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莉雅准备出门的时候,外面正晴空万里。
明克兰地处内陆,春秋短、夏冬长,气候干旱且炎热,唯一的水汽来源是纵贯城市东西的兰琪泽雅河,河水澄澈见底,特产的河鱼也是有名的美味。她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蓝灰色的斜纹连衣裙配着红蓝相间的方格丝巾,怎么看都少一顶点缀用的帽子,可她看向衣帽柜时,又真切的犯了难:
此时严格来说已经到了秋季,但盛夏的余韵仍久久不愿散去。
系有大蝴蝶结的编织草帽已经过了季,红色的贝雷帽亮眼却显得有些夸张,至于粗呢圆领小礼帽……不不不,那个实在太超过了。
无论买多少衣服,女孩子的衣柜里永远缺最合心意的那一件。
迪莉雅烦恼得看向晴空,几乎是在她眉头皱起的同时,原本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突然昏暗了起来,几片不知道从哪来的乌云遮盖了活力过剩的太阳,同时还有淅淅沥沥的小雨飘了下来。
女孩的眉头即刻舒展,拿起放在桌上的珍珠手包,换上与裙子同色的矮跟小皮鞋,拎起心爱的透明伞,步入了阴雨绵绵的街道。
突如其来的小雨打乱了人们生活的步调,行人的脚步变得匆忙起来,街边的小摊贩们吆喝着收拾起了怕水的货品,一名报童抱紧了邮差包跑过,然后又退了回来,脱下脑袋顶上的帽子,对着迪莉雅行了一礼。
“午安,接线员小姐!”他欢快地叫道。
“午安,小杰克。”迪莉雅笑眯眯地答道。
不光是他,每个与她擦肩而过的行人,都会停下来与她见礼,一点也不在乎雨水打湿了昂贵的衣物。
迪莉雅耐心地问候了每一位上前行礼的居民,一路上走走停停,竟将十分钟的路程走出了二十分钟来。
迪莉雅工作的地方是明克兰城的中心——市政大厅。
由于地处核心位置,又有四通八达的交通,明克兰市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邦之一,每日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行商与旅人涌入这里,又带着满载的收获驶离。久而久之,这里也有了一个更简明易懂的别名——中枢之城。
明克兰没有明确的官方信仰,世界上的绝大部分教团都在这里设有接头点,按理来说,鱼龙混杂到这个程度,治安会成为相当大的问题,但明克兰有着堪称严苛的移民条款和高效能干的执法团队,确保这个城市一次又一次蝉联“最安居乐业城邦”第一。
小打小闹不可避免,但这里从未出现过恶性案件。
起码,没有被曝光的。
这也意味着,本该出入者络绎不绝的市政大厅,其实并没有那么人满为患。
迪莉雅是市政大厅唯一的接线员。
鉴于明克兰市的幸福度一向高得不像话,她的工作也格外清闲。每日吃过午饭才去报到,坐两个小时就能归家,同事们也都热情友好,除了收入略显低廉,其他方面都完美无缺。
更何况,还可以公费谈恋爱。
作为接线员,迪莉雅大部分时间里只需要接一个电话。
一个在下午三点准时打入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一个有着华丽声线的年轻男人,发音标准,吐字清晰,前调微微上扬,尾音又干脆利落,令人想起寒光四射的宝剑,又像是深埋于矿脉的精铁。
男人会对迪莉雅说:
“午安。”
就像现在这样。
男人似乎很忙,即便拼命压抑,有时候声音里也带着遮掩不住的小喘息,迪莉雅能想象到他为了打电话而在街道上奔跑的样子,风吹过他那头绚丽的金发,颗颗汗珠经过蓝宝石般的眼睛到达上下滑动的喉结……
真是个美人。
哪怕以她的审美来说也是。
每一次通话,男人都显得十分紧张,迪莉雅都会贴心地给予鼓励,适当表现期待——这是她在茶话会上学到的。
不过今天注定无法享受惬意的二人时光了,因为另一台电话像抽风般突然响个不停,电话那头的人就跟杠上了一般,无论迪莉雅多么努力去忽视它,都不肯挂断。
就连二人世界的另一方也听到了。
“我打扰到你工作了吗?”他有些不安地说道。
“没事的,只是一点小问题。”迪莉雅说道。
等到固定的交流环节结束,迪莉雅才慢腾腾地接起了另一个响不停的电话。对面人说话很急也很快,在聆听了几分钟后,女孩秀气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等到对面啰里吧嗦的说完,她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确认已经到点后,才站起身,重新跨上珍珠小包,施施然走出了接线室。
“辛苦了,接线员小姐!”大厅的同事纷纷起身,热情的跟她告别。
迪莉雅挨个点头致意,漫步一般离开了工作地点,顺着整洁平整的石子路,走到了公交站点。
明克兰市是世界铁路网的核心,市内交通却没有那么发达。由于市民们不愿意让轨道破坏他们漂亮的花园,公交车和私人马车至今是这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明克兰传统公交是黄绿相间的老式铁皮车,车头有些像蒸汽火车,但比那小上一圈,到站时会发出“呜呜”的鸣叫,乍看还有几分可爱。
“接线员小姐好呀!”司机快活地停下了车。
“你好,老亨利。”迪莉雅向他寒暄,“火车站的生意怎么样?”
“还是跟以前一样,好极了,小姐。”司机的胡子翘了翘,“不是我吹嘘,这世上再也没有哪个城邦比明克兰更好了!我敢打赌,就算是南方那群贵族老爷来了这里也会流连忘返!”
这是实话。
每年市政大厅都会收到如雪花一般的移民申请,只是它们大多会被客气地退回主人手里,
作为城市环线的常驻司机,老亨利忍不住挺起了胸膛。
“祝您生活愉快,我的小姐!”
车子在终点站停了下来,迪莉雅扶着老亨利的手走下公交,眼前便是涂着红绿彩漆的明克兰火车站。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座火车站实在太老了。它只有售票室、警卫室和几个掉漆的铁制长椅,月台由老旧的木板搭成,走上去还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难以想象是如何承受住每日成千上万人的踩踏。
也不是没有富商提出过要出钱修缮车站,但都被市政大厅委婉地回绝了:明克兰就应该保持它原有的样貌。
也不是没有人试图通过贿赂市长来达到目的,但他们都错愕地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明克兰市没有市长。
不光没有市长,它还没有市政议会,也没有议员……
明克兰市不需要任何外来思想的干预,因为它已经足够有条不紊。
它永远保持干净、整洁、有序,就像它的市民,永远快乐、热情还好客。
这是一座完美的城市,每一根螺丝都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每一个机括都在弹奏着和谐的乐章,容不下一丝杂音。
当然,也不是每个投机者都能拥有好运,不少人也会在这座中枢之城失去一切,或者穷困潦倒地路过这里。甚至于,有些人还不死心的想在这里等待机会,以期东山再起。
那些选择留下的人都消失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唯一清楚的是,明克兰市从未出现过流浪汉与贫民窟。
完美的城市不需要污点。
迪莉雅走进老旧的火车站,来到了月台之上。此时正处于火车站的间歇时间,旧的旅人已经乘车离去,而新的客人还未到达。
而在月台的最前面,竖着一个硕大的青铜长方形立牌,上面遍布铜花与锈渍,漂亮的花体字也在风吹雨打中变得模糊不清,那正是在旅人口中最为著名的标志物之一,明克兰市站牌。
而在站牌的下面,有人用钉子和铁链,将一块木质照片挂在了上面,木板上用工整的字迹写到:
明克兰市欢迎您。
“最早的一班车要到晚上七点才到!”警卫室的窗户被人一把抬起,一个满脸胡渣的脑袋冒了出来。那个脑袋在看清来人后一下子涨地通红:“接、接线员小姐!抱歉,我不知道是您!我还以为是那群疯狂排队合影的游客……”
“辛苦了,乔治。”迪莉雅温和地接受了警卫员的歉意,“当晚上七点的火车到站时,告诉想要用餐的人,温克夫人的家庭餐厅还开着,好吗?”
“好、好的。”乔治结结巴巴地答道,“小姐,我要怎么知道哪位是您的客人呢?”
“当你见到他时,你就会知道。”迪莉雅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不要告诉他是我说的,这是你和我的秘密。”
警卫室的窗户重新合上,脾气暴躁的警卫员回到了岗位,月台重新恢复了安静。早秋的风穿过浓密的树林,带着新鲜的潮气,吹动了月台屋角悬挂的风铃。
站在写有“明克兰市欢迎您”的招牌下,迪莉娅抬手往上添了一行用古怪语言写就的新字。
它们翻译过来是:
“穆拉赫特与狗,不得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