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春芳崩溃绝望了很久,对她来说,这比参考落榜还要难受。心灰意冷的她本来就要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可二妹在功课上的聪颖表现又让她点燃了希望。
两年后,两人再次参考,可结局也没有什么不同。
艾春芳看着妹妹绝望的神情,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心情,可是她这次不仅自己挺了过来,而且成为了妹妹坚强的依靠,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但最终她们姐妹三个都坚持到了今天,坚持到了希望来临。
许清元听完沉默良久,她终于明白眼下自己和晋晴波对于三姐妹的重要性,同时她也不禁想到,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子都被这隐形的一道道障碍卡在了功名之外,实在是非战之罪。
“我叫晋晴波,老家是淮阳县谷堆村的,我们家几代人都是靠刻制年画养家糊口,后来我父母将我许配给镇上的王家,不久我就随夫家去了外地,如果不是为了赶考,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老家一趟。”晋晴波平静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许清元明白她是在自报履历,也就是愿意跟三人互相担保的意思。
许清元没有纠结太久,接在晋晴波的话后面道:“我叫许清元,父亲是淮阳县籍贯,现在在外地做官,我的祖籍亦是淮阳,此次求得父亲准许,才有机会参加县试。”
得知许清元是官家出身,那三姐妹都很好奇,最小的艾春菲问道:“那许姐姐的父亲是举人?还是进士呀?”
艾春芳眼神暗示小妹不要多问,但许清元也没有生气隐瞒,坦白道:“是同进士出身。”
“哇,从小得进士教授课业,许姐姐的学问一定不凡!”艾春菲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天真,真心感叹。
许清元想起自己求学历经的坎坷,只是低头微微苦笑。
彼此叙过之后,许清元跟晋晴波也就在这间小客栈住了下来,现在距离县试开考只剩十几天,本地学子纷纷结成小团体,或是共同购买历年考试题集,或是探讨学问、教学相长,可这些团体里从来没有她们五个人的一席之地。
毕竟经历过现代千百次的各种大大小小的考试,许清元对于备考非常有一套自己的心得,而艾家姐妹三人是本地人,信息渠道广,晋晴波为人稳重,知道的也不少,她干脆整合了五个人手头上的各种资源,成立“女子科考互助会”,将几个人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一列举下来,按照轻重缓急一个个解决。
“首先,咱们必须得把程序上的事情办妥了,才能安下心读书。”许清元坐在客栈一楼,对着其余四个人道:“第一,今天散会后大家要一起去县衙礼房报名,每人都要背熟自己的姓名、籍贯、年龄、三代履历,想好了再填写,不要出错,而且每人最好带上一二角银子,以备不时之需;第二,报名完成后,必须抓紧时间找一位愿意给我们作保的廪生,据春英姐姐所说,这张名单上的廪生脾气学问都不错,咱们分头行动,一旦有哪一位愿意为我们作保,可以多花点钱不要紧;第三,距离县试开考只有十几天了,须得熟悉清楚淮阳县令的出题风格才能事半功倍,办完以上两件事后,大家分类整理往年的县试试题,汇总后随机抽题模拟考试。”
许清元叭叭叭说完,喝了一口冷茶,问:“大家都明白了吗?”
四人愣愣点头,许清元笑道:“那就准备起来吧,走去县衙报名。”
礼房的书吏瞅见五位姑娘找上门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弄清了她们的意图之后,突然感慨了一句:“你们人数终于凑齐了啊。”
显然,虽然艾家三姐妹一直没能考成,但名声却还是传入了有心人的耳中。
几人各自奉上二角银子,书吏笑纳,只是在录到许清元的时候,书吏却连忙推辞了。
“原来是许大人的千金,当初他考县试还是我录的,不知许大人现在在哪里为官,造福百姓呢?”书吏殷勤笑问。
许清元也笑眯眯地道:“回大人,家父前不久刚升任汀州通判。”
书吏顿时更加恭敬,两人虽然素未谋面,但还是硬寒暄了几句。
顺利报完名,出来县衙后,除了晋晴波,其他三人对许清元的态度都有些微妙的客气。许清元只好道:“我虽然是官家女儿,你们也不用这么歧视我吧。”
艾春英讷讷地道:“您父亲可是通判,是比县令大老爷还大的官,我们都是平民女子……”
“可是从小我爹就不愿意让我读书,不瞒你们说,我的学问都是靠偷学习来的,我说我要出来考科举,差点把我爹气死。”许清元故意说了些困顿的糗事,几人这才重新活络起来。
办好了报名的事情,五人分头去找廪生。
许清元负责探查梁秀才的态度,她在县城的胡同里绕了个九曲回肠,问的嘴巴干涩,才在一个胡同尽头的犄角旮旯里找到梁秀才家。
别看这里这么偏僻难找,她到的时候看门人还说梁秀才正在会客,许清元只好站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才得进去。
路上正遇到离开的前客,他似乎也是一位参考的学生,那人见到许清元之后,不知为何露出一丝莫测的微笑,给她的感觉很不好。
许清元按下心中的不安,前往堂屋拜见梁秀才。
梁秀才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儒生,年年岁考优异,只是年纪实在大了,身体也不好,受不了秋闱之苦,在家教教族中子弟,风评甚好。
许清元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口中道:“学生许清元见过梁秀才。”
而后两人没有过多寒暄,许清元直接道明来意,梁秀才很正派地考校了她几道并不简单的题目,许清元都一一回答上了。
对于她的才学、机敏,梁秀才都给予了肯定的反馈,甚至道:“不错,是今年老夫见过最聪颖的孩子。”
眼看作保的事就要定下来,许清元也说了许多文雅好听的话:“梁老先生博古知今、学比山成,学生敬服,今日得您指点,尤胜十年寒窗苦读,学生倍感荣幸。”
“善,老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能答得出来,县试时我自当为许生作保。”梁秀才抚着胡须,点头道。
闻言许清元立刻道:“梁老先生请说,学生尽力一试。”
“老夫问你,《论语·颜渊》中,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是如何答的?”梁秀才低头伺弄着一盆迎客松,似是不经意般问道。
这个问题却也简单,许清元早就背的滚瓜烂熟,她心中盈荡着即将要完满办结一件大事的喜悦,自信回答:“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梁秀才接着问:“那你说孔圣人的话有何妙处?”
这次许清元思考了片刻才回答道:“齐景公问政事,孔子讲的却是礼仪上的秩序,一方面是因为孔子创立的儒学一派本就重视礼法在家国万事中的作用;二则孔子设喻,齐景公自己揣度出其话中深意,更易接纳孔子的学说理论……”
话至此处,许清元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她截断了自己的话语,使得回答看起来并不完满。
梁秀才笑了一下,与之前温和的笑大不一样,这个笑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和对她的轻视。
“不错,许生寒窗苦读多年,读的是儒家的典籍,既明知君臣父子之礼法,又怎会不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道理,可你如今不仅不安分守己,于家待嫁,反而抛头露面,远走异乡,只为显露你那平平无奇的学问,令家族、父兄蒙羞,你可知己错?”梁秀才此刻脸上褪去了最后一丝笑容,冷着一张脸,最后不像是在询问,倒想是在责骂。
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许清元方才暂时遗忘的社会现实像海潮一般袭上面堂,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许清元抬头看过去,梁秀才正直视着她,仿佛真在等她一个诚惶诚恐的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