不足为惧。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天秤都倾斜到了穆曦微这一剑上去。
穆曦微一剑出!
百万魔族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待在阵法之内,不再挣扎。
谈半生保住了他半边肩膀。
穆七哪怕收手后退得快,仍是被这一剑剑意所掠,整个人气势都萎顿下来。
穆七与穆曦微,胜负已分。
全场静默,鸦雀无声。
没有人料得到打败现任妖魔主的,不是剑圣,不是任何一位陆地神仙,而是一个在天榜试时还被他们嘲笑过实力低微,年仅十八的小子。
无论这听起来如何像是一场荒谬的笑话,让众人怀疑自己的眼睛也骗了自己,瞬息万变的局势做不得假。
这件事的确真真切切发生了。
白云间剑圣一脉三代,俱是无可争议的人间传奇。
从此以后天下无人不是心服口服。
穆曦微收剑,他剑光未尽,如在身后分出万丈霞光,他披霞带瑞,向落永昼走来。
两人距离被拉近到近无,穆曦微低头,单膝跪地,将明烛初光双手奉于落永昼。
方才盛怒之下敢拔剑直指穆七的少年,如今声音轻轻的,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唯恐自己惊扰到这一场美梦易碎:
“弟子侥幸,不负期望。师父,您的剑。”
落永昼不去接剑,反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叫我师父。”
穆曦微低低“嗯”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落永昼挑眉反问:“那何必跟我这样客套?”
不等穆曦微回答,穆七已经横空插了进来。
他是受伤,又不是伤重至死,收拾一下仍是活蹦乱跳:
“事已至此,恐怕双方很难分出一个胜负高下,不如两方各退一步,各回各地吧。”
仙道顿时哗然一片。
人魔两族仇恨由来已久,刻骨弥深,此番好一场惊变,让他们就这样退回去,魔族得以韬光养晦,众人如何甘心?
但沉下心来一想,这的确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仙道虽说多了几位陆地神仙,但剑圣重伤、西极洲主和穆曦微战力不明、谈半生和白家…
谁也不愿意去细想这俩糟心玩意儿。
魔族那里可是足足百万魔族,真要硬拼起来,多半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只能从长计议。
落永昼问他:“你早知道我要对妖魔本源动手?”
穆七承认得很痛快:“对,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会做出这等事情的人。”
他说完就打量着落永昼神情,连一点点细微的变化也不肯放过。
这是穆七最大的乐趣之一。
毕竟像落永昼这样心高气傲,浑身上下写满老子天下第一,天大地大都容不下他的人,发觉自己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做了他人一颗棋子——
那该多窝火,多有趣啊。
出乎意料的是,落永昼只是平淡点了点头。
最多在心里骂一句七百年前的自己识人不清。
他问道:“所以你是借着我对妖魔本源动手的时机,沟通谈半生,召来的魔族?”
“是。”
穆七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着重强调了一句:“剑圣是我布局中极重要的一环,若无剑圣仗义拔剑相助,我亦难如此轻易做到。”
祁云飞简直被他话里话外的挑衅之意气歪了鼻子。
相较起来,落永昼可谓是云淡风轻,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被人狠狠坑了一笔似的:
“行,你今天说的话,决定来日你在青玉台以什么样的姿态死,我不急。”
他们谈判也谈过,狠话也撂过,接下来该回仙道了。
其中以两人的归属发生争议。
穆七无声用口型向谈半生留了两个字。
原本一副独臂也恨不得要了百万魔族性命的谈半生沉默良久,开了口:“我事成之后,必杀魔族。”
穆七知道谈半生说的是真话。
他活一辈子,七百多年,就他师父那么点执念,等执念实现,谈半生也就超脱了。
到时候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对谈半生而言都无所谓。
啧,真是可怜。
愈是要满足自己这点兴味,穆七愈是要保住谈半生,不让他死。
大概是被局势转折的神来之笔震惊得多了,众人对谈半生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
谈半生先前配合穆七,设下横跨时空的阵法,酿成人族之祸,他若是回了仙道,也地位尴尬,说不得会挑起晓星沉与其余宗门的对立,不如不回来得好。
唯有晓星沉弟子,齐齐向谈半生跪了下去,静得只剩下膝盖撞地的声响,偶尔还间杂着那么两声沉默的啜泣。
谈半生再不近人情,也是以羽翼庇护他们几百年,事事尽责,亲力亲为的晓星沉主。
月盈缺唏嘘过一场,便不再感怀,反而像是想起什么,向白玉檀诚恳道:
“白家主,您看既然魔主和晓星沉主皆留在王城中,要不您也过去凑个热闹?”
白玉檀:“……”
他想起流言蜚语,有点很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宴还背后有落永昼与穆曦微两个撑腰,讲述起兄弟禁断,修罗场大三角的爱情故事来,可谓是肆无忌惮,连声音也要比以前响一点。
月盈缺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感慨道:“白家主不留在王城,真是可惜了啊。”
叶隐霜附会,沉痛扼腕:“真是一番拳拳心意总不得珍惜,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白玉檀:“……”
艹,这事还能不能过去?
这一次魔域之行,旁人是饱足了眼福,历尽了大事,独独宴还与众不同,别有收获。
他发现了自己天生所长,应该将天赋发扬光大的地方——
胡编乱造,张口借来。
借着这一点发现,穆曦微在他口中变成了出生时神鸟托梦,金光天降,日月异位,生来合该拯救天下的神人。
宴还的目的也很明显,把穆曦微能顺顺利利地捧上白云间掌门之位,就是他毕生所求。
他做到了。
在飞舟返航的短短几日日程之间,六宗弟子只知白云间掌门是剑圣首徒,是穆曦微,而不知有陆归景的存在。
自然,他们人在空中,但魔族那边祸患已现,要穆曦微处理的事务格外繁多。
宴还自认很对不起穆曦微,每日都要跑去和穆曦微磕叨磕叨。
穆曦微击败穆七后,在六宗内引发的议论从没断过。
每日都有弟子为他的来历出身年龄背景编出一堆莫须有的,言之凿凿,气势汹汹,争辩起来动手险些打破头。
白云间的弟子也会刻意避开穆曦微所在。
一个是对强者的敬畏。
另一个是原本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猝不及防摇身一变,变成了和陆地神仙平起平坐的人物,实在叫人一时半会间很难接受,也不知该如何对待穆曦微。
该把他当作剑圣弟子,还是当作如剑圣一般的人物来对待。
穆曦微倒是依旧谦和有礼,来时如何,去时也如何。
如上佳温玉,不管置身于严寒酷暑,皆不改其玉质晶莹无瑕。
穆师叔。”宴还非常忧心忡忡,“剑圣他受伤颇重,这些时日六宗来魔域里的人,莫说是几位陆地神仙,但凡是个能耐点的医修,都来了一遍。”
“其中月圣尤为最,恨不得把门槛踏破,天天抱着剑圣哭,秋圣虽说什么也不说,那副带剑守在旁边的样子,也够吓人了。”
宴还咕哝道:“就是穆师叔你身为剑圣首徒——”
却从来没去看望过落永昼。
按理来说,最应该守在落永昼身边的,就是穆曦微。
穆曦微执笔的手一抖,墨水在白纸上晕开一团,糊了原先的字迹,声音依然是平稳无波的:
“医修治伤救人,去看望师父在理;月圣秋圣两人为师父好友至交,去看望师父在情。”
他穆曦微又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守在落永昼身边?
不过是百年前那个大妖魔主拙劣的替代品,于情于理皆不沾边。
宴还看上去欲言又止:“可穆师叔你为剑圣弟子,陪在剑圣身边,自然在情在理。”
他对上穆曦微古井般的神色,想起他不久前对上穆七的一剑。
宴还自认扛不住,心中一怵,把所有事实都抖了出来:
“穆师叔你应当知道,魔主、晓星沉主、白家主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是出自我之口。”
穆曦微温言应道:“亲眼所见。”
想不印象深刻也很困难。
宴还:“剑圣特意因为此事叫我过去了一趟。”
他不消多说,穆曦微心中已是了然。
虽说宴还传三人的事情,情有可原,但身为白云间弟子,心思不在练剑,整日钻研这些有的没的,终究不妥。
师父想必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才叫宴还过去,提点警醒他一二。
事实上,宴还一开始也是那么想的。
他以为自己做的太过分,让剑圣也有点看不下去,登时懊悔无比,恨不得回头一头撞死当时管不住嘴的自己。
一直到见到落永昼的时候,宴还都是遮遮掩掩埋了半张脸在袖子下面的。
然后他看见剑圣白衣黑发,即便神容清减,一张脸依然颜色依然盛得如三春山水,八月曲江,有他在,就是盛夏灼灼骄阳照红尘,明光满世。
宴还更羞愧了。
想到自己要被剑圣因这样难以启齿的小事,单独叫过来训一顿提点一顿,他便无地自容,很有点刨坑钻地埋自己的意思。
宴还听见落永昼问他:“白玉檀的事情,是出自你口?”
宴还把头低成鹌鹑:“是弟子传的。”
正当他准备痛哭流涕以表悔改诚心,抱着剑圣大腿发誓此生不再犯的时候,落永昼静静地说了一句:
“很好。”
这句很好在宴还那里无疑等同于拔剑,让他一颗心,顿时拨凉拨凉的。
落永昼接着道:“曦微他自上飞舟起,没有来见过我一次。”
宴还虽然不懂落永昼话题为何跳跃得如此之快,这一点也不妨碍他跟着义愤填膺,愤愤谴责道:
“穆师叔固然公务缠身,难以抽身,但为人弟子,一点空也抽不出来,未免太过!不是为人弟子的本份。”
“不错,说得很对。”
落永昼很赞同,他弯弯唇角似攒出个笑意,懒洋洋地道:
“你替我和曦微传话一声,若是他再不来,少不得麻烦你再六宗之间传个话,就像是传白玉檀那样。嗯…说他穆曦微负心薄幸,见异思迁,什么都好。”
宴还下意识应了一声:“好。”
啊???
等等???
什么???
剑圣您老人家叫我过来,不是为了流言蜚语训我,而是叫我传您和穆曦微的流言蜚语???
这是什么个操作?
宴还想不明白,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没等他斟酌好字词,小心翼翼地再问一遍,来确认究竟是他耳朵有问题,还是剑圣他脑子有问题时,落永昼已经挥挥手赶他出来。
宴还接了这任务,翻来覆去,夜不能寐,还是咬咬牙,把落永昼的话逐字逐句重复给穆曦微听。
穆曦微听完,笔啪嗒一下落到了桌上,显然是很有点目瞪口呆,憋了很久才憋出一个字:“啊?”
宴还很理解他,拍拍他的肩膀,沉痛道:“剑圣是那么跟我说的。”
宴还表示无能若力:“若是穆师叔你再不去见剑圣,我恐怕只能对不起师叔一回。”
对不起了穆师叔。
虽说宴还很感激穆曦微救他于掌门之位的水深火热——
然而白云间之主还是剑圣。
半盏茶后,穆曦微叩响了落永昼那扇门。
真是奇怪,明明只一扇门的距离,穆曦微稍一用力,那扇门就能瞬间粉碎成木屑,拦不住他一点
可穆曦微觉着他和落永昼之间隔的,远远不止一扇门,甚至比往常任何时候隔的都要多。
隔的是百年时光,对一个人刻骨铭心的爱恋和再也跨不过的生死。
落永昼没应他。
穆曦微继续敲了三下。
落永昼依旧没应。
穆曦微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他对阵穆七的时候没抖过的手,却在此时不住发着颤。
落永昼望窗外皑皑云海,就是不看进门的穆曦微,故意晾着他。
他的所做所为可以理解。
剑圣何等人物?有人敬他的剑,有人爱他的脸,此处受伤,一间飞舟房间也被蜂拥而来的拜访者踏得门庭若市,趋之若鹜。
身份高贵自持如月盈缺,能抱着他胳膊肘天天哭:为人处世冷淡如秋青崖,照样天天带着剑过来和他相望两两发呆。
唯独到了自己徒弟头上,剑圣那点名头不好使了,美人榜首那张脸也不好使了,整整数日的时间,没换得他踏足一次,问候一声。
落永昼当然气。
他不生气谁生气?
“师父。”
穆曦微一进门便向他跪了下来:“是弟子不孝,一直未来看望师父。”
落永昼从鼻尖里轻轻溢出一声哼音,依旧置之不理。
穆曦微低眼看地,恨不得将地板看出个花来,嗓音也应极力的克制,泛出些许哑意:“可弟子…忍不住。”
“弟子想到百年前的那个人,想到师父在魔域王城的不告而别,毅然赴死,弟子就忍不住。”
他怕自己忍不住在落永昼面前现出贪婪丑陋的嘴脸。
还不如不见,至少能维持着在王城时表面和平,两相安好。
“百年前的人?”
落永昼是第二次从穆曦微口中听见这个词,使得他降尊纡贵开了口,重复一遍。
“是,百年前的人。”穆曦微一旦说出口,反倒有种大石落地的松快感,干脆一块豁了出去,直接道:
“百年前那个与师父两情相悦的人。”
那不就是你吗?
落永昼记忆未恢复,对这点倒是实打实的确信。
云海上日光照得一室通明白昼,照不亮穆曦微眼中晦暗的神色。
落永昼不喜欢他这样。
穆曦微这个年岁的少年,该是神采飞扬,鲜活无忧的。
他算是拿穆曦微没办法,这些天来一腔的郁气,也忽如春风化雨般的没了。
“我喜欢的人是你。”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