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就送给朱翊钧东西, 还是个他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小家伙也没客气,伸手就要去接。
只可惜他俩年纪都太小了, 离得又实在远了点,简而言之就是手断了, 拿不到。
俩孩子努力的把手伸向对方, 就是没人想起来, 还能挪动一下脚步。
朱翊钧着急了, 跺跺脚:“拿不到。”
那孩子也拧起眉头,终于往前迈了一步,想要从花丛间钻过来, 奈何穿得实在厚重,一根枝条勾住了他的兜帽。
朱翊钧更急了, 他人小,够不到梅枝, 往前走几步,就来到了那孩子跟前。
“……”
冯保在旁边看了半晌,心道孩子还是太小了一点, 也不知道从旁边绕过去, 认准了一条路, 非得从树下钻。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侧脸掩映在花丛中,红色的梅花衬托得小脸更是白皙粉嫩。阳光洒下来, 连孩子脸上的细小绒毛也看得分明,可爱极了。
冯保确实不认识这孩子,但他既然能出现在宫中,那一定是来赴宴的。有资格参加皇家的年夜饭, 必定也是皇亲国戚。冯保心中能猜测出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他具体是谁。
令冯保惊讶的是,朱翊钧并没有着急去拿那孩子手里的东西,尽管那东西他从未见过,也很好奇。
小家伙绕着那孩子转了半圈,来到他的身后,努力踮起脚尖,拉住他的兜帽扯了扯,竟是试图将对方从树枝上“解救”出来。
冯保站在旁边看着,只要朱翊钧没开口要他帮忙,他便没有上前干预他们的社交。
受身高所限,朱翊钧拽了几次也没有成功。于是开动小脑筋,拽着兜帽一角,人往下蹲,但他的体重似乎轻了一点。
小家伙并不放弃,拍了拍那孩子的背:“你也蹲下来。”
那孩子从善如流的蹲下,两个人人一起,利用身体的重量,终于……把那截梅枝折断了。
“哎哟~”梅枝一断,他俩因为惯性,一起摔在了地上。
冯保上前要扶他,刚伸出手,就见那孩子翻了个身,自己还没站起来,就去拉朱翊钧。
俩孩子都穿得太厚了,身上的斗篷成了阻碍,互相抓着对方的手也成了牵制,非但没站起来,又倒了下去,抱在一起,在花瓣里翻滚,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
小孩子就是这么纯真可爱,只要双方看对了眼,很快就能自然而然的玩耍在一块儿,哪怕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姓名。
那孩子毕竟比朱翊钧大一些,很快就站了起来。这次他学聪明了,自己先站稳了,再去扶朱翊钧。
先站在他身后,推着他坐起来,然后牵起他的小手,将他拽了起来。
朱翊钧仰起头来冲他笑,额头上粘着一片红梅花瓣,那孩子替他摘了下来。
他问朱翊钧:“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钧儿。”平时没人叫称呼他的大名,只有嘉靖帝叫他钧儿,他一直以为自己就叫钧儿。
他又问对方:“那你呢?”
“我叫李承恩。”
“李承恩。”朱翊钧又重复了一遍,“李承恩。”
李承恩笑着摸摸他的脸:“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哥哥。”
“哥哥?”这对于朱翊钧来说是个陌生的称呼,但这种叠词发音小家伙非常喜欢,“哥哥,哥哥,哥哥……”
“嘿嘿嘿!!!”两个小朋友手拉手,又是一阵大笑。
笑完之后,李承恩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在花丛下四处寻找。
终于,在泥土中拾起一个东西,是他刚才送给朱翊钧,而朱翊钧没拿到的,一只竹蜻蜓。
他又把竹蜻蜓递给朱翊钧:“这个送给你。”
朱翊钧接过来,好奇的打量一番。
朱翊钧平时的玩具都是由内官监负责打造,都是精挑细选上等木料,能工巧匠设计制作而成。
他还从来没有玩过这么接地气的小玩具,歪着脑袋看了又看,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玩耍。
虽然竹蜻蜓十分质朴,但不难看出边缘打磨光滑,不容易伤到孩子。
李承恩说:“这是旺福给我做的。”
朱翊钧问:“旺福是谁?”
“是我的小厮。”
朱翊钧忽然争胜心暴涨,转头看着冯保:“我的大伴会折小青蛙,还会画小鱼,画在宫灯上。”
李承恩也看向冯保:“哇,好厉害呀~”
冯保站在一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笑。折个青蛙,画个锦鲤而已,他的隐藏技能还多着呢。
朱翊钧问道:“这个怎么玩?”
嘴上说着大伴会这个会那个,其实小家伙对竹蜻蜓很感兴趣。
李承恩拿过竹蜻蜓,双掌夹在竹柄最下端,一前一后快速搓动的瞬间松开,那竹蜻蜓便旋转着飞了出去,眨眼间就窜上到了空中。
只可惜,这里不是开阔的空地,而是一片梅林。竹蜻蜓飞上天,就下不来了。
“……”
两个小朋友大眼瞪小眼,又同时望向天空,竹蜻蜓挂在了树枝上。
朱翊钧,歪着脑袋思索片刻,走到那株红梅下面,抬头仔细观察,挑选对应的枝干摇了摇,摇不动,又叫李承恩过去一起摇,还是摇不动。
冯保就在旁边看着他俩,他年纪比李承恩还小,但遇事却懂得思考,自己想办法解决。
“大伴~”
当朱翊钧确定凭自己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他第一个就会想到冯保。
冯保也在周围看了看,这株红梅至少3米高,他能做的,也就是在更高的地方摇晃一下树枝,看看能不能让竹蜻蜓落下来。
“公子,公子……”
有人声从远处传来,听着像个太监。在梅林中穿梭了好一会儿,才小跑着来到他们跟前。
不难看出,太监很着急,大冬天出了一脑门汗水,赶紧抬手擦了擦。看到李承恩,他可算松一口气。语气中稍微能听出一点责备:“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可叫奴婢好找。”
紫禁城里太监成千上万,绝大多数冯保都不认识,尤其是后宫的太监,眼前这位,他就不知道是谁。
“哥哥在和我玩。”
听到说话的声音,太监似乎才看到李承恩对面还站着个孩子,个子小小的,穿得厚厚的,雪团子一般白净漂亮。
太监大惊失色,皇宫之中,无人不识小皇孙,赶紧跪下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起来吧。”
“承恩?”又有声音传来,这次是个年轻的女人,“你在这里吗?”
“娘亲,我在这儿!”
说着,李承恩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一株高大的红梅后面忽然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两位衣着华丽的夫人。
李承恩径直扑进年轻那位的怀里:“娘亲。”
年纪大的那位朱翊钧之前见过的,就是皇贵妃沈氏。
沈氏看到他就笑了起来:“皇孙也在。”
朱翊钧走到他跟前:“我记得你,你叫皇贵妃娘娘。”他又看向旁边,李承恩的母亲,“你叫什么娘娘?”
那年轻妇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搂着儿子走到朱翊钧跟前,摸摸他的小脸:“我叫朱禄媜。”
朱翊钧眨眨眼:“朱禄媜娘娘?”
“我不是娘娘,你应该叫我姑姑。”
“姑姑?”从未听过的名字加上从未听过的称呼,让小家伙有些懵圈,“姑姑又是什么?”
皇贵妃给他解释:“她是宁安公主,是你皇爷爷的女儿,你父王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姑姑呀。”
朱翊钧有点明白了:“皇爷爷的女儿,爹爹的妹妹,叫姑姑。”
“没错。”
“姑姑的儿子,叫哥哥。”
宁安公主和皇贵妃都不笑了,很认真的对朱翊钧说道:“你是王世子,他的父亲只是驸马。你不必叫他哥哥,他该称你殿下才是。”
朱翊钧想了想,过去拉起李承恩的手,软糯糯的叫了声:“哥哥。”
李承恩也回握住他的手:“弟弟。”
“哥哥。”
“弟弟。”
“……”
这两个小家伙一见如故,相亲相爱的样子实在可爱。旁边的皇贵妃和宁安公主十分欢喜。过年就是应该阖家团圆,他们之间也确实是表兄弟。
李承恩牵着朱翊钧:“哥哥带你吃果果。”
“吃桔子”听到吃果果,小家伙眼睛都亮了:“我有桔子。”
他还知道这个时节要吃桔子,南方运来的贡桔。
他俩同时转身,一个向东,一个往西。
朱翊钧说:“玉熙宫往这边走。”
李承恩却说:“万春在那边。”
朱翊钧问:“万春宫是哪里?”
“是我外婆的寝宫。”
他口中的外婆,就是指皇贵妃。
朱翊钧欣然接受,转身跟在他身后:“走吧。”
冯保一看,他竟然这么容易就跟人走了,忍不住在后面轻声唤道:“殿下。”
朱翊钧转过头来看着他:“大伴,我想和哥哥玩一会儿。”
冯保提醒他:“殿下,宴会下午申时开始。”
皇贵妃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已经临近中午。他们这些大人尚且需要花几个时辰梳妆打扮,换上繁复的礼服。
小孩子不扛饿,回去之后要用些餐食,休息一会儿,下午准备参加家宴。
于是,她慈爱的看向两个小家伙:“别急,下午和晚上你们还会再见,到时候,宫中还有许多好看的、好玩的。那时候你们再一起玩罢。”
皇贵妃不仅端庄秀美、说话处事更是通情达理,对下人也十分宽厚。难怪嘉靖帝后宫佳丽七十多人,一是受宠,风光无限的大有人在,但那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皇贵妃沈氏,虽不曾宠冠后宫,却从进宫开始一直是皇上心中偏爱的那个。
“嗯。”朱翊钧一向是个听劝的孩子,和他讲道理很容易讲通。
小家伙松开李承恩的手:“哥哥,晚上我们再一起玩。”
宁安公主又摸了摸他的头:“咱们一会儿再见。”
“好。”
冯保弯腰拾起刚折的红梅,朱翊钧快走几步,冯保以为他又要跑了,哪知道小家伙弯腰捡了个东西,就是刚才李承恩给他的竹蜻蜓。
往回走的时候,他玩了一路。模仿李承恩的样子,双手夹着竹柄搓动、松手……竹蜻蜓落在了地上。
他反复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有点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的嘟啷:“这是怎么玩的呢?”
冯保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摔了:“小主子,留意脚下,回去再示范给你看。”
回到寝殿,大家一系列除夕?岁活动也结束了。殿内殿外打扫得窗明几净,四处都是一片喜庆热闹的氛围。
太监们都换上了葫芦景补服,见了面,相互道一句“恭贺新春”“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冯保带着朱翊钧回到寝殿,吩咐王安取来剪刀和红绳,又让陈炬来帮忙。
他把一大捧红梅放在桌上,没有选那些开得正盛的,而是优先挑选花苞多的。再修剪一番,去掉细小分支,使每一枝长度一致,再用红绳绑起来。
这个过程中,王安在一旁陪着朱翊钧玩耍。平时都是冯保和陈炬教小主子背诗,今儿他也教了一首。
朱翊钧注意力在竹蜻蜓上,却一点也不耽误他只听一遍,就能将全诗准确的背诵下来。
冯保听见了,回过头来问他:“小主子知道‘总把新桃换旧符’指的是什么吗?”
朱翊钧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殿门:“是锦衣卫!”
“……”
陈炬取了只稍大一些的花瓶进来:“锦衣卫听了生气。”
朱翊钧抬起头,咧开嘴嘿嘿的笑:“我知道,是桃符。”
陈炬又问他:“小主子可还记得左边的叫什么?”
“神荼,右边叫郁垒,合起来叫门神。”
王安平日在内书堂读书,陈炬时常考察他的功课。他背不下来的文章,朱翊钧听上几遍,背得比他还流利。时常让他感慨不已:“主子就是主子,太厉害了。”
“好了!”冯保转过身来,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展示给朱翊钧,“小主子瞧瞧,还满意吗?”
朱翊钧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了注意:“哇~~”
“真好看呀!!!”
经过修剪后的红梅,保留了粗壮的分支,却又不像刚摘下来时那么乱糟糟的。红色饱满的花苞挂在枝头,点缀着几朵半开或者全开的花朵,无论是结构还是颜色搭配都很有层次感。
下面枝干的部分处理得很干净,再用一张红纸包裹,再系上红绳,方便用手拿着。
冯宝说:“现在先把它插在瓶子里,一会儿再拿去山前殿。”
“好~”小家伙蹦蹦跳跳,开心极了,“我要把它送给娘亲!”
“我就要见到娘亲啦!”
“……”
中午,朱翊钧吃了些东西,吵着要去院子里玩竹蜻蜓。
冯保好不容易哄着他睡了一会儿,叫他起来的时候,他又赖床,滚到大床的最里面,冯保只恨自己不是个长臂猿。
时间紧迫,三个人伺候他换衣服。虽然他年纪小,不用穿太复杂的礼服,着常服便可。
但即便是常服,过年穿的也是尚衣局新做的,云纹暗花、织金团龙,挂上他的御赐长命锁,再戴上礼冠,年纪虽小,却尽显尊贵。
穿戴整齐之后,冯保几人陪同小皇孙来到正殿。
“皇爷爷~”朱翊钧进入寝殿的时候嘉靖帝正在更衣,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就看到小孙儿跑得太急,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跟前。皱眉、嘟嘴的同时,还不忘抬手去扶头顶的礼冠。
“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这充满童趣的一幕,嘉靖帝开怀大笑。
平日,他念及孙儿年幼,见他摇摇晃晃走来,恨不得立刻上前一把抱起,搂在怀里听他奶声奶气的喊皇爷爷。逗他说话,看他撒娇,哪舍得叫他跪拜行礼。
今儿倒好,大过年的,一见着皇爷爷就行了个大礼。
黄锦也在一旁说道:“这是小皇孙给主子拜年。”
既然是拜年,那边少不了压祟,嘉靖帝吩咐给他更衣的黄锦:“朕让你们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是。”
帝王与他的黄伴相伴几十年,不习惯别的太监近身服侍。黄锦取东西去了,他便不再更衣,上前把朱翊钧抱了起来:“今日除夕,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小家伙想了想:“挂桃符,背诗。”
“背诗?”嘉靖帝有点兴趣,“背给朕听听。”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明儿一早,皇爷爷就带你去放爆竹。”
“放爆竹?”对朱翊钧来说 ,这又是个他未曾听过的新鲜词汇,“那是什么?”
“明早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黄锦端着托盘上来:“主子,东西取来了。”
“放桌上。”嘉靖帝把小孙子放下来,“自己去瞧瞧罢。”
朱翊钧跑到桌前,先努力的爬上凳子,两只小手扒在桌沿,视线从桌子下面缓缓升上来,果然看到了新奇玩意儿。
黄锦小声道:“这可是皇上特意给小主子准备的,独一份儿。”
朱翊钧还不太明白这个“独一份儿”是什么意思。
那边,嘉靖帝有些不耐烦了:“过来给朕更衣。”
“……”
托盘里放着三样东西,中间是一条龙,左右两边是两只狮子。而龙和狮子是由彩线串上铜钱编制而成,每一枚钱币都组成了瑞兽身上的鳞片,栩栩如生。
“这在民间,叫压祟钱。”嘉靖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们拿回去,挂在你的床上。寓意辟邪驱鬼,保佑平安。”
这东西在民间不算稀罕物,在皇家可不多见。虽谈不上有多贵重,但却是帝王特意为小孙子准备的,独一无二的宠爱。
朱翊钧玩了一会儿他的压岁钱,就又从凳子上下来了,一路小跑到门口站着,趴在门槛上往外张望。
嘉靖帝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呆的有点不耐烦了。他以前可从不会这样,即便嘉靖帝在与朝臣议事,他一个人也能在旁边安静的玩上一个下午。
嘉靖帝还以为他饿了,让黄锦取来些点心,小家伙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太大的兴趣。
这更奇怪了,便问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朱翊钧说道:“想去参加宴会。”
这倒是新鲜,拿了点心他也没吃,看来是不饿,却又说想参加宴会,莫非是想去见什么人?
嘉靖帝又问道:“为什么想去参加宴会?”
“想见娘亲。”
果然如此。
他是去年后接进宫来的,算起来,也差不多一年了。
那时候他才刚满一岁,那么小的孩子,一年没见过母亲,他竟然还记得。
“罢了,”嘉靖帝沉吟一声,问黄锦,“他身边的人呢?”
“回主子,都在院外候着。”
“让他们带他先过去罢。”
“……”
山前殿在万岁山,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分为上下两层。是皇帝设宴的地方。
朱翊钧带着他的红梅来到山前殿的时候,距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但除了嘉靖帝,其他人已经到到齐了。
皇上还没到,大家便在殿内候着。
朱翊钧从门内探头往里张望,看到了皇贵妃、宁安公主、李承恩……他正在寻找娘亲的时候,忽然,视线被一抹深蓝挡住——有人站在了他的跟前。
朱翊钧正要抬头,那人却蹲了下来。双手扶着他的双肩,热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眼眶里竟然隐约有泪光。
光是看,已经满足不了他激动的心情。一只手从朱翊钧的肩膀缓缓上移,抚上他的小脸,又摸了摸他的头。
朱翊钧看着他,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大过年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大过年的怎么还哭鼻子呀。
看到朱翊钧迷茫的眼神,那人更是情绪激动,一把就将他搂进了怀里:“钧儿,你不认识我了吗?”
“认识。”朱翊钧推开他,有点不确定,再看看,“你好像是我爹爹。”
裕王还以为亲儿子不认识他了,心中百感交集,哪知道小家伙却依稀还记得他这个爹爹:“不是好像。”
“我就是爹爹。”
朱翊钧看着他,忽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替他擦去一滴眼泪:“别哭啦,皇爷爷不喜欢。”
裕王也知道,父皇不喜欢他这副懦弱的样子。可他一年没见过儿子,实在忍不住。却不曾想,反被儿子取笑了。
裕王羞惭的低下头,拿衣袖飞快的拭了一下眼泪。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儿子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也在皇爷爷跟前哭过,被训斥了吗?
谁曾想,他儿子又说了句更扎心的话:“皇爷爷只喜欢看我哭。”
“……”
懂了,帝王厌烦所有人在他跟前哭哭啼啼,宝贝孙儿除外。
听到这话,裕王却破涕为笑:“那就好,那就好……”
朱翊钧却靠在了他的身上,小家伙身体软软的,跟没长骨头一样,屁股落在他爹一条腿的膝盖上。
裕王却有些受宠若惊,轻拍儿子的后背:“累了吧,爹爹抱。”
他一把将儿子抱起来,小家伙乖巧的趴在他的肩头,问道:“娘亲呢?”
裕王吩咐他身边的太监:“去请王妃。”
他抱着朱翊钧往无人的偏殿走,又凑上去贴贴儿子的小脸,问道:“冷不冷。”
小家伙摇头:“不冷。”
虽然他说不冷,但裕王还是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替他挡去寒风,直到从侧门进入偏殿。
裕王妃在大殿内坐立不安,她从半个月前就开始期待这一场宫内的家宴。她不求别的,只希望能在宴会上看一眼儿子,看他过得好不好,长高了没有。
太监过来请她,说是小皇孙来了。
裕王妃急切的站起来,差点带倒了矮几上的茶盏,幸而她反应够快,才没有失态。旁边的景王妃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垂眸,安静的坐着。
景王有严氏父子的支持,日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裕王跟他一比,过得像个贫民。但景王妃心里却是羡慕裕王妃的。
比起裕王只裕王妃这一个正妻,景王府可就热闹了。去年诞下小皇孙的,正是景王身边一个侧妃都算不上的小妾。
裕王妃跟着太监快步来到偏殿,刚走到殿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趴在裕王肩膀上的小团子。
“钧儿!”
朱翊钧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位身穿暗红对襟夹袄的年轻妇人。尽管他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但在听到那个声音喊出“钧儿”的那一刻,唤醒了他的记忆。
朱翊钧上半身探出裕王肩头,目光落在裕王妃鬓边。那里坠着一只步摇,随着她走路的姿势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
王妃走到裕王身后,捧着朱翊钧的小脸看了又看,激动地说:“是我的小钧儿。”
朱翊钧也向她伸出手:“娘亲,我要娘亲,娘亲抱抱~”
王妃接过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恨不得将他重新融入到自己的身体中,再也不要分开。
这一年来,她每日都在想念她的小钧儿,不知道他在宫吃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太监有没有尽心伺候。
虽然知道,皇宫里的吃穿用度和裕王府有着天壤之别,尤其是嘉靖帝疼爱小孙儿,讲他俩就在身边亲自教养。但身为母亲,儿子不在眼皮底下,她仍是会有诸多担心。
况且,伴君如伴虎。天知道嘉靖帝是听信了道士关于“仙童下凡”的进言才对朱翊钧另眼相待,还是真心疼爱这个孙子。
王妃亲亲儿子的额头,又亲亲他的小脸,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说话都有了哽咽。
她一哭,裕王就更想哭了。但此时此地此景,实在不该抱头痛哭。
裕王拍了拍王妃肩膀:“别哭了,一会儿妆花了,仔细让父皇看出来,失了礼数。”
侍女递上帕子给王妃擦眼泪,裕王便想趁机把儿子接过来。哪知道朱翊钧双手紧紧地缠着娘亲的脖子,小脸靠在她的肩头,双腿夹着她的腰,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王妃也抱着他,不舍得放开。
小家伙平日吃得太好,个头不高,却实在有些沉。王妃抱得手累,也不肯放手。
太监赶紧端来凳子,让裕王和王妃坐下。
见到儿子之前,王妃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见到了,却又无从说起,只想抱着孩子,就这么静静地呆着。
过了半晌,倒是朱翊钧先抬起头来:“大伴,大伴!”
冯保就在殿外站着,听到他的呼喊,便应了一声:“殿下。”
“我要去找大伴。”
小家伙这才挣扎着从王妃腿上下来,头也不回的往殿门口跑去。
王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涩。在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哪怕每天照顾他最多的人是乳母,但小家伙最粘的还是她这个娘亲。
可是现在,他似乎有了更加依恋的人,就是他口中的大伴。
很快很快就跑出了殿外,裕王起身,准备跟出去。可他刚走到门口,朱翊钧又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小家伙从他身边跑过,却没有多看他这个爹爹一眼,径直跑到王妃跟前,把那东西放在王妃腿上:“送给娘亲。”
王妃低头,那是一捧红梅,枝头上密密麻麻缀满了红色花苞。不难想象,当它盛开的时候,一定很美。
王妃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送给我的?”
朱翊钧点头:“就是送给你的。”
这实在令人不可置信,连裕王都无法确定,今日是否有机会与儿子单独相处,可是小家伙却准备了礼物送给娘亲。
王妃凑近了,深深地吸一口气,尽管只是花苞,但也能闻到淡淡的幽香。
朱翊钧又问:“你喜欢吗?”
“喜欢!”王妃温柔的看着他,“你送的娘亲都喜欢。”
朱翊钧笑起来眉眼弯弯:“这是上午,我和大伴去御花园折的。”
“折了那么多,”他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圆,“只选出了这几枝。”
“真好,”王妃笑道,“我要把它带回王府,就放在我的寝殿内,每日一睁眼就能看到。”
“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的小钧儿。”
母子俩聊天,眼里都是彼此,裕王插不上话,于是走到门外,去看看他儿子口中那位大伴。
冯保就候在门口,站在几名太监身后,不起眼的位置。
裕王走到他跟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冯保仍是颔首:“裕王殿下。”
裕王问道:“你是世子的伴读?”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冯保。”
裕王又问:“之前在哪里当差?”
冯保停顿片刻,也不知道他这个“之前”指的是哪一段工作经历,是最早那一段,还是最近那一段。
于是,他回答了上一份差事:“在尚衣监。”
这个答案让裕王惊了一下,尚衣监的太监怎么会选为世子伴读?
世子伴读一定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从内书房出来,不是到司礼监当差,就是御马监当差,再不济也应该是尙宝监、印绶监这样的衙门,怎么会去尚衣监?
冯保不但在尚衣监当差,还在那里搓了一年半的衣服。
关系到儿子身边的人,裕王实在想问个明白。
冯保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一名玉熙宫的太监跑上台阶,与殿前值守的太监说了句什么,那太监便立刻转身回到殿内。
裕王还要问话,冯保却打断了他:“圣驾到了。”
他说完立刻就有太监过来:“还有一刻便是申正,殿下和王妃还请快些回去。”
虽然是家宴,但该有的礼仪却也一样不能少。嘉靖帝走进大殿,接受所有后妃、亲王、公主及其亲眷叩拜,随后入座,奏乐、赐酒、赐宴。
宴席正式开始,大家也没那么拘束,才有了几分年夜饭的味道。
御案旁边单独设一张矮几,那是专门给朱翊钧这个小皇孙准备的。嘉靖帝特意吩咐,让小皇孙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除了礼乐,宴会中间也穿插了一些歌舞表演。比起这些,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对好吃的兴趣更浓。他张大嘴,一口一口又一口,往嘴里送美食,却不知道,下面有无数双眼睛,都在有意无意看向他。
景王的儿子还不到半岁,又是早产,身体不好,寒冬腊月,本不应该带出来。
可他想到当年朱翊钧满百日,父皇竟然为他在宫中设百岁宴,宴请百官。
连裕王的孩子父皇都如此宠爱有加,同样是皇孙,看到他的儿子,定然也会欢喜。
就在小辈们给皇上拜年的时候,景王便把儿子也一起抱了出来。
这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看起来却十分瘦小,蜷缩在襁褓里,双目无神,面色惶恐,本来好好地,却毫无预兆的哭了起来。
嘉靖帝不动声色,挥了挥手:“赏。”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不耐烦。尤其是景王的生母卢靖妃,看到孙子哭,她是既心疼,又惶恐,惶恐多过心疼,生怕触怒龙颜。
朱翊钧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孩子,十分好奇,可孩子被乳母抱着退出了大殿,去了别的偏殿,他想看也看不着。
回过头来,朱翊钧就看见了李承恩,对方也在看他。
小家伙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榛蘑炖鸡,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小屁股刚往外挪了半分,就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上哪儿去?”
朱翊钧回过头,望向旁边的龙椅,嘉靖帝也在看着他。
爷孙俩大眼瞪小眼,正好传菜的太监送上一盘清炒虾仁。翠绿的青菜搭配粉红色的虾仁,再点缀了一些白色笋片,光是配色就让人很有食欲。
小家伙目光落在虾仁上,已经忘了他刚才想要偷偷溜走。
嘉靖帝时不时就要往他这边看一眼。以前没有对比,已经觉得他聪颖可爱,现在一对比,更是独一无二,天底下的小孩子,都不如他。,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