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转过头去, 宣裕王和两位驸马出来问话。
年前一应祭祀活动主要都交给了他们三人去办,尤其是祭拜皇陵,这是关乎祖宗的大事, 万不能有丝毫疏漏。
在明代,尤其嘉靖一朝, 驸马都尉不是实官, 不参与政事,也没有实权,主要的职责就是替岳父祭祀。
历朝历代都是敬畏神明, 强调以孝治天下。每年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皇上忙不过来, 只能让别人代替他去。
明朝明文规定:驸马不许入仕, 只能做礼仪方面的工作, 驸马的儿子也不能任京官。
所以, 驸马自然就成了代替岳父祭祀的人选。
而在裕王这里则不同, 因为嘉靖帝没有立储, 所以他和景王可以留在京师,但两个人表面上都是在府邸读书的闲散王爷, 实则在暗地竞争。一旦皇帝明确储君人选, 另一个就必须立刻离开京城,前往蕃地。
近半年来,嘉靖帝将一些重要的祭祀仪式交给了裕王, 这让景王很郁闷。
民间都说, 这是因为裕王生了个能讨皇上欢心的皇孙, 父凭子贵。他也在严世蕃的指点下,紧赶慢赶的生了一个,试图在父皇那里刷一波存在感。
但好像作用不大, 虽然该有的赏赐,一样也不少,但都是依照祖制,并没有额外的恩裳。
他今天把孩子都抱来了嘉靖帝跟前,父皇也没有多看一眼。
而在家“守孝”的严世蕃,日日宣淫、纵情声色、男女不忌,根本顾不上他。
这哪像是刚死了老娘,是刚死了仇人才对。
裕王办事主打一个小心谨慎,几次祭祀都做得很好,嘉靖帝还算满意。
可以预见,新的一年,他将得到父皇更多的重用。
想到这里,景王的郁闷就加了一个“更”字。
严嵩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他还能指望?
他唯一比裕王有优势的,就是他的母妃还活着。
连筷子都拿不稳的小家伙,在吃上面却从不委屈自己。一口虾仁,一口炙羊肉,一口蒸鲜鱼……小脸就跟仓鼠似的,一股一股的,眼睛时而圆瞪,时而半眯,根据他品尝到的美味自由切换,就算只是看他吃饭,也颇有乐趣。
冯保趁他吃得忘我,夹了一筷子蔬菜,混在香米饭中,送进他的嘴里。
朱翊钧不疑有他,张嘴吃了。
小家伙平时就只爱吃肉,不爱吃菜。劝他吃些蔬菜,要哄好久。不过朱翊钧听劝,讲讲道理,他也能吃两口。
今天这顿年夜饭,倒是个好机会。
下面又是奏乐,又是跳舞,分散了朱翊钧的注意力。冯保又夹了些芹菜配上香喷喷的米饭,当小家伙张嘴要吃的时候,一口送进去。
朱翊钧的注意力被别处吸引,不知不觉就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冯保又给他夹了些冬笋送到他的嘴边。这次,朱翊钧非但没张嘴,推开勺子,比了个“三”,意思是已经吃了三口蔬菜了。
他虽然年纪小,却一点也不好糊弄,心里什么都明白。刚才已经乖乖地吃了两口,这一口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吃了。又指了指刚端上来的葱醋鸡,表示要吃这个。
冯保只好夹来鸡肉,合着香米饭喂给他。
吃完这一口,小家伙便不肯再吃了。
冯保轻声问他:“吃饱了?”
朱翊钧说:“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就不吃了,可不是他的风格。但他说不吃了,冯保也没再喂。
他今天肉吃了不少,主要是太杂,容易积食。
没一会儿,太监端上甜品。光是颜色,就吸引了朱翊钧的目光。
这道甜品是尚善监的甜食房专程为今日的年夜饭制作,浅紫色的芋泥盛在薄白透亮的瓷碗中,上面点缀着金黄色的桂花。一端上来,芋泥的醇香混合着牛乳的奶香,再配上馥郁的桂花,三种香味依次呈现,却又能完美融合。
颜色和香味的完美搭配,馋得某个小朋友直咽口水。这次不等冯保喂他,打算自己拿起勺子开吃。
冯保低声在他耳边问道:“小主子刚不是说不吃了吗?”
“嗯~”朱翊钧看着碗里的桂花芋泥乳,满眼都写着幸福和满足,“我说差一点。”
冯保恍然大悟,差一点原来差的是这一点。
朱翊钧不要他喂,自己握着勺子盛了一大勺,掌握不好平衡,越是往嘴里送,勺子就越是倾斜,丝滑的芋泥又回到了碗里,最后吃到嘴里的,只有黏在勺子上那薄薄的一层。
这可满足不了小家伙对美食的渴望,他歪着头思索片刻,又盛了一勺,这次手没动,俯下身,用嘴去够勺子。总算美美的吃了一大口,满意极了。
吃完了甜品和水果,宴会接近尾声,但今晚的守岁活动还没有结束,接下来还有一向每年大家最期待的表演。
象征着宴会结束的礼乐再次响起,众人再次跪下,扣头谢恩。
嘉靖帝起身,走出殿外,众人随后跟在后面。
正要登上銮舆的时候,嘉靖帝却停了下来。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帝王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所有人静立在原地,低着头,心里都有些害怕。
这大过年的,不会是要训人吧。
他们这位皇上出了名的喜怒无常,没人能摸清楚他的心思。
上了年纪之后,似乎好了一些,尤其近一年多来,有朱翊钧这个小皇孙时刻陪在左右,玉熙宫内外,每日都能听到皇上开怀大笑。从旁伺候的太监,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从某种意义上将,朱翊钧不但是他爹的贵人,也是这宫中许多人的贵人。
嘉靖帝的目光最终落到裕王和王妃身上:“钧儿,过来。”
“皇爷爷,我在这儿。”朱翊钧从裕王和王妃中间挤出个脑袋,父王母妃赶紧向两侧各退一步,给他让出条路。
小家伙一路小跑着来到嘉靖帝身旁,举起小手,嘉靖帝牵着他登上銮舆,皇上起驾,前往太液池边,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早在永乐年间,宫中就有举办盛大的元宵鳌山灯会的习俗,设置在午门外,邀请全城百姓前来观看,彰显大明盛世的辉煌。
永乐帝还亲自驾临午门,吟诗作赋,与民同乐。
后来,成化帝是为了让两宫皇太后高兴,会在除夕到元宵节之间燃放烟花。
到了嘉靖年间,因为嘉靖帝本人没有什么娱乐精神,他只喜欢修道,午门外的鳌山灯会就别想了,偶尔几次燃放烟火也是为了奉神,顺便让宫里的人游乐观赏。
近两年又是旱灾、又是雪灾,又是洪灾……却每次都在即将造成更为严重后果的时候情况奇迹般好转。为了感谢神明对百姓的护佑,祈愿明年风调雨顺,嘉靖帝命御用监筹备了这次除夕花炮。
琼华岛上,花炮已经准备就绪。
太监提前在空地上设好了御座,就等嘉靖帝升坐,伺候花炮。
不光是后妃、亲王、公主以及皇室亲眷来到太液池边准备观赏许久未曾一见的烟花表演。今天是除夕夜,宫中各处的太监、女官、都人只要不当值,都可以到太液池边上,找个地方观赏烟花。
嘉靖帝登上龙椅落座,其他人站在他的两侧。皇上抬了抬手,吩咐道:“开始罢。”
朱翊钧还不知道什么是烟花,他只是被太液池旁,装点的几处花灯感兴趣。工匠们将几十上百盏彩灯缚扎在一起,组成祥云、莲花、绣球、麒麟、龙等的图案。映照在太液池的冰面上,流光溢彩,如梦如幻。
“好漂亮呀~”本来站在嘉靖帝旁边的小家伙,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两步,正好站在了嘉靖帝前面开阔的空地上,非常显眼。
“殿下……”
黄锦欲要把人唤回来,却被嘉靖帝挥手阻止:“随他去吧。”
大过年的,小孙子想站在第一排看个灯光烟火表演,皇爷爷还是可以满足他的。
当朱翊钧的注意力还放在那些各式各样的彩灯上的时候,“咻”的一声,对岸的琼华岛上,第一枚花炮冲上天空。
小家伙吓得一个哆嗦,赶紧仰起头,望向空中。一簇亮光拖着长长的尾巴飞速上升。到了一定高度,又渐渐暗了下去,随后又听“砰”的一声,无数光点像盛放的花朵一般在空中散开。
片刻,那花朵渐渐暗淡,化作细碎的星光,消失在夜幕中。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咻咻咻”的声音,许多光团飞上天空,散开的那一刻,犹如千树繁华同时绽放。眼睛里看不到别的,漫天都是五颜六色的光点,像星星一样闪烁。
朱翊钧站在原地,仰着头,瞪大眼睛,微张着嘴,已经惊呆了。
小家伙第一次观赏花炮,他又站在最前面,烟花仿佛在他头顶炸开,所有颜色一同落入他的眼睛里,让他本就灵动的双眸,更加明亮动人。
“好漂亮呀~~”震惊过后,小团子彻底兴奋起来,又蹦又跳又是拍手,“真好看!真好看!”
他又转身跑回嘉靖帝身边,拉起他的手:“皇爷爷!皇爷爷,你看,你快看呀!!”
只有小孩子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嘉靖帝对焰火表演并无多大兴趣,但是看到小孙子这么开心,他自然也开心。
况且,朱翊钧看到令他无比震撼的新鲜事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个皇爷爷,跑来他的身边,依偎在他怀里,陪他一同欣赏璀璨美景,这比烟花本身更令他高兴。
嘉靖帝搂着朱翊钧看了一会儿,小家伙便待不住了,扭动着身子,又要往前面跑。
大过年的,孩子高兴,他想做什么都随他去。在场这么多人,只有朱翊钧这个小家伙敢在圣驾面前如此放肆,关键是皇上的目光一直追着他小小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
就在嘉靖帝的左右,站着他的两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他们的童年,也有过几次在宫中观看奥山烟火的经历,却都是规规矩矩站在自己母妃身边,绝不敢如此放纵。
趁着无数烟花在头顶绽开,短暂照亮整个天空的时候,朱翊钧东张西望,远远地看到宁安公主一家。公主和驸马一左一右牵着李承恩,一家三口仰着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旁边就是裕王和裕王妃,朱翊钧跑过去,硬是挤到他们中间。还没等他伸手去牵爹娘的手,裕王和王妃一同蹲下来,将他簇拥在中间。
趁着又一组烟火冲上云霄的时候,裕王实在没忍住,凑上前,亲了亲儿子的小脸。
小家伙忽然回过头来,也噘着嘴,裕王受宠若惊,侧了侧头,准备宝贝儿子的亲亲。
朱翊钧“吧唧”一口,亲在了另一边裕王妃的脸上。
王妃抱着他,脸贴着他的小脸,感觉这是一年来,最幸福的时刻。
她是个平民家的女儿,嫁给裕王之后也并未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生活中唯一值得反复回味的,也就是和儿子相处的快乐时光。
虽然儿子没有亲自己,但小家伙一只手还攥在裕王手里,这也足够让裕王心生欢喜。
王妃抱着儿子,裕王搂着王妃,一家三口,一起看了会儿烟花。
可没过多久,小家伙就待不住了,扭着身子说要下去。
王妃只好放他下来,小家伙交易落地就跑开了
朱翊钧走到宁安公主一家前面,目光落在他的小伙伴李承恩身上,咧开嘴冲他笑,又伸出手,叫了一声:“哥哥。”
看到他的笑容,李承恩就像受到蛊惑一般,从父母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走向朱翊钧,去牵他的手。
驸马警醒的一把按住了儿子,不让他乱跑。虽然都是孙子辈,但他的儿子多了一个“外”字,那便和皇孙有了天壤之别。
皇上的宠爱专属于他的皇长孙,能够纵容,甚至欣赏他朱翊钧的活泼好动,但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宁安公主蹲下来,替小家伙整理了一下斗篷和棉袄,笑道:“钧儿自己去玩好不好?”
朱翊钧不理解:“我想和哥哥一起玩。”
宁安公主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只说:“下次姑姑带他进宫来,你们再一起玩耍。”
朱翊钧目光越过宁安公主,去看后面的李承恩。对方也在看他。两个人四目相对,朱翊钧能感受到,哥哥也想和他一起玩。
小家伙虽然不懂,但姑姑明确拒绝了两次,他也就乖巧的点了点头:“那好吧。”
这时候,一组花炮升上天空,朱翊钧又转身去看烟火,无论如何他总能给自己找到乐子,并且不去纠结那些不如意的事情。
忽然,黄锦来到宁安公主的身旁,低声说道:“殿下,皇上让您带着李公子过去一趟。”
李公子指的是公主的儿子,嘉靖帝的外孙李承恩。
公主牵着儿子来到嘉靖帝跟前:“儿臣叩见父皇。”
她刚要带着儿子跪下行礼,嘉靖帝挥了挥手:“过来罢。”
在活到成年的四个儿女当中,宁安公主是得到父皇宠爱最多的一个。因为嘉靖帝怜惜她的身世,心中对她有愧。
嘉靖帝的目光落到李承恩身上:“朕记得,你四岁了。”
“回父皇……”
“让他自己说。”
宁安公主催促儿子:“快回外公话。”
帝王不怒自威,李承恩有些畏惧。他不常在宫中走动,即便进宫,也是岁母亲探望皇贵妃,几乎没怎么见过这位皇帝外祖父。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回外公,上月刚满四岁。”
“也是腊月出生。”嘉靖帝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朱翊钧身上,“喜欢你这个小表弟吗?”
“喜欢!”李承恩毫不犹豫,又强调了一句,“特别喜欢!”
这个回答取悦了嘉靖帝,他的小钧儿那么可爱,就该被所有人喜欢。
他轻拍了一下李承恩的肩膀:“同他玩去罢。”
听到能和朱翊钧一起玩,刚还十分拘谨的李承恩立时喜笑颜开:“谢外公。”
说完,他就朝着朱翊钧的方向小跑过去。后者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到是他,也开心得不得了。
两个小朋友手牵手,并肩站在一起,仰起头,望着璀璨的夜空。
又一组烟花身上天空。这一次,七八枚烟花排列出了不同的形状,显示一枚红色的,紧接着又是两枚绿色的,再是一枚黄色、蓝色和紫色,刹那间五颜六色的星光汇聚,下落的时候拖出一条光带,闪烁着消失在夜幕中,宛如一场流星雨。
两个孩子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美景,站在巨大的烟花下面,犹如置身仙境。可惜他俩还没开蒙读书,文化水平有限,无论心情如何激动,说出来的也只是一句奶声奶气的:“真好看呀~~”
最后,嘉靖帝圣驾回宫,琼华岛点燃今晚最大的一组花炮。一连串爆裂的声音,噼里啪啦想起,无数支烟花将天幕照得亮如白昼,而后化作点点星光,镶嵌在夜空中,经久不息。
在漫天闪烁的星光中,朱翊钧激动的扑进表哥怀里,兴奋得。两个小可爱紧紧拥抱在一起,叽叽喳喳,大笑个不停。
身后众人都看着他俩,辞旧迎新,看孩童们嬉戏也是大人的乐趣之一。
这偌大的紫禁城,最缺的就是孩子的朝气。朱翊钧的到来弥补了这一切,这一年来,他才是西苑最亮丽的风景。
烟花表演结束,两个小伙伴觉得意犹未尽。于是约好明年除夕,也要一起看烟花。
时间很晚了,李承恩要跟着公主驸马出宫,朱翊钧恋恋不舍的送他上马车:“哥哥,你要常来陪我玩。”
李承恩爽快答应:“好。”
朱翊钧又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这个问题李承恩也不知道,于是看向宁安公主。
一旁的皇贵妃笑着摸了摸朱翊钧的脑袋:“下次公主和承恩进宫,我就让人去请你,来万春宫玩好不好?”
朱翊钧乖巧点头:“好。”
目送公主的马车走后,朱翊钧转过身来,这才发现裕王和裕王妃还站在不远处。
公主能随时进宫探望皇贵妃,裕王却不能随时进宫看儿子。这一别,又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见。
裕王和王妃站在马车前,迟迟不肯出宫。
小家伙脸上的笑容消失,咬着下嘴唇,可怜巴巴的跑过去,扑进王妃怀里:“娘亲~”
王妃搂着他:“钧儿……”
小家伙把头埋在王妃怀里,开始撒娇:“娘亲别走~”
王妃抱着儿子,心都要碎了:“娘亲也不想和你分开。”
可是不分开也不行啊,谁敢违抗皇帝的旨意?
经过这一个晚上,她也看明白了。孩子在宫里被照顾得很好,嘉靖帝给予他的宠爱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可是,回到王府有什么呢?王府到处都是眼线,孩子只能跟着父母谨小慎微的生活。
裕王在心里叹一口气,摸了摸儿子后脑,虽然也是满心不舍,但还是说道:“时辰不早了,外面天冷,让钧儿回去吧。”
“不要!”朱翊钧紧紧攥着王妃的衣襟,“娘亲别走。”
王妃忍了又忍,把眼泪咽回肚子里,这才对朱翊钧说道:“钧儿乖,娘亲……娘亲以后多来看你。”
这话说得,王妃自己都不信。朱翊钧却点了点头,松了手:“那你不要忘记我。”
“怎么会?”看他这么乖,王妃又忍不住想要落泪,“娘亲日夜都在想你。”
“那我……我也会想娘亲。”
这话小家伙说得有点心虚,他年纪太小了。生活中总是被许多简单快乐的事情占据,除非遇到某个特殊的场景,便会触发他对父母的思念。
宫门要关了,裕王催促王妃登上马车。
后妃已经早早散去,各自返回寝宫,景王和两位公主也都已经出宫去了。
朱翊钧还站在原地,目送着裕王府的马车驶出宫门。王妃挑开帘子探出头,频频的往回张望。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站在深夜的寒风中,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淌。
裕王搂着她的肩膀,叹一口气:“钧儿健康活泼,见到他高兴还来不及,别哭了。”
王妃哽咽着说:“他知道。”
裕王不解:“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我说我以后多来看你,是骗他的,我做不到。可他一点也没哭闹,乖乖地答应了。他那么懂事,我这个做母亲的,连陪在他身边,这么一点小小的事情也做不到。”
裕王又叹一口气,安慰王妃:“会好起来的。”
直到裕王府的马车驶出西苑门,值守的侍卫才关上宫门。
冯保上前,牵起朱翊钧的手:“殿下,咱回吧。”
小家伙向他伸出手:“大伴,我要抱抱~~”
大年三十这一天,辞旧迎新,过得实在充实,他也该累了。
陈炬和王安在前面掌灯,冯保将他抱起来,往寝殿走。小家伙便伏在他的肩头,小声的说:“真想快点过年啊!”
冯保诧异道:“这不是正过着吗?”
朱翊钧说:“要吃好吃的,看烟花的那种过。”
冯保笑着问他:“殿下是想吃好吃的,还是想看烟花?”
朱翊钧却说:“我想见娘亲。”
“……”
小家伙太聪明,也太敏锐了。他已经明白,只有在除夕夜的家宴上,裕王和裕王妃才能进宫来。
冯保将他搂紧了,轻拍他的肩膀,转移话题:“今晚的烟花好看吗?”
“好看!”提到烟花,朱翊钧又立刻兴奋起来,“啾啾啾,砰!红的绿的……一闪一闪,那么大……掉下来,像在下雨。”
“啊哈~”前面提着灯笼的王安实在没憋住,低笑出声。被陈炬瞪了一眼,又立刻闭了嘴,憋着笑。
不是他胆大包天,取笑小主子,是小家伙绘声绘色的形容烟花时的样子,实在太有趣,太可爱了。如此仙童一般的小人儿,谁能不喜欢?
朱翊钧把自己说兴奋了,在冯保怀里蹦跶两下,身体不由自主向后仰,冯保赶紧护住他的后背,小家伙又重新扑进他怀里,搂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嘻嘻的笑。
冯保笑道:“小主子,咱们来背一首词好不好?”
“什么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朱翊钧重复着这一句,忽然明白了,这不就是他今晚看到的烟花吗?
原来除了“真好看呀”,还有这么美的表达。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灯火阑珊处。”朱翊钧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冯保感受到耳畔处传来均匀而轻微的气息——小团子在他怀里睡着了。
冯保生怕他着凉,用斗篷将人裹紧了。低声催促前面两人:“走快一些。”
时辰已经很晚了,回到寝殿,冯保替朱翊钧脱下衣物,就将他塞进了被子。小家伙早已睡熟,翻了个身,甚至轻微的打起鼾来。
今天可真是把他累坏了。
明日一早还得早起,大家也都各自去休息。
这一觉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天不亮,冯保就来叫朱翊钧起床。
“小主子,小主子……殿下,该起来了。”
小家伙睡得很沉,无论冯保怎么唤他,就是不肯睁眼。甚至裹着被子,滚到了床里面。
冯保没办法,跪在床上,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陈炬取来衣服,两个人一起帮他换上。
朱翊钧抬手揉了揉眼睛,嘴里含糊着说道:“好困~想睡觉。”
冯保知道他困,但现在不能睡。就算不把他叫起来,一会儿他也睡不着。
换好了衣服,朱翊钧才缓缓睁开眼,短暂的迷茫过后,缓缓对焦,看向冯保。
他张了张嘴,喊出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大伴”,而是“喝奶”。
对一个两岁的孩子而言,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喝奶。可是昨天晚上睡得太沉,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还得了,今天早上必须补上。一碗不够,得喝两碗!
冯保还是只给他喝了一碗,连早膳也没用,因为时间来不及了,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正殿外的广场上。
喝完奶,小家伙还是犯困,出门的时候,又睡着了。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太监候在那里。嘉靖帝的寝宫内透出灯火,很快,皇上从殿内走出来。
靠在冯保肩头打瞌睡的朱翊钧忽然支棱起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我要和皇爷爷放爆竹!”
他可算把正事想起来了。冯保放他下来,小家伙跑到皇爷爷身旁,跟着他一起焚香。
太监早已把爆竹挂好,就等着皇上焚香之后点燃。
朱翊钧到现在还没什么概念,以为爆竹就是烟花,点燃之后,“咻”的一下冲上天,又“砰”的一声炸开。
于是,他想亲自尝试一下。
“皇爷爷,我想……”他指了指爆竹,不知道该用什么动词。
“你想?”嘉靖帝大笑,拉着他走上玉阶,远远地站在月台上,“你老实在这儿站着罢。”
随即他吩咐太监:“点。”
两名太监撑着竹竿,又有两人点燃引线。
小家伙满脸期待,仰头望向天空,等着看昨晚那样绚烂的烟花。
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吓得他身子一抖,随即便是一串“噼里啪啦”的炸响,可把小家伙吓坏了,转身扑到嘉靖帝身上,抱住了皇爷爷的腿。
嘉靖帝抬手,捂住他的双耳,替他隔绝掉大部分鞭炮的声音。
过了片刻,小家伙稍微适应了些,装着胆子,微微转过头,偷偷地看一眼。
缭绕的烟雾中,火光闪烁,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小家伙又立刻把头转了回去,紧紧贴着皇爷爷。
片刻之后,还是抵挡不住好奇心,又转过头来。这回胆子大了些,多看了一会儿。
他这又怕又想看的模样有趣得很,鞭炮远不及可爱的孙儿吸引嘉靖帝的目光,他一直低头盯着朱翊钧,眼里满溢着慈爱。
终于,鞭炮放完了,朱翊钧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伸着脖子去看那满地的鞭炮碎屑。可惜天还没量,距离太远,看不清。
“走罢,”嘉靖帝将他抱起来,“进去了。”
大殿内燃着炭火,进去便暖和了。黄锦替嘉靖帝取下貂皮大氅,回头看到朱翊钧在扯自己的斗篷绳结,蝴蝶结快被他打成了死结。
黄锦又赶紧过去帮他。取下斗篷还不算,小家伙还要脱棉袄。
嘉靖帝担心他着凉,沉声道:“不许脱。”
小家伙嘟嘴:“我热。”
“热也不许脱。”
朱翊钧走到他身旁,摸了摸他轻薄的道袍:“我也想穿这样的。”
这话可太大胆了,把黄锦吓了好大一跳。生怕小家伙犯了皇上的忌讳,却又不敢吭声,拼命地给朱翊钧使眼色。
“你现在还不能穿。”嘉靖帝却并不在意,“等天气暖和了,再让尚衣监给你置办几身。”
朱翊钧也不是真的想穿道袍,他就是觉得热,在殿内待得时间越长,就越觉得热。
幸而这时候,冯保送来一件夹袄,换上之后,他就老实了。
更加轻薄的夹袄不光能让小家伙在暖和的殿内舒服一些,也更方便他玩耍和活动。
不一会儿,早膳准备好了。小家伙正陪在嘉靖帝旁边玩耍,听到用早膳,“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今日大年初一,早膳与往日不同,按照习俗,要吃水点心。
朱翊钧问:“什么是水点心?”
黄锦笑道:“水点心就是扁食。”
朱翊钧又问:“那什么是扁食?”
“桌上的就是扁食。”
朱翊钧坐在桌旁,往碗里一瞧,明白了:“就是饺子。”
嘉靖帝说道:“今儿大年初一,你陪皇爷爷吃顿饺子。”
小家伙平时吃蒸饺比较多,水晶羊肉饺儿他最喜欢了,但水饺他也喜欢。
一碗饺子吃下去,还喝了几口汤。满足了。
看他吃得这么香,嘉靖帝也跟着多吃了两个。
今天是正旦,皇帝除了要接受百官和外国使节的朝贺,还要在宫中赐宴。
不过,嘉靖帝这二十年连早朝都不上,更别提朝贺和赐宴。不赐宴,皇上还得给在京文武百官、公侯伯爵按照品级发个红包,交给礼部去办。
用过早膳,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吃饱了便有些昏昏欲睡。昨天睡得晚,今日起得早,他确实困了。
嘉靖帝要开始他每日必不可少的修仙问道,便让人把小皇孙带回他自己的寝殿去休息。
小家伙这一觉睡到了中午,一睁眼,床头多了个伴。
不是他的冯大伴,是霜眉。
今天窗户是关着的,这位猫主子大摇大摆走的正门。太监们不敢惹它,目送它一路畅通无阻走进寝殿。
“呀!”小家伙欢喜得很,把霜眉从头摸到尾,一下一下顺着它浓密的毛发。
霜眉趴在那里,温顺的任他摆弄。朱翊钧轻轻一推,它就倒了下去,亮出柔软的肚皮,给他抚摸。
玩着玩着,朱翊钧有了新的想法。今天过年,他有新衣服穿,霜眉也应该有。
于是,冯保从殿外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家伙手里抱着个布老虎,头枕在霜眉的肚子上,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搭在膝盖上,小脚丫一晃一晃的,十分有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霜眉身上穿了件衣服,大红缎面斗篷,上面有梅花暗纹。
这不就是朱翊钧今日穿的那件斗篷吗?怎么会披在猫的身上!!!
冯保走到床边,霜眉听见脚步声,警惕的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朱翊钧身边的人,才放松下来。
当他扬起下巴的时候,冯保看到斗篷上的丝带在他脖子处挽了个死结,虽然不见得勒着它,看着也怪难受的。
这位猫主子也是溺爱孩子,都这样了,也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