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在库房看了几天文书, 程子安告了半天假,前去码头送程箴崔素娘闻山长他们启程回明州后,再回去当差。
天气愈发炎热, 程子安不耐烦坐车厢,就坐在骡车前,让老张沿着护城河下的阴凉处走动。
护城河两岸的石壁, 水波涌动冲刷后, 留下一层污泥, 长满了青苔。缝隙中长出的杂草与野花,吸取了足够多的养料, 长得特别茂盛。
岸边再没剖鱼的妇人,连在河里洗衣的都很少。画舫只停在岸边,只有装粮食杂物的小舟, 艄公摇着撸缓缓经过。
鸣蝉吱吱叫着,讨厌得很。槐树开花了, 底下的花被百姓早就摘走去做吃食,只剩下高处的树顶, 像是堆了层棉絮样雪白。
骡车经过,槐花飘落在程子安的衣襟里, 他低头捡起来细闻。
花香袅袅, 程子安抿了下里面的花蕊, 甜滋滋。
“多好的尘世间啊!”程子安吃着槐花,懒洋洋靠在车厢上,望着河两岸的百姓人家。
回到了水部, 正直午饭时分。值房里的几人正在用饭,见到他回来,抬头打了声招呼, 便继续低头用饭。
程子安回到值房露了下脸,消了假,晃晃悠悠前去膳房用饭。
这时,孙凛直走了过来,叫住了程子安:“程郎中,这些天我没见着你做事,你虽然年轻不懂,应当虚心学习才是。夏郎中,你等下出去巡河岸,将程郎中一并带上吧。夏郎中你是水部的老人了,多教教他。”
夏郎中吞下饭,一口应了,对程子安道:“你赶快些,待我用完饭,我们立刻前去。”
程子安笑着应下,看了眼他食盒里只剩下了一半的饭菜,道:“夏郎中得等一等,我还得去寻饭吃。”
孙凛直好似才发现一样,惊讶地道:“怎地,膳房没给程郎中送饭来?”
程子安道:“今日我告了假,膳房估计不知晓究竟。我人年轻,走一走也无妨。”
孙凛直便没再问了,只道不要耽误了差使,便转身离开。
程子安笑笑,到了膳房。管事陈五听到他来,从值房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便退了回去,继续同人说着话。
彭厨子今日歇息,不过其它厨子在,给他做了新鲜的蕹菜,一碗鸡汤,烙了一叠香喷喷的葱花饼。
天气热,膳房还有冰凉的甜水。程子安吃得心满意足,同厨子们笑谈了一堆废话,漱口后告辞离开。
这时,陈五出了门,叫住程子安,为难地道:“程郎中,照理说,程郎中的饭食,当由帮工送来,程郎中在值房里用饭。有人见到了,已经心生不满,说程郎中与众不同,能到膳房用饭,膳房定是得了好处。程郎中,你看,这事吧,我着实为难呐。”
程子安微笑着问道:“是谁心生不满?”
陈五一愣,讪笑着道:“程郎中,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管事,你们都是官,我如何得罪得起?”
程子安道:“既然陈管事得罪不起,我想听听看,我可能得罪起。或许说,陈管事能得罪起我,却得罪不起他,那他要比我厉害。我这个人,陈管事知道,状元郎,得了圣上钦点来到水部,但我低调,向来不爱将这件事挂在嘴边,免得让人以为借着圣上的威严狐假虎威。既然承蒙君恩,为官者,当不畏强权,据理力争,做个清廉正直的好官。来来来,陈管事,谁欺负你了?你同我说,我去替你争个公道!”
陈五被程子安一通话,说得脑子晕乎乎,脸色变幻不停。
这件事,明明是有人看程子安不顺眼,怎地就扯到他头上来了?
只是,陈五却不敢多言,腰躬得更低。不知是热,还是其他,额头上汗津津。
他们这些官员彼此使绊子,让他们难做人。
陈五背后也有关系,程子安只管吃饭,从未生事,他为了这么点小事,要去求人欠个人情,实在是不划算。
经过了一翻考量,陈五咬牙道:“程举人,水部的官老爷们,究竟得罪了谁,程举人定当心中有数。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其余的,程举人莫要为难我。”
水部的官老爷们,程子安还真没与他们起正面冲突过。他一个连坐位都没有的新人,平时与他们见面,打个招呼就各自去做事了。
要说得罪,估计是他们就想给他点下马威,老人欺负新人而已。或者先给他点颜色瞧瞧,再替他解决掉,让他知道轻重深浅,让他感激涕零,顺道拉他入伙。
程子安想了下,道:“好,我知道了,让陈管事费心了。我还忙着,要赶着去当差,就不多说了。”
陈五见程子安大步离开的背影,一脑门的雾水,没能听明白程子安话里的意思。
苦苦思索不成,陈五干脆丢下不管了,随着他们去斗,管他膳房何事!
程子安回到水部,夏郎中背着手站在廊檐下,满脸的不耐烦,道:“程郎中,我已经等了你许久,水务河工向来重要,要是耽误了差使,我可担不起这个责!”
程子安拱手,笑着赔了不是,道:“是是是,我人年轻,还请夏郎中海涵。”
夏郎中依然黑着脸,哼了声,一甩衣袖朝外走去。
程子安也不见恼,不紧不慢跟在夏郎中身后,到了皇城外,夏郎中停了下来,看着他道:“你怎地还不快些,前去唤一辆马车过来。”
朝廷中枢每个衙门,包括地方官员,皆有一笔钱叫公使钱,充作当差,各种宴请的花费。
这笔钱拨放下来,有多少,如何用,全在上峰手中,基本用来吃吃喝喝,余下的,落入了自己的钱袋。
像是程子安同夏郎中出们当差,赁马车等一应花销,应当从公使钱中支出。
当然,根据品级不同,出门的花销多少也不一样,用多了,上峰肯定不会掏钱出来。
像是他们这种六品官员出行,赁个马车还是没问题。不过,程子安端看夏郎中的意思,是拿他当随从使唤,这笔钱,也要他私人出了。
出了这笔钱,夏郎中可会去孙凛直处核销,程子安就不清楚了。
程子安只当不知,去唤了一辆马车前来。夏郎中交待了地方,便上了马车,坐着闭目养神,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程子安吃饱喝足,早上起得早,他也困了,正求之不得,靠着车壁,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程子安手臂上一痛,听到夏郎中恼怒地在道:“醒醒,醒醒!”
程子安睁开眼,揉了揉手臂,平静的目光,从夏郎中的脸上掠过。
夏郎中感到一股森森如利刃的寒光袭来,他不禁头皮一麻,想要继续训斥的话,在嘴边打了个顿。
程子安一言不发,利落地跳下了马车。夏郎中盯着他的背影,悻悻哼了声,跟着也下了车。
车夫在一旁等着拿钱,夏郎中袖着手,装作看向了一旁。
程子安不欲为难还要急着做买卖的车夫,拿出钱袋,数了十个大钱付了赁马车的费用。
付了钱,夏郎中的脖子就变回了正常,大步往前走去。
程子安跟在他身后,转头四下打量,发现他们来到了京城城南。
京城北贵西富,北边是些小官小吏聚居,南边则是穷人与贫民百姓。
南边地势低,一间间破旧的大杂院,里面挤满了人。四通八达的巷道原本狭窄,铺子前乱糟糟,门前摆满了摊,只能堪堪挤过一辆马车。
不过南城却很是热闹,聚集了三教九流。看似不起眼的门口,守着孔武有力的壮汉,警惕的眼神盯着经过的行人。
从门内出来的人,有人兴高采烈,有人满脸的油光,如失了魂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门前挂着灯笼的破旧宅子前,有男人踢着牙,舔着脸来到门前,同倚在门上的妇人调笑。
你来我往之后,妇人腰身一拧,转身往里面走去,男人紧随其后,连忙跟了进去,迫不及待搂住了妇人上下其手。
程子安不动声色打量,经过了赌坊,半掩门,跟着夏郎中来到了河边。
这边的河水更加浑浊,河上漂浮着垃圾,散发着阵阵的臭味。
夏郎中目不斜视,背着手经过。沿着河走了约莫小半柱□□夫,又再走回来。
河岸边的道上,几个孩童们赤着脚,头上扎着个揪揪,欢快追逐着在踢个竹做的球。
球滚到了程子安的脚边,一个小童喊道:“哥哥,帮我踢回来!”
程子安笑着应好,提起衣袍下摆,脚尖微微用力,将球踢回了小童面前。
小童脆生生道:“多谢哥哥!”
几个孩童一哄而上,争抢成一团,欢笑声不断。
程子安含笑望着他们,怜悯闪过,上前两步追上神色漠然的夏郎中,问道:“夏郎中,我们可是巡完,要回水部去了?”
夏郎中看了程子安一眼,很是不耐烦地道:“当然是巡完了,河岸河堤都完好无缺,莫非程郎中还有高见,看出了隐患?”
程子安指着河水,问道:“我是新人,不懂水部的差使,我想问下夏郎中,河水上飘着的杂物,河底的淤泥,水部可是不管了?”
夏郎中脸色霎时不好看了,不悦地道:“管,如何管?程郎中先前难道没看到,周围情形如何,这边住着的百姓,究竟是何种模样?刁民遍地,闲汉混混们成日惹是生非,连京兆都不愿招惹上他们。程郎中,你难道有本事,让他们听话?”
程子安不咸不淡地道:“我当然没本事让他们都听话,可估计三岁小儿都懂,河水中的脏污,底下的淤泥,要是不清理,一下雨,河水就会漫上来,淹没民宅。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水部可会被追责?”
看了几天文书,程子安对京城曾发生过的洪涝灾害了然于心。
城南这片地因为地势,经常被淹。
穷人的命不值钱,死伤再多,也只是文书往来上的冰冷的数字。
百姓坚韧,死伤之后,又如野草般,再长了起来。
覆潮之下焉有完卵,不只是城南处,整个护城河的水,都浑浊不堪,可想底下的淤泥有多厚。
夏郎中眼神中轻蔑闪过,呵呵笑了一声,难得语重心长地道:“程郎中,你可知工部的上头,是由谁领着?天灾是老天爷发了怒,死伤之人,乃是德行不修,是他们的命不好,怪得了谁?”
工部是由大皇子出面领着。
每年工部都有修葺河道河工,包括护城河通淤的大笔支出。
钱用在了何处?
程子安只想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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