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题目学生未能答出,不敢继续叨扰,学生告退。”许清元心内的怒意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可俗话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她若逞一时口舌之快,惹得他生出报复之心,最终吃亏的还是自己。
她竭力维持着平静,行礼告退,转身的一瞬间,狠狠咬住后槽牙,而她的背后,却传来梁秀才的气定神闲的声音:“你以为你能在其他廪生处得到优容?如果现在你肯知错悔改,念在你到底辛苦读了这些年圣贤书的份上,老夫倒可以为你作保。”
许清元深吸一口气,几乎没有犹豫,背对着梁秀才一口回绝:“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劳烦梁老夫子。”
梁秀才看着许清元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道:“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
走在热闹的街市上,许清元却丝毫没有心情闲逛,她现在满心愤懑,很想找个发泄口,但她不能。梁秀才的话暗示了其他女孩今天一样会无功而返,甚至备受折辱。
这些既得利益者为了排斥、打压她们这些想要分一杯羹的人,甚至可能早就商量好了要在这个关口设下圈套。
就当许清元急匆匆要去其他廪生处将女孩们叫回来的时候,她突然犹豫了。
对于她来说,承认自己从属丈夫甚至是父亲都是违背了她想要通过科举考试改变命运的原则和底线,如果今日她真的承认了,难说以后别人不会用她这一时的低头给她添堵,而且自尊心被这样践踏,哪怕以后官居一品她也永远会觉得耻辱、羞愧、低人一等,所以无论后果如何,她都拒绝得很干脆。
可是其他人呢?艾家三姐妹苦熬多年,艾春芳今年已经十九了,这可能是她最后也是唯一一次机会。晋晴波已经嫁作人妇,但言语间几乎不会提到自己家的事情,想必也有一番辛酸。
她们都是为一场考试准备了数年的人,说不定真的会无底线地妥协。
急切地脚步逐渐慢下来,许清元站在街市的路口,一时之间竟然迷失了方向。
街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副为生活奔波的疲惫模样,许清元常常怀疑这些人是否也具有思想,这种无礼的揣测不是出于自大,而是一种遗忘。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未接受教育的时候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脑子里又曾经思考过什么。现在的她有时候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偶尔向现实妥协,和光同尘,求一个中庸安稳。
可她内心又很明白,这种安稳是虚假的,是梦幻泡影,无根漂萍,打破这种现状是一个痛苦且孤独的过程,她必须坚强的走下去。
许清元不再犹豫,独自一人回到了客栈。
冬日的黄昏时分,许清元听到隔壁的开门声,知道是晋晴波回来了。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书本上,没有出门询问。
又过了不一会儿,艾家三姐妹的脚步声错乱地响起,最后止步于许清元的房门前。
“叩叩叩”的三下敲门声响起,许清元起身过去开门:“你们回来了?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三人坐下,每张脸上都是灰败的神色,许清元对她们的遭遇也有猜测,因此并不急于询问。
可是三人中艾春英脾气最直,她率先忍不住了,试探问道:“许妹妹,你今日去梁秀才那里情况如何?”
许清元坦然一笑:“没要到。”
三人对视一眼,艾春芳突然插嘴:“我们三个都要到了。”
“恭喜你们。”许清元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心里知道她们还是妥协了。
许清元也知道她们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艾春英纠结了一会儿,说出了目的:“你可以去拜见王秀才,他会给你作保的。”
既然要到了廪生的担保,三人回来时那副神情必然也是遇到了跟她相似的折辱,许清元已经坚定信念,绝不可能低头,因此婉拒了艾春英的建议。
“可是这样你就无法考试了,只能再等一年,那时候我们三人万一有一个考中了,或者……或者有一个不能继续考了,你连互结的考生都找不齐了!”艾春英情绪十分激动,并不是因为完全替许清元考虑,同样也是为她们自己。
许清元无法参考,五人也就无法互结,她们一样进不了考场。
许清元沉默地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你是通判千金,不考科举还可以回去做大小姐,可是我们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求求你了!”艾春英一把拉住许清元的手,面色急切。
艾春芳还算保持着理智,她上前制止二妹,但艾春英十分倔强,她激动地喊:“姐姐你真的甘心吗?今年再没有结果,爹娘一定会将你发嫁的!那你以后就再也不能读书了!”
此语一出,艾春芳的眼眶也红了,但还是用颤抖的手艰难地阻止妹妹的失礼行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晋晴波一边走进来一边道:“我没有要到,也不准备再去自取其辱。”
艾春英含泪哭道:“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只剩我自己一个人在坚持,你们都不在乎吗?”
几人不欢而散。
不是不在乎的,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许清元直到现在内心还是十分摇摆。她躺在床上,只能靠不断设想自己向梁秀才低头的恶心情形,来阻止内心的愤懑不甘。她思考到大半夜,才终于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这是现实世界,不会有天降的正义,一切只能靠自己去争取,如果计划失败,许清元是不会乖乖回家待嫁的,大不了在淮阳窝上几年,考中了再回去。反正她只保证过会中,又没说过今年一定要中。
趁着思路清晰,许清元爬起来仔细斟酌着写就两封信函,又拿出十五两银子,天不亮就匆匆出门去了,晋晴波开门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她的背影。
许清元支付了最高额的邮费,吩咐驿站务必将信件快马加鞭地送到,然后数数手里剩下的银子,买了一包贵重点心,早早去县衙外的一棵树下等候。
不多时,礼房书吏提着书袋往县衙里走,许清元忙凑上前去,先攀了两句话。
书吏态度很和气:“许姑娘怎么有空过来县衙?有小吏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大人言重了,上次听您说过,学生的父亲也是您录的,学生应执小辈礼,只是昨日仓促之下实在没有准备,今日特来拜见,万望您不要嫌弃。”许清元说完将手中的点心递过去。
书吏连连摆手道:“这可不敢,小姐有话直说便是。”
许清元也不强求,她斟酌片刻,直接对他行礼长揖:“学生在淮阳人生地不熟,实无廪生可以为我作保,听闻大人也是多年的廪生,又知道我的家世履历,学生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可以……”
可是书吏却打断了她的话,好像是听不懂一般,接道:“哎,对,我该早一步想到的,礼房有今年廪生的名单,我抄录一份给你,你就说是我荐你过去的,想必他们会给我三分薄面。”
看来书吏的路是走不通的,许清元闭了闭眼睛,没有追根究底,给彼此留了一线余地。
她收下抄录的名单,将点心留下,客气道谢,书吏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但他仍旧不敢真的应承什么。毕竟他在淮阳的文人圈子里混,文人,不就图个名声吗?通判虽然位高权重,可山高皇帝远,县官永远不如现管。
许清元寄出去的两封信,一封是给本地学政的,不过学政大概率会为了掩盖本地文人之间不光彩的潜规则置之不理,她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总比不试的好。
而另一封,是寄给宁晗的。
在她整理时事政治材料本之时,就已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真如她推测的那样,宁晗不但会管,而且会在其中大做文章。
当今皇帝不是女性,在位这么久政绩也只能说是无功无过,唯有重开女子科举的政策在当年引起了轩然大波。许清元不认为这位皇帝是考虑到女性地位低下、生存现状恶劣、男女平权等超出时代的思虑才恢复女科,但能让他不顾群臣劝谏力推到底的制度,肯定能够给他带来足够的筹码或利益。
如今出现与他选拔女官相违背的情况,他不会坐视不管的,就算今年来不及,至少可以暂待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