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满天星，月光自然少许多。
鱼妖今日腰上系着的水壶更大一些。今日他的身上虽然一直在滴水，衣服却没有湿半点，夜晚的风拂过他的额间发，明葵看不出他脸上究竟什么表情。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
直到，那鱼妖在明葵面前直直跪下。
“求求你救救他。”他说。
“他是谁，苏少爷吗？”
“不是，真正的苏少爷已经死了。”
“......”
回到席间的时候，酒席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了，不少人已经回了家或者预备回家，稀稀拉拉的人群里，只有秦淮生和许容月还安稳的静坐在桌子上。
明葵一路小跑着过去，仍然逃不了秦淮生的一阵奚落：“你是掉下去了吗？去那么久......”
明葵刚准备回怼他，便听见许容月解围：“小葵应该是有其他事，对吗？”
“嗯嗯嗯！”明葵不住地点头。
“小葵？不过是才认识几天，干什么叫这么亲昵，你这人真是不要脸。”秦淮生出声道。
“那又如何，小葵都不曾反驳。”
“……”
深夜，宾客都已离开。
明葵给画了两张避声符，让两人揣在身上，三人就这样攀上了新房的屋顶。
房内喜烛的光火微弱，苏少爷坐在昏黄的铜镜前，微微歪着头，没有理会坐在床前头顶红色盖头的安小姐。而前半夜敬酒时，被明葵发现的指腹上那道浅浅伤痕处，此刻竟泛着红色的微光。
明葵默念了个诀，便依次给三人都开了天眼。
苏少爷裸露在喜服外的皮肤渗着幽红色的光，铜镜内他的眼神很空，仿佛无底的深洞，而他指腹处的伤口此刻也愈发大和深了。有些不安分的红想从里冲出来，但他不断的在指腹上摩擦着，那些东西也就仅仅只能维持在躁动不安的这个程度了。
而当烛台上的灯火晃动了两下后，明葵几人突然看见苏少爷身上有一瞬白骨的影子闪过。
安小姐等候许久，早已不耐烦了。但她从前对苏少爷态度太差，还逃过一次婚，这会她自知理亏，只能捏着衣角，继续安静的等着。
其实苏少爷早觉察到她的情绪，但他只是坐着，也不看她一眼。
秦淮生不明白这附身在苏少爷身上的鬼怪到底想干嘛，附在明葵耳边问了一句，怎么办。
怎么办？
想起鱼妖和她讲的那个故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面前的这副身体并不是苏少爷的，他的尸骨被葬在护城河旁，真正的苏少爷死在安小姐逃婚后的第八天。在他死后，他的皮肤被一副由怨骨化成的鬼怪以指腹处为起点，剥离了下来。
怨骨爱恋苏少爷，不忍心看他临死前还爱而不得、最终郁郁寡欢的死去。于是在苏少爷断气后，决心以他的身份存活，为他完成遗愿，娶安小姐过门。
这若写成话本子，很快就会卖爆吧。
明葵如此想道。
一旁秦淮生还在拽她衣角，催她救人，想到这，她索性一把揭下了秦淮生身上的避声符。
屋里的“苏少爷”很快听见动静，他起身走到安小姐跟前，说了一句我出去看看，不等安小姐回应，便衣袖一挥，施了个让安小姐昏睡的妖术。
这会明葵几人已经出了安府，来到了僻静街道的巷子深处。
那披着苏少爷面皮的怨骨安顿好昏睡过去的安小姐，很快也随三人的脚步，来到了这。
人皮脱离人身后很快便会失去光泽与颜色，为了维持这些，往往后期需要大量的人心来填补。而那鱼妖求自己救他，也正是这个原因。
明葵抬头望着面前这张属于苏少爷的脸，心里很是复杂。
但想起那鱼妖跪在她身前的场景，她还是拔出了剑，然后慢慢的抬起，对准了面前的“苏少爷”。
“苏少爷。”缓缓抬起头，眼尾的末端似乎带着一点晶莹的光亮，他迎着风，呵呵的笑着问她道，“是他让你来的吗？”
明葵点了点头，便见那张皮在风里渐渐凌乱，然后变得干瘪，了无生气，直到一截白色的手骨从里露出来，在脸上抹了一抹，那张脸皮便彻底的脱落下来，露出了里面森森白骨的全貌。
这时候，这风啊雨的，也缓缓的一起来了。微微的细雨打落在那副腐朽的白骨上，上下两块的白色颚骨张又合着，她也继续笑着。
然而这笑声夹杂在风声里，却像极了哭声。
她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易折，又是如此的可怖、渗人。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最后她笑着，这样说道。
但这个故事，明葵已经在另一个人那里听过了，那故事并不美好，她担心面前的怨骨会心有感伤，沉默着没作答。身后安静许久的秦淮生还以为她走神，只好缓缓走上前，按下明葵的剑，示意她可以讲了。
那故事里的许多事她都还记得。
唯独自己的死因，她忘了。
她姓安，有一个比她晚一些出生的妹妹。在她和妹妹一起出生的那天，有个高僧断言她是天生孤煞的命理，于是父亲在她满月后将她送到了隔壁云城的清叶庵。
阿珩说，遗忘，是一件很正常、也很好的事情。并告诉她，她是溺水而亡的。她本是要给水鬼做替身的，是阿珩用了百年的修为与他做交换，才救了她。
阿珩原本是清叶河里的一尾鱼，修行两百年总算可以变化为人形，却因为她舍弃了百年道行，每每月圆之夜都得被迫化为原形，在清叶河里吸取月之息。
阿珩没什么喜好，最喜欢在午后阳光灿烂的时候，叼根狗尾巴草和河溪里的小鱼小虾聊天。有时候她也想参与进去，但她的话音落下许久，也只有那些鱼虾会陆续着回应她一点，阿珩很少理她，总是一副似没听到或者没睡醒的模样。
那时候，她便知道了，也许阿珩是有些不喜欢她的，而原因大概是自己害他折损了足足一百年道行。
在觉察到这些后，她便很少再搭话了，每每此时，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大树下发呆或者是静静的望着他们。但绝大多数时候真的太无聊了，加之应该是那溺水的滋味太难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觉得胸口发闷，苦涩和咸湿填满了那里。而梦醒后，她的脸庞总是会莫名变得湿漉漉的，但关于那梦里的经历，她却半点也不记得。
她想她死的时候一定很难受。
阿珩说得对，遗忘真的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