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有公主的婚车自皇宫而发,围观在道路两旁的人们,只透过那层层叠叠的纱幔珠帘,依稀可见车驾中人露出来的一小截如玉脖颈,和执扇的纤纤玉手。
青龙国最尊贵的天子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紧随其后,亲自送亲。
按理来说,这一行径不合乎老祖宗的规矩,可如今皇室成员凋零,先帝先后皆逝,只余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不合规矩,但也在情理之中。
方幼青侧首向车外望去,年轻的帝王神色温柔,对上她的目光之后,便回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阿姐,你我只剩彼此了,就别再提什么规矩体统——在皇帝之前,我首先是你的弟弟。’
从来没有接触过弟弟这种生物的方幼青,哪怕知道这只是一场角色扮演,心底也骤地柔软了几分。
她颔首,透过重纱叠幔回了他一个笑。
由于这驸马爷上无家族,下无父母,故这婚宴直接设在了公主府举办。
车轮声渐缓,送亲的香车在公主府正门前停下。
以扇遮面,尊贵无比的长公主被宫中随行的女官搀扶下车。
随行的小皇帝早已下马,接过递来的红线,而后交于她的手中。
他轻声道:“去吧阿姐,我会永远陪着你。”
方幼青望去,这红线的另一头,正握在她强抢来的驸马爷手中。
依照青龙国的风俗,新嫁娘要牵着红线,走过门槛,直到和新郎手中的红线再无缝隙,五指交握,方视为入门礼成。
红线两牵,此生不离。
接红线之前,长公主循礼却扇,一张精心装扮过芙蓉面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她只垂首,半敛着眉眼,亦步亦趋地向着府门走去,便好似揽尽了这天地殊色。
嘈杂的人群忽地静默了片刻,几乎像被魇住了。
半响,才有一失了魂魄般的男子喃喃道:“我怕不是,还在梦中吧……”
立在门前的驸马爷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红线。
先是细腻的手指触碰到他的手背,而后一翻,那手指便穿插进了他的指缝。
五指相扣,肤白胜雪的艳丽美人笑道:“驸马,你该引着我进府了。”
眼神流转之间,活色生香,不似真人。
白玉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看她看到了失神的地步。
连接下来的礼节都给忘了。
耳垂染上薄红,白玉京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带着身旁的女子向着灯火通明的主厅中走去。
拜完天地,在主持婚礼的司仪的一声“礼成”后,宣告着两人正式结为夫妻。
新嫁娘被送往洞房,而新郎则是留在宴会厅中招待客人。
甫一进房,方幼青就把头上的珠钗一甩,对着侍女吩咐道:“服侍本宫更衣。”
这衣饰未免也太过沉重,头上的珠钗快要把她的脖子给压断了,身上厚重的婚服看起来好看,实则她这个穿着的人才知道有多痛苦。
粗略估计,少说有个二三十斤?
换成常服之后,方幼青总算觉得轻松了些,只是她还没歇息半会儿,侍女就通报道:“殿下,有人送来了一扇价值连城白玉屏风作为贺礼,恰逢前些日子屋里的屏风碎了,还没添置到合适的,您看是把屏风放进库房,还是……”
方幼青这才发现,屋里空空荡荡的,好似少了些什么。
于是她道:“把东西抬进来吧。”
正好她也想看看价值连城的屏风能有多好看。
不多大会儿,几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婆子扛着屏风进来了。
白玉为面,金丝缠边,各色的珠翠宝石在屏风面上嵌绘出精美的百鸟朝凤图。
触之有温润之感,没想到竟然还是用的难得一见的暖玉。
的确称得上是价值连城了。
方幼青好奇问道:“这东西是谁送来的?还挺合本宫心意。”
低眉敛目的侍女语气迟疑地答道:“这……奴婢也不知道,来人送到便急匆离去,只是听护院侍卫说,看起来像是当兵的人?”
当兵的?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道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殿下,这是裴衍送给你的贺礼,大概是怕你知道了不收,所以便没敢留名。”
方幼青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手一挥,白玉屏风被她推得摇摇晃晃,侍女连忙扶住才没让它摔倒在地。
“小舅舅,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叙?在门外,是想给我守夜么?”
门外的男子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才推门而入。
玄衣赤纹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尽显风流,飞眉入鬓,高挺优越的眉骨下是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
此人正是她母后娘家的嫡亲弟弟,也是她的小舅舅,当朝泗水王卫璨。
说是舅舅,其实他比她也大不了几岁,走出去说是姐弟都没人怀疑。
此时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笑,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道:“看来是舅舅说错话了,惹得殿下不开心了。”
方幼青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意:“若小舅舅真的有心,就不会在我面前提及裴衍的名字。”
这人像是有毛病一样,从小到大就爱好和她争锋作对,偏他还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连最疼爱她的父皇,有时候都难免向着他些。
许是听出了她话里冷嘲热讽的意味,卫璨无辜道:“这裴衍是什么大人物吗?难道在我们青龙国还提不得他的名字?”
“还是说,殿下,还念着他啊?”
方幼青气红了眼,甩袖转身背对他道:“关你何事?你若是不想来,就从我公主府中出去,不必特意来嘲笑于我。”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又道:“来人!把这白玉屏风给我砸了,送回裴衍府中,并且告诉他,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往本宫的公主府中送,脏了屋子!”
侍女看着这价值连城的白玉屏风踌躇不已,东西如此贵重,还是裴将军送来的……真就说砸就砸吗?
见侍女迟迟没有动作,方幼青心中愈发烦闷,她索性拿起珠钗就向着白玉屏风砸去。
金玉相撞,发出一声脆响,屏风面上被划出几道细痕。
侍女瑟缩在角落不敢动弹。
只见长公主不解气似的,直接上手去推,白玉屏风轰然倒地,四分五裂摔成数块。
“裴衍裴衍,裴衍是谁关我何事!本宫……本宫才不需要他假惺惺送来的贺礼……”
眼眶里闪动着细泪,沾湿了睫毛,轻轻一眨,那泪珠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卫璨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般,无措道:“我……哎!若是我不想参加你的婚宴,何苦在接到消息后,连夜从泗水奔回?为了当天赶到,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
方幼青下意识望去,来人神色难掩疲惫,桃花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好像真是日夜不停地奔驰了数日。
可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哭过的长公主说话时还带着鼻音,瓮声瓮气的:“关我何事?一边儿去!”
卫璨赔笑道:“我知晓你喜欢鲛珠,这次从泗水回来,我给你带了一大箱子,多到足够给你打水漂玩都用不完。”
“鲛珠可不比那白玉屏风好个千万倍?”
他不自觉地对比道,然后又收获了长公主的一眼怒瞪。
看着碎了一地的白玉屏风,卫璨安排道:“按照长公主说的去做,送到……那个人的府上,记得把话也带到了。”
侍女连忙收拾,捧着碎玉走了出去。
卫璨找了一个椅子坐下,随口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成亲了,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什么——此生不嫁?”
“关你何事,”踢了踢青年的脚尖,长公主下巴一抬,神色傲慢道,“滚滚滚,赶紧滚,我这里不欢迎你,若你没有去处,本宫就赏你点银子,去客栈住。”
卫璨看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只觉好笑,摇头道:“殿下只会‘关你何事’和‘关我何事’这几个字么?”
女子柳眉一挑,不甘示弱道:“也好过你白白生了张嘴,却说不出点像样的话好!”
“虽说殿下地位比我高不少,可论辈分,我可是殿下的舅舅,你这样对待舅舅,是不是——”卫璨正欲再说些什么,就听到院落外传来吵闹的声音,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房间走来。
而面前的女子也闻声瞪大了眼睛,呆愣片刻,连拖带拽的想把他推出去,却在看到一袭红色的身影后又把人拉了回来。
方幼青才发现,侍女被打发去送东西了,房间中竟不知不觉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若是被那些宾客看到,新婚当日皇朝长公主竟和一男子在婚房中独处,那青龙国皇室的脸面可真是被丢了个干净。
哪怕对方是她的舅舅也不行。
有侍从和没侍从在,那完全是两种情况。
焦急之下,别无他法的长公主随意打开一个柜子,把神情错愕的青年塞了进去。
“都怪你个惹祸精,遇到你准没好事,进去待着,等人走了再出来。”
砰的一声,柜门被关上了。
卫璨眼前的世界归于黑暗,只余柜子缝隙的那一道亮光。
女子衣物的熏香袭进他的鼻腔,卫璨无奈一笑。
她是不是忘了,前门走不了,还有后窗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卫璨只得歇了出去的心思。罢了,就在这‘罚站’一会,好像也没什么丢人的。
方幼青刚把人塞好,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她整理了一下仪容,道:“进来罢。”
长公主身份尊贵,没有宾客敢闹洞房,故把驸马送到之后,宾客便相携离去。
只是心里难免有些遗憾,若是能再得见公主一面,哪怕是是折寿十年也值了。
房门合上,呆立在门前的驸马双眼朦胧,面色酡红,一看就被人灌了不知道多少酒。
浑身都是难闻的酒气,方幼青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吩咐道:“你先把外衫给我脱了,扔出去,难闻死了。”
白玉京眼珠微微转动,反应一会儿,开始乖乖地解开外衫。
幸亏他酒品还不错,若是耍起来酒疯,那他今天夜里就别想睡在屋里了。
外衫脱下,露出里面的白底金边的交领长袍。
见他呆愣地拿着手中满是酒气的红色喜服,方幼青又道:“丢出去,听不懂么?”
“……”
跟一个醉得失去意识的醉鬼计较毫无意义,方幼青干脆抢过他手中的衣物,打开房门,一把丢了出去。
凉风吹了一会儿,屋里的酒气终于散了些。
方幼青现在只想把白玉京摁在床上让他赶紧睡着,好让卫璨走人。
于是她想也没想地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到床边,用力一推,男子毫无防备地摔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眼中还带着茫然不解,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推他。
拉起被子朝他头上一盖,方幼青道:“睡觉,你应该感觉到荣幸,你是本宫第一个服侍睡觉的男人。”
对上他睁得大大的眼睛,她又心生一计,伸手覆上他的眼睫,用力向下一抹。
在醉鬼试图挣扎睁眼的时候,幼稚的长公主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不准睁眼,睡觉,再睁眼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果然,这下不敢动了。
颤动的睫毛也趋于平静。
“我……不睁眼,求你别挖我的眼珠子……”
方幼青敷衍应声,悄然把柜子打开,用眼神示意卫璨赶紧走人。
被推着出去的时候,卫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床上躺着的清冷男子正合着双眼,没有表情的时候,他和那个裴衍……少说有五成相似。
他的面色沉了下来。
就是不知道驸马,知道他是因为长得像裴衍才有幸成为长公主的夫君吗?
只是个替代品罢了。
夜色降临之前,裴衍一行人终于赶到了皇城。
家在皇城的,便各自回了自已家,不在的或是没家的,便跟着裴衍一起回了将军府。
刚洗去一身风尘,吃上两口热饭,就见侍卫神色为难地前来禀告:“将军,府外来了数十人,用箱子抬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说是要送还给将军府。”
抬头,他压低了声音道:“听他们说,是公主府的人,说还有话要转告给将军……”
裴衍有一瞬的晃神,但他随即温和笑道:“让人进来吧,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抬着木箱的公主府侍卫接连而入,将东西放下。
裴衍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碎成一块块的白玉屏风碎片。
长相端庄的女官面色迟疑,最终还是开口道:“将军大人,失礼了。”
裴衍颔首:“你说吧,殿下让你转告什么?”
“殿下说,‘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往本宫的公主府中送,脏了屋子。’”
裴衍失笑,道:“劳烦回去告知公主,微臣谨记教诲,绝不再犯。”
王升一进大厅,就看到了一箱子一箱子的玉石碎块。
他分辨了片刻,才不可置信道:“砸了?这就被砸了?”
裴衍点头。
王升心如刀割,哭天抢地道:“这玩意价值连城,若是卖了,足够买下来一个小城了!长公主说砸就砸,未免太过奢靡浪费,她不心疼,我可是心疼死了!”
“本就是送给她的东西,怎么处置是她的自由,切勿私下议论长公主。”裴衍合上箱子,“解解气也是好的,我欠她良多。”
大概是今晚月色跟那一夜太像,裴衍甚至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七年前。
犹记月色下,她白皙稚嫩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泛着水光的双眸,无一处不彰显着独属于少女的勃勃生机。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被他一拒绝,就又哭又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也许是那眼神太真挚,他其实,是有过那么一瞬动摇的。
只是片刻后,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不仅是君与臣,他们更是隔了十七岁的年龄鸿沟啊。
他在边关征战沙场,生死难料,哪怕是能平安归来,又能陪这小姑娘几年呢?
他叹气,冷漠地拒绝了她,并且亲自把她押送回皇宫。
半生烽火硝烟,他送走了太多人,也见证了太多死亡,敌人的,友人的……他也迟早是其中的一员。
送回后,小姑娘恨极了他,裴衍归去之时,甚至都能感觉到她少年人不加掩饰的恨……以及毫无保留的爱。
手心硬生生掐烂的血肉已经愈合如初,只留一些泛白的疤痕。
近些日子身体日渐直下,待到祭拜过先帝以后,就赶紧回去吧。
无法许诺她未来,至少可以在自己死之前给她打下更多的疆土。
让她永远当着四国之中最为尊贵骄傲的公主。
恣意到,永远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而郁结于心。:,,.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