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魔族激动之下, 看穆曦微时都蒙上了一层圣光。
虽说上一任的大妖魔主喜怒非常, 动辄喜欢杀一两个部族的魔族立威, 还专找硬茬, 不好欺负的捏。
不过这也不要紧。
比起一动手就是血祭百万魔族的穆七来说,上一任大妖魔主简直亲切善良又可爱,手里的那点性命宛如小孩子过家家。
虽说上一任的大妖魔主败在了剑圣手下,导致他们魔族龟缩在魔域百年不出。
不过这也不要紧。
你看看魔族哪个没输在剑圣手下过?现在神气活现的穆七,刚刚不也是在剑圣剑下狼狈成了一条狗?
有穆七的对比衬托, 魔族觉得穆曦微简直处处顺眼, 不能再更称心合意,好像是老天专门派他下来救苦渡厄的一样。
他眼含泪花, 等待着主从相认的激动一刻。
眼下的劣势不要紧,自己可以等。
自己可以等着大妖魔主带领着他们东山再起, 拳打仙道脚踢穆七,再创辉煌。
他等来的是穆曦微的一剑。
穆曦微知道魔族为何会将自己认错。
他和上一任的大妖魔主长相肖似, 魔族认错自己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只字未语, 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穆曦微心里被落永昼垂危的性命点了把熊熊的烈火, 烧得他理智全无,除却一堆愤怒余烬, 根本寻不出,也无法思考任何事物。
他只知道人族是落永昼用性命守护的人族。
天下是落永昼用性命守护的天下。
谁敢来坏这两样东西, 就要来先问过他。
剑圣尚且能不惜性命, 他区区一个无名小卒一条不值钱的命又有何值得顾惜。
出现了, 穆曦微的身份终于被揭穿了。
而落永昼百年前的那场事情, 也全做了无用功。
穆七先前错失好戏的可惜稍稍被补救回了些许,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仙道处,连一点细微的动静也不愿意放过。
他倒要看看,这一次落永昼重伤濒死之际,穆曦微与仙道两相误会,百口莫辩之时,还有谁能再站出来一次,护他们两方周全。
奈何仙道是注定不令穆七如愿。
他们很平静,就好像是魔族说的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类似“今天吃了吗?”的话,不足挂齿,不值讨论。
只有小部分年轻的弟子发出了嘘声:
“魔族莫非以为指着穆师叔认成魔主,就能真让我们觉得穆师叔是魔主,从而离间我们?”
他们不屑道:“魔族自己傻,还以为我们和他们一样傻,真是可悲可叹可笑。”
也有弟子凉凉道:“诶呀,说不定人家魔族脑子根本不够想到这茬呢?可能真是以为百年前的大妖魔主,被现任魔主召唤出来做打手了也不一定呐。”
穆七:“……”
怎么什么盆子帽子都往他这儿扣?
继看戏意愿两次落空,被言之凿凿地编排自己和白玉檀禁断骨科爱情故事后,被怀疑脑子不好使的穆七终于出离愤怒了。
这种愤怒使他丧失隔岸观火,片叶不沾的理智,亲自开口道:
“哦?那倘若穆曦微不是大妖魔主,该如何解释他忽地暴涨的修为?”
“一个没到元婴的小子,敢剑指陆地神仙,你们信吗?”
这回仙道中人也陷入了沉默。
穆七的脑子当然是不好使的,话当然是不能信的,这一点已成定论,毋庸置疑。
但穆曦微的表现,也的确有很奇怪的地方。
天纵之才如剑圣少年时,也没有过能一下从元婴不到,跃到拔剑指陆地神仙的可怕地步。
仙道中人,哪怕自身再年少,再初生牛犊不怕虎,意气再不羁,对陆地神仙都有一种本能的敬畏和仰视感。
陆地神仙多高不可攀呐,和他们就不像是活在一片天空下同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穆曦微不一样。
他对陆地神仙的尊敬,更像是出于晚辈对长辈应有的礼节。他似乎与生俱来缺乏了那么一份对实力的畏惧感。
陆地神仙…也不过尔尔。
也不过是他迟早要到的境界。
仙道弟子缄了口。
唯独宴还一个人面红耳赤,不遗余力跳出来反驳:
“魔主此言未免太过荒谬!”
他据理力争:“我师叔祖斩杀两任大妖魔主,剑下魔族亡魂不计其数之事,天下无人不知,他怎么可能和魔族有所沾染?”
“……”
这回不止是穆七。
月盈缺、秋青崖、祁云飞和谈半生四人一同转头望他,眼神悲悯,表情复杂。
你知道你师叔祖和上任魔族是什么关系吗你就敢这样说?
不管宴还说的是不是实话,反正仙道弟子是信了大半。
剑圣对他们来说等同于一贴万能膏药,哪里不服贴哪里,一个名头下去,包治百病,药到病除。
宴还丝毫不惧,昂然抬起了头与穆七对视。
开什么玩笑,穆七知道穆曦微对他们白云间意味着什么吗?
那是他们白云间未来的掌门!
倘若穆曦微声名有染,不能继任白云间掌门,那推来推去,到最后掌门的位子不是还要落在他头上?
宴还不容许这种情况的发生,穆曦微必须白璧无瑕,仙道栋梁。
相比起接任掌门灰暗无光,生不如死的未来,宴还宁愿自己英勇就义在穆七手下。
因此他鼓足勇气,把流言蜚语调个头往穆七那里泼,沉痛道:
“魔主果然睚眦必报记仇至极。非但记着我师叔祖六百年前在天榜试上击败白家家主的事污蔑他老人家是魔主,还记着我穆师叔这一回在天榜试上击败白家家主幼子的仇,连个小辈都不放过,心胸狭隘至极。”
“莫非谁对白家不利,魔主就要污蔑谁是大妖魔主吗?”
被宴还那么绘声绘色一胡编,众人还都信了,看向穆七和白玉檀的目光,就更变味了起来。
穆七:“……”
他平生为数不多地体会到了怒气攻心的感受。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那小崽子在是三个陆地神仙身后,被护得密不透风,穆七发誓他一定要将宴还五马分尸碎尸万段,用尽一切酷烈刑罚以慰心头之恨。
落永昼猝不及防的离去,得而复失的沉闷打击使得祁云飞这时候已经有点搞不清谁是谁,谁又说了什么。
他所有心神,所有纷乱思绪的源头全绑在了一处起源。
落永昼。
谁毁他师叔的心血,谁毁他师叔的声名,谁就该死。
所以他竟奇迹般地捕捉到了宴还言下之意,认下宴还的一串胡说八道,质问穆七:
“我白云间的弟子何时容得到你一个魔族之人来插嘴怀疑?”
“我师叔的弟子,若没有点异于常人的特殊之处,怎么配让他破例亲自收徒?”
随着对剑圣可谓是不讲理的信任,众人心中最后一点天秤也一起倾倒向穆曦微处。
“聒噪。”
谈半生难得赏脸地吐出两个字。
他声音不响,中气也不太沉,可因为他手里握的那一把线,这两个字如水波散开,稳稳传遍了王城大街小巷。
所到之处,静了一片或是躁动或是惶恐的人群。
谈半生微微张开了手,垂眼看掌间的一捆线,神色依然是无喜无怒的,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动容:
“既然图穷匕见,那便直接动手,甩嘴皮子功夫有什么用?”
他手里的银线收紧,每一处交叠结点的地方,璨璨闪动出六芒星的银光,而六芒星六角上面光泽如雪,锋利淬然,竟似伸出了六把极小的星刀刃,伴随着银线伸缩绞上魔族脖颈。
如无数藤蔓交织出天罗地网,困出了一座上天无门入地无路的严密囚笼,凶猛的野兽恰在这时候对囚笼中的猎物伸出獠牙。
或者说比那还要远远来得震撼,来得壮观。
因为谈半生的银线纵横间,囚的是一座城池,百万魔族,借的是天上举天的星辰之力下汇人间。
他将自然之力运用到了极致,对抗的,也是这天地间最极致,最凶悍难缠的种族。
六芒星的星芒薄刃下爆开魔族的血肉,像是一整座天幕的星光倾倒在了几万顷的湖水上,烟花炸得连绵不绝,包圆了四方的天空死角。
哪怕仙道中人对他有再多的怨言,魔族对他有再多的提防,也不禁发自内心,油然从唇齿间生了一句感慨。
不愧是足以横跨时空的阵法。
不愧是晓星沉主。
事实上,谈半生远没外人看起来的轻松。
他先前透支的是自己体内的灵力,如今这一回,灵力干涸得一滴也不剩下,他无物可用,用来支撑阵法的,便是谈半生自己的生命力。
伴随着银线亮起,谈半生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肺腑五脏碎裂,寿命急速流逝的声音。
但他眉头也没有抵一下,握银线的手稳如泰山。
难怪如穆七这般只凭自己心意喜好行事的魔族,看谈半生也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至少穆七行事再离谱,再十恶不赦,也是有源头,有顾忌。
他为的是自己的心意喜好,最看重的是自己的性命。
哪怕为自己的性命考量,穆七做事也有留一线,不至于疯得太彻底。
谈半生不是。
他这辈子活着,就为了那么一个执念而活。
他师父。
学阵法是为他师父,执掌晓星沉是为他师父,憎恨魔族也是为他师父。
以前世间还有明烛初光一把剑能牵绊得住他,制得住他。
但现在谈半生师父身死,落永昼与他断交,世上没人没物没事可以再降得住谈半生。
魔族的兴衰、人族的存亡、晓星沉的前途…甚至他自己的性命,通通不在谈半生的考量范围内,也通通不会让谈半生留恋一点半点。
他豁出一切的,只有为自己的那个执念而已。
谈半生指尖回勾,银线收得更紧。
然而他银线上束缚的,是要比噬人猛兽凶狠得多得多的东西。
他们从万年前而来,自煞气本源而生,天性狠毒残暴,所想要的只有食人血肉,甚至可以不顾疼痛。
魔族以魔气,以自己坚硬的,任意一个器官部位都可以为武器的身体,以自己森牙利齿,来对抗谈半生的银线。
假如魔族只有那么十个百个千个,谈半生不必动用阵法,翻掌之间就可以将其轻易镇压。
可是当魔族有万个十万个百万个的时候呢?
神尚有神力耗尽,神格衰退的时候,何况是尚且为凡人的陆地神仙?
谈半生的银线渐渐被魔气染黑,而他此刻五脏六腑尽数被震碎,经脉倒乱断裂,暂且完好的皮肤下血肉翻卷,已经到耗无可耗的地步。
月盈缺见着,下意识就想要举掌。
她掌心明月彻底圆满无缺,连月宫桂树玉兔的纹路都一点点被细细描摹复刻了出来,仅巴掌一块大小,却是玄奥无尽,力量也无穷尽。
好梦无缺。
只要让魔族陷入好梦无缺中那么一会儿,谈半生以阵法困住他们,使其失去行动反抗能力,然后落永昼和秋青崖手起剑落,便能死一片的魔族。
三百年前,他们四个闯魔族战场的时候就是那么做的。
月盈缺想要故技重施的时候,却被秋青崖拦下了。
他的眼睛,他的声音漠寒得可怕:“落永昼和谈半生不要命,你也不要命了吗?”
“你百年前透支过一次好梦无缺,如今再透支一次,你是想一起下去见落永昼谈半生吗?”
月盈缺竟破天荒地没和秋青崖犟嘴,相反,她有点想笑。
秋青崖也在害怕。
原来这个一直峻峭如剑,心硬如铁,自少年以来从未变过的男人也会害怕。
他也会害怕落永昼死,怕谈半生死,怕月盈缺死。
秋青崖经历过七百多年时光,一心向剑,应当知道剑修就是容易在生死边缘游走,一朝不慎就出岔子的那种人,生死别离统统看淡。
可他也会害怕。
怕他们曾经的少年时光无可挽回,一川东逝水般地成了他一个人追忆的往事。
月盈缺想了想,认真回他:“可我若不出手,我们大家一块折在这儿,不如赌一线生机。”
她话语未罢,秋青崖已飞剑而出!
陆地神仙一怒之下,青崖剑终于露出其峥嵘面目。
剑气成光横跨穹顶,青山巍然压下,白水呼啸长流!
人如何敌得过山岳之厚重沉凝,如何敌得过江流之流转不息?
然而穆曦微比他更快一步。
穆曦微在此之前,打过最厉害的对手是天榜试时对上的宴还。
嗯,刚刚元婴巅峰,放在晚辈里是一代高手,放在大能里是送命菜鸡的那一种。
他做过最厉害的事情是炸了魔族半边营帐。
这个听着更有货一点,然而多少是穆曦微本人之功,多少是依仗他本源剑气,尚且有待考量。
根据穆曦微本人估计,一九开,不能更多。
他一,本源剑气九。
没人教过他对穆七这样的对手该怎么打,对密密麻麻一眼根本望不尽头的百万魔族该怎么下手。
或者说是没人指望他能打穆七,能对百万魔族下手。
穆曦微一个刚满十八的小辈,能在旁人与穆七、与魔族的交手余波下侥幸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师长脸上有光,宗门后继有望。
他还能做什么?
他还想做什么?
穆曦微出剑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疯了,被落永昼逼疯的。
穆七手下有百万魔族听他差遣。
穆曦微手里只有一柄普普通通的铁剑,材质稀松平常到随时会折断在穆七的一个眼神威压下。
穆七自己是陆地神仙的巅峰,就连落永昼对上他,也无完全的把握。
穆曦微目前元婴不到,属于穆七一个指头能碾死一百个的那种类型。
怎么看怎么都是穆七赢。
穆曦微此刻回去隐姓埋名发奋修炼,等五百年后向穆七下战书,众人都要赞他一声不忘本,有志气,剑圣收了个好徒弟。
然后穆曦微在今朝,以金丹之身,向穆七出了一剑。
五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中间的血海深仇也太深,只图一个血债血偿。
穆曦微握住剑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往握剑的那只手使劲地流,恨不得直接淌到剑尖。
他经脉也在这样滚烫的血液中被一寸寸灼烧,如烈火煎熬,热油泼淋,在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中被开阔的滋味绝非一般人能忍受。
但凡是心智不算太坚定的,可能已经在三个呼吸间疯球了,遍地打滚嚎叫求一个解脱。
穆曦微依旧很清醒,站得很稳。
这种痛苦甚至隐隐压过了一点落永昼带去的癫狂,有力地告诉他:
他有剑。
他有剑能守护落永昼留下来的东西,落永昼的心愿。
于是穆曦微出了一剑。
落永昼来不及教给他太多高深的剑道感悟,精妙绝伦的剑招,所以穆曦微的一剑也寻常至极。
寻常抽剑出鞘,寻常剑刃劈砍,破风声烈烈后手腕一转,转为剑尖平刺前递。
但凡是个习剑者,甚至不用要求是剑修,都能对此类招式烂熟于心,随手使来。
然而穆曦微这滥俗到毫无可取之处的一剑,换来的竟是人魔两族的全场瞩目。
他们亲眼看见穆曦微剑尖划过处,空间隐隐扭曲泛起了裂缝,魔族来不及嚎叫,便不容挣扎地被吞进了空间裂隙之中,死不瞑目。
谈半生那里压力稍减。
穆七一直玩味般地神色也终于认真了起来。
穆曦微的剑递到他眼前,离眉心要害仅有一寸之距。
即使是万年老魔生命力顽强如穆七,要是被这一剑扎了准,等来的也就是身死魂消,与旁人无异的下场。
在最后关头,穆七伸出两指,夹住了穆曦微的剑锋。
遍地修罗,十八层地狱也不会比这里血流得更多,尸骨积得更高。
即使不言不语,强作镇定欢笑,每个人脸上都有无法遮掩的,阴郁的惶恐之意。
他们明白自己命悬一线,朝不保夕的处境。
只有主导了这一切的穆七,看上去不温不火,礼貌客套地问了一句穆曦微:
“你在帮谈半生?一个险些毁了你心血的人?”
穆曦微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
论起年纪,论起阅历,他明明是个青春正好闲不住的少年人。
可是穆七从他一眼里看出万物不萦心的漠然之意,就是一滩死灰也不会比穆曦微的眼睛更沉。
穆曦微根本懒得搭理他。
他越是不搭理,穆七越是来了劲儿,提起精神问道:
“唔,好吧,你大义凛然,局面为重,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他毫无朝人家伤口捅刀的自觉,反而很有点期待着穆曦微骤然爆发出来的伤痛,再以之取乐的恶劣意思:
“那你师父为了人族而死,你难道不会恨这天下,恨这人族吗?”
穆曦微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剑锋兀自和穆七较劲。
穆七喋喋不休:“落永昼是天下第一,美人榜首,天下谁能拒绝得了他?他对你那么好,你应该也很喜欢他吧。”
“那他为人族死,你难道不会迁怒人族吗?”
穆七挑眉笑了:“或者是说,你对你师父的那点喜欢,比不上你对人族的大义,啧,那可真是廉价不值钱极了。”
他手指仍然和穆曦微的剑在较劲,两相僵持。
而僵持之下,穆曦微冰封表面底下藏着那些如岩浆一样伤人伤己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要滚上来了。
他毕竟是个少年人。
年轻气盛,意气用事。
“若我因为师父的缘故去憎恨人族,那才是真真正正对他的辜负。”
还有一点穆曦微没说。
他从很小很小,神智初成的时候就做一个梦。
梦里有个人和他并肩坐着,面目身型俱是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但身上却披了层光似,像是唯一的救赎。
穆曦微听见自己向他立誓,一字一句深思熟虑,此生不换:
“我发誓我一定会爱这天下。”
穆曦微从小到大,这个梦断断续续地没停过。
长此以往那么被洗脑下来,洗得穆曦微也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命定要拯救天下苍生的英雄预备役,救世主候选人。
说他认真,他一贯是个很认真的孩子。
只管把对十六这个数字的偏爱,对梦境的那点执念时时刻刻记在心头。
说他不认真,穆曦微也挺不认真的。
他从未费心思揣度过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境偏好来由,只觉得理所当然,他天生如此,根本没有细究的必要。
就跟和对落永昼的心思一样。
缘分命定。
所以任凭飞蛾扑火,也无怨无悔。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千奇百怪,不讲道理的迁怒?
他喜欢落永昼。
所以他也会喜欢落永昼所喜欢的天下。
就和自己梦境里和人保证的,是一个道理。
穆曦微抬了眼睛,少年眸子里的光如死灰复燃,借着一点火光,灼灼亮到逼人:
“即使是迁怒,最先该去死的,也应当是你这个罪魁祸首。这一点你该知道。”
说完他剑下再不留力!
落永昼惊人之举带给他的悲恸、经脉灼烧的痛苦、对穆七谈半生的愤怒…
所有不堪的,负面的,怨憎的,狂怒的情绪皆淋漓尽致化在了这一剑里面。
他为什么不能怒?
落永昼是穆曦微爱的人,天下是穆曦微爱的天下。
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挟着自己怨忿愤恨之意,剑指穆七?
剑圣的剑光明正大,从没有魑魅魍魉捷径小道可以走。
穆曦微身为他徒弟,哪怕是怒,自然也要怒得光明正大。
“好剑。”
穆七不但不退避,反而笑着赞了一声。
随即他指尖用力,轻轻巧巧地折断了穆曦微剑尖,只留一柄残缺钝剑给他:
“剑意不错,可惜剑太逊色,倘若是明烛初光那个等级的剑,或可与我一战。至于现在——”
他从指尖夹着的剑尖碎片中凝视穆曦微的脸,居高临下,意味轻蔑:
“身为剑修,自己的剑都能断在别人手上,还是一头去撞剑死个干净为妙。”
穆曦微能逼穆七到这个地步,白云间或者穆家,两处的祖坟必有一处冒了青烟。
已经可以知足,顺便把下半辈子用来吹嘘的牛一起全包了。
仙道的众人开始琢磨起他们如果能活着回去,该怎么跪着向穆曦微写之前自己轻视他的道歉信,并且向穆曦微磕头认错。
包括连洞悉穆曦微来历内情的三个人也希望穆曦微这时候可以退。
百年前的大妖魔主或可与穆七有一战之力。
然而这时候的穆曦微,终究不是百年前的大妖魔主。
但穆曦微断剑剑刃一寸也没有退,直指穆七。
他从一开始出剑的意味目的就很明确,百折不悔,百死不挠。
他要穆七死,要落永昼守护的东西得以保全。
要罪人罪有应得,要正气浩然于天地间充盈不灭。
仅此而已。
******
落永昼从一开始握到明烛初光那一刻,就挣扎着尝试从地上起来。
无奈他伤得实在太重,身体主观意愿上与地面缠缠绵绵的愿望也实在太坚定。
无论堂堂剑圣意志如何顽强,尝试如何多种多样,最终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他只能一边旁观局势,一边愤怒,在心里与系统半是交谈,半是单方面发泄:
“穆七居然敢欺负阿月?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是摆着看的?”
“穆七居然敢欺负小青?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是好玩的?
“穆七居然敢欺负云飞?真以为我明烛初光护不住晚辈?”
好不容易宴还漂亮反击,落永昼方舒一口气,表情稍缓:
“宴还做得漂亮,等回去我一定让归景好好奖励你。”
等穆曦微的剑被折在穆七手上的时候,落永昼神情冰凝,再没有一句言语。
他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落永昼内心怒意点燃到极致,是对穆七的杀之后快,也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狂怒。
剑圣执剑,从来都是为了护住自己在意之人,吊着对手打。
从没有过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为在意之人被对手吊起来打的窝囊局面。
太窝囊了。
他这七百年执剑为了什么?
为了让自己最最在意,最最珍视的人佩剑折断在敌人手上,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剑圣过往战无不胜的一切,都在这窝囊可笑的局面下成了一场笑话。
落永昼第一次怀疑人生。
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
但是剑圣怎么会认输?
剑圣怎么会自甘于接受自己是个废物这种事情?
他很快倔强地出了否定的答案。
只要他还能站起来,还能把穆七吊着打,他就不算是废物。
落永昼闭眼,敛息。
系统像是察觉到他过于深刻的情绪,心有不忍,开始小心翼翼提醒他:
“宿主不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情绪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穿越过十几个世界,只有来这个世界像是回家,发生过一切历历在目,如亲身经历,与此世中人交往也真情实感,真如遇友人晚辈。
他第一次与原主产生如此深刻的怀疑,甚至在内心深处不自禁地把自己和原主的人格混淆起来。
系统再接再厉:“宿主不觉得自己对穆曦微的感情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
各式各样的男主落永昼都接触过,一个比一个心如止水。
唯有穆曦微不一样。
唯有穆曦微是能牵动他七情六欲,最要紧的一弦。
“我知道了。”
落永昼起身,他浑身血污,却掩不住衣袍上金线湛湛,如即将刺破黑夜的黎明曙光。
他站在那里,没一个动作,没一字言语,无端煌煌如日,是浑身血污,狼藉凌乱也挡不住的光耀无边。
仙道弟子望着他那样子,就想到他改天换日,诛绝魔族的一剑。
想到他改天换日,诛绝魔族的一剑,就膝盖发软,一跪跪了一片。
唯有穆曦微以及和穆七对峙的陆地神仙站立着。
他和穆曦微隔着千万人群遥遥对望。
剑光如游龙窜过人群,虹桥起在平地,跨越了落永昼与穆曦微的那点距离,稳稳落在穆曦微手中。
原来是落永昼将明烛初光掷了出去。
他对上穆七难得愕然到不敢相信的眼光,想起之前自己束手无力的种种不甘,就很有点和他好好掰扯的心思。
落永昼勾唇笑了笑,意味嘲讽极了。
纵然是隔着这样远,足以模糊面目看不清的距离;这样讽意溢出眉目,看着便觉得欠教训极了的神色——
只要在他眼里殷殷一转,顺着他眉角淌淌流出,尽数成了星湖千顷,春明万里。
皆是惊心动魄,万物齐失色的颜色。
“我方才听着你很放不下我明烛初光?连在和我徒弟打架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念叨两句?”
“我这人一向宽宏大量,乐于成全手下败将一点点小愿望,诺,你要的明烛初光来了。”
关于系统说的那点不对劲,落永昼想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这世界的确该是他的家,他的归处。
穆曦微也该是他喜欢的人。
因为他就是剑圣。
是这个世界的落永昼。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