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伐楚王的檄文由河城的告示墙开始贴, 而后好似一粒石子投放到水中那样,从中心扩散,继而影响周边, 产生共振。
这不,当城里的老百姓们得知州府里的土匪竟然摇身变成了镇国大长公主, 委实被唬得不轻。
告示墙边聚满了不少吃瓜群众, 专门有差役跟他们讲解贴出来的讨伐檄文, 听得人们目瞪口呆。
有妇人震惊道:“差爷你可莫要唬我们, 不是都说州府里的那些人是土匪么,前阵子楚王还派兵来围剿, 怎么一下子又……”
差役打断道:“土匪不假, 但镇国公主也不假。
“你们仔细瞧好了, 这上面清楚地写着楚王当年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攻进京城屠杀王室, 咱们天子的姑母, 也就是现在州府的长史,亲眼见到先帝被叛军斩杀。
“后来大长公主侥幸在那场屠杀里从护城河逃亡, 而后才遇到的赵州牧等人,也就是那帮替你们打豪绅分土地的土匪。
“现在天子册封镇国大长公主给自家姑母,让其讨伐楚王, 为王室被杀的那些冤魂讨回公道。
“这便是事情的由来。”
听了他的解释,人们这才摸清楚了头绪。
事关皇室八卦, 自然会引起人们的兴致,全都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有人批判那楚王狼子野心丧心病狂,不但弑兄夺位, 还谋逆迫害王室与百官,委实人神共愤。
甚至有人还把老百姓受到的盘剥甩锅到楚王身上,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 楚王成功的成为了大众的出气筒,但凡听到了都要骂两句那种。
一夕间门,市井里讨论的话题全都是关于楚王的讨伐檄文。
梁萤以完美受害者的姿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抨击楚王给王室造成的巨大伤害,迫害百官,残害百姓等等,罄竹难书。
当这份讨伐檄文传到四宜那边时,顾老儿委实被震傻了。
他接连看了好几遍檄文,只觉得这个世道越来越魔幻。
明明是一群土匪,一夜间门摇身变成了皇亲国戚,打着正义的旗帜公然挑衅霸权的楚王,还他妈能这样操作?
顾老儿觉得他的观被重塑,智商被按到了地上摩擦。
夫人李氏也识字,看过那篇讨伐檄文后,整个人也是彻底懵逼。
老两口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过了多久,顾老儿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道:“这世道,真他娘的看不懂。”
李氏:“……”
顾老儿好想跟他们那群老头儿八卦,谁能拒绝得了王室秘辛呢?
丹乌那边的胡宣也是被震得找不着北,他早就领教过梁萤忽悠人的本事,但能忽悠来镇国大长公主这么一个噱头,还是有些吃不消。
他私下里跟钱氏八卦,说道:“我就说那狐狸没老实过,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出来,只怕京中的楚王定会被气得跳脚。”
钱氏也调侃道:“是啊,说出去了只怕没人会信,明明是一群土匪,反倒变成了打狗的正义之师,简直荒唐。”
胡宣又把檄文看过好几遍。
他根本就不信梁萤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因为以前一直被她忽悠跳坑,觉得多半又是她那张破嘴跟京中的人合谋搞的鬼名堂。
反正她名堂多不差这一件。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止俞州境内在热议,永庆那边的程大彪他们也傻了眼,他是个粗人,脱口道:“照这么搞下去,咱们造反也造得理所应当了。”
胡志国板脸道:“瞎说,怎么是造反呢,是替天行道。”
程大彪赶忙道:“对对对,是替天行道!替天行道!”
姜怀忍俊不禁,他反正怎么都不信梁萤是公主,倘若她真是公主,梁王室何至于落到此番境地?
这不,程大彪也不信,觉得多半是她想出邪门歪道忽悠来的,因为她那脑子确实比较滑头。
当初在安县打豪绅就是个例子。
目前手里握有兵丁的诸侯最大的几家分别是建水广阳侯朱氏,允州何氏,金林王氏,青州柳氏,江原刘太守,杜阳常山王卫氏和北春汝南王等。
这些人都是有实力威望敢打群架的,汇聚起来至少有将近百万兵。
还有一些郡守也发放了英雄帖,甭管是不是乌合之众,皆聚到河城商议讨伐之事。
当这些讨伐檄文被送到各路诸侯手里时,集体炸锅。
那楚王在京中横行霸道,动不动就围剿他们这些诸侯,如今有了打群架的机会,怎么都会去薅羊毛。
哪怕各怀鬼胎,也要去凑一波热闹。
一来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正义旗帜,如果你不去凑热闹,就显得不合群,容易留下诟病。
二来大家都知道河城里藏得有能横扫千军的秘密武器,万一走狗屎运见到了呢?
来就是想捡便宜。
隆冬时节民间门全是关于讨伐楚王的议论,风声传到京城,搞得京中百姓惶惶不安。
人们在私底下议论。
一背着幼子的妇人跟街坊邻里悄声八卦,说道:“倘若各路诸侯都来讨伐楚王,那咱们京城岂不是要生乱子了?”
另一位妇人答道:“这年头的老百姓真不容易,东躲西藏,没一处能安生。”
“照眼下这情形,京中多半要生乱的。”
“以我之见,还是先躲到乡下去为好。”
人们七嘴八舌,私下里议论此事。
眼见风声愈演愈烈,当初参与这起事件的永嘉心神不宁,她慌忙去了一趟武安的府邸。
当时武安正在书房里写了一幅字,素娥走到门口,通报道:“主子,永嘉大长公主来了,说要见你。”
武安“嗯”了一声,“让她进来罢。”
不一会儿永嘉进屋来。
武安穿了一袭素白衣袍,屋里烧得有炭盆,铁架上还烤着两枚芋魁和几粒板栗。
看她悠闲的样子,永嘉着急行礼道:“阿姐还坐得住,外头都不知传成什么样了。”
武安看向她,不紧不慢道:“传成什么样,说来听听。”
永嘉着急拍大腿,当即把讨伐楚王的檄文背了出来。
武安失笑,赞道:“这是何人写的,妙极。”
永嘉:“你还好意思笑,市井里皆在议论此事,朝廷里只怕……”
武安平静道:“急什么?”
也不知是被她的表情唬住了,还是其他原因,永嘉一时不敢吭声。
武安坐到炭盆跟前,淡淡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便没有回头路。”
永嘉嗫嚅道:“阿姐你不怕吗?”
武安笑了笑,“自然是怕的。”顿了顿,“可是跟当年的清君侧比起来,这点怕算得了什么?”
永嘉闭嘴不语。
武安握住她冰凉的手,“有我这个嫡长在,你无需惧怕。”
永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她到底是女流之辈,遇到这些事情,基本上是束手无策的。
话又说回来,就算是成王和景王,也都无能为力,拔了牙和利爪的老虎,不过就是只大猫罢了。
翌日楚王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天子梁严坐在龙椅上,跟鹌鹑似的怂成了一团。
那楚王四十多岁,身材魁梧,是武将出身,他穿了一袭玄色华服,腰间门佩着宝剑,国字脸上写满了戾气。
满朝文武全都趴跪在乾政殿,大气不敢出。
楚王居高临下巡视众人,厉声道:“你们不得了啊,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背着老子搞出来一个什么镇国大长公主,厉害!厉害!”
有不怕死的文官恨声道:“梁寄奴,你这弑兄夺爵的狗杂种!先帝当年器重你们梁家,可不是让你这个竖子弑兄夺爵的!
“你多大的脸敢涎着脸上奏承爵?
“朝廷不认,便自封楚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等狼心狗肺,借清君侧斩杀先帝,覆灭东宫,坏我北燕根基之徒,当该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这话把朝堂上的百官吓得瑟瑟发抖。
楚王气得暴跳,当即冲进去把那激扬批判的官员拖拽出来,骂道:“老梆子,合着老子平日里白养你们了!”
那江侍郎硬是有几分文人的骨气,啐了楚王一口痰,破口大骂道:“无耻之徒,先帝若在天有灵,定会……”
剩下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了,因为楚王一剑把他给捅了个透心凉。
鲜血溅洒到楚王身上,江侍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咯声,栽倒在地,身体抽搐几下便身亡了。
死不瞑目。
这一幕把在场的文武百官刺激到了,有人甚至吓尿了裤子。
楚王怒火中烧,指着他们道:“你们这帮畜生,敢背着老子造事,今日谁也别想活着走出乾政殿!”
众人不敢吭声。
楚王阴鸷地看向龙椅上的天子,立刻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下台阶。
少年天子被吓哭了,一个劲求饶。
楚王恨声质问道:“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子养了你这么些年,还养出反骨来了,我今日倒要瞧瞧,你册封的那个镇国大长公主能不能来救你出这乾政殿!”
天子梁严被他凶残的模样吓坏了,惊恐地掰他的手,软弱求饶道:“楚王开恩,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楚王一脚把他踹飞。
梁严不慎滚到江侍郎的尸体旁边,手上沾了血。
望着满手血腥,常年处在高压下的少年彻底崩溃,再也忍不住悲声痛哭起来,高声大叫道:“楚王狗贼,你杀了我吧!今日就杀了我!”
说罢发疯不要命朝楚王手里的佩剑撞了去。
众人惊呼:“陛下!”
幸亏楚王眼疾手快,没让他寻死得逞。
那少年天子以卵击石的绝望举动牵动着百官的心,一些对梁王室忠心的官员无不激愤,纷纷唾骂楚王狼子野心。
楚王岂容得了他们放肆?
他接连捅死了名官员,才被心腹死死拽住,劝他别捅下去了,要不然只怕半数官员都会被捅死。
整个大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叫人看着胆寒。
楚王怒不可遏,大骂这帮吃里扒外的狗官,梁严则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凉的地上,两眼无神,好似提线木偶般没有任何生气。
从清君侧后他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常年笼罩在楚王的阴影下,备受煎熬。
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皆被屠杀,孤身一人被困在这座看不到头的高墙里,只剩下了无尽绝望。
楚王试图把在背后搞事的人揪出来,倘若百官不给他一个交代,今日就在乾政殿把他们全杀了,统统去给先帝陪葬。
当朝堂上的消息传到公主府时,武安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素娥给她整理妆容。
柳元娘心中不是滋味,黯然道:“主子真的要去吗?”
武安表情平静,只静静地望着铜镜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容颜,淡淡道:“我这一生也算是值了,享了大半辈子的荣华,该还给梁家了。”
此话一出,柳元娘不禁红了眼眶,一旁的素娥亦是偷偷抹泪。
武安取来一朵洁白的绢花别到发髻上,算是祭奠自己。
柳元娘是忠仆,喉头哽咽道:“主子去哪里,奴婢便跟到哪里。”
武安平静道:“倒也不必。
“我梁文惠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夫无子,一生了无牵挂。
“今日去了,总得留两个人在生忌时给我烧些纸,送两杯薄酒来。
“你们若是跟着我赴死,他日坟头萋萋,谁还能来给我烧香敬酒?”
这话说得柳元娘泪雨如下。
素娥哭道:“主子……”
武安皱眉,“我还没死,就哭成这般,晦气。”
两人连忙擦泪。
武安起身整理一袭素白。
她已经五十了,虽然上了年纪,却保养得很好,鹅蛋脸仍旧饱满,眉目里孤高自傲,颇有几分与世隔绝的清冷。
她走到衣冠镜前,很满意这身丧服,干干净净,不沾染任何污秽。
“走吧。”
柳元娘和素娥含泪送她出府。
马车早就在府门口等候,公主府里的所有仆人都走到门口恭送。
武安由柳元娘搀扶送上马车,她坐好后才道:“都散了罢。”
柳元娘后退,众人跪拜行大礼。
仆婢们无不悲切,跪拜送她离去。
待马车动身朝皇城驶去,人们皆是忍不住小声呜咽起来。
公主府离皇城倒也不远,武安平静地坐在马车里,记得她开府时,还是皇后亲自替她选的府邸。
自家阿娘总是心疼她的,什么好的都紧着她,生怕她没有。
从降生之起,她就带着一生的荣耀。
上苍待她是宽厚的,同时也是苛刻的。
给了她万众瞩目的荣华,也剥夺了她为人母的喜悦,中年丧夫丧子丧母,全赶上了。
那段艰难的岁月彻底把她击溃,心灰意冷。
后来重新振作潜心修道,不问世事。
可最后,她还是把自己所得的还给了梁家。
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
人就是这样,稀里糊涂走了一遭尘世,又稀里糊涂回归尘土。
好像什么都留下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马车抵达皇城,禁军不让她进。
武安冷声道:“我武安回一趟娘家,岂容得下你们放肆?”
禁军垂首不语。
武安继续道:“去告诉楚王,说他的祖宗回来了,让他出来接迎。”
禁军这才去通报。
乾政殿里的百官听到武安大长公主来了,全都诧异不已。
在某一瞬间门,他们仿佛盼到了救星。
楚王面色阴沉,他在这里等了半天,结果是个娘们出来了,简直是一场笑话!
既然敢往剑尖上撞,索性成全她。
过了许久,外头才传来内侍的通报,“武安大长公主觐见!”
殿内的内侍回应道:“宣!”
片刻后,武安款款走进大殿。
她一袭刺目的素白,端方雅重,不疾不徐。
文武百官皆看向她,梁严既惊惶又担忧,含泪道:“姑母……”
武安的视线落到他身上,轻颦眉头道:“堂堂天子,却跪坐于地,成何体统?”
梁严眼泪花花,“姑母……”
武安一字一句道:“起来。”
她到底是王室的嫡长女,从小受学识熏陶教养,哪怕语气平和,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庄严。
在场的人全都趴跪在地上,似被这个妇人震慑住了,不敢吭声。
梁严胆怯地站起身。
武安这才看向楚王,高昂着头颅,背脊挺得笔直,轻蔑道:“楚王你自认是我梁王室的宗族,既然见了我这个皇室嫡长女,为何不行礼问安?”
这话把楚王问愣住了。
底下的百官全都诧异地偷瞥了一眼那个不怕死的妇人。
武安则盯着眼前这个沾满了王室子弟血腥的草莽,没有一丝退缩。
楚王指了指她,咬牙道:“你这贱妇,哪来的脸面敢威胁起我来?!”
武安冷笑,反问道:“无耻之徒,我梁王室册封皇室之女,你又哪来的脸面敢在乾政殿狂吠?”
楚王:“……”
一时被噎住了。
武安凛然道:“先帝生的十五娘,当年侥幸从这乾政殿活着逃了出去,她乃天子姑母,我武安的妹妹,皇室册封她为镇国大长公主,有何不妥?
“你梁寄奴自认是王室旁支,一个旁支而已,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狂吠我梁王室册封嫡亲的皇女?”
听到这话,楚王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当即就要拔剑砍杀她,却被中郎将裘华死死拽住,劝道:“丞相使不得!使不得!”
楚王恨声道:“你这妖妇,休得在这里妖言惑众!”
武安像听到了笑话一般,看着大殿里的百官,说道:“当年就是在乾政殿,先帝的小十五,她好像就在这个地方……”
说罢走到柱子不远处,说道:“就在这个地方看到先帝被叛军斩杀,后宫妃嫔和未出阁的公主们皆在殿内被叛军奸-污身亡。
“小十五侥幸从那场国难里逃了出去,辗转多年,她回来认祖归宗,揭露你梁寄奴当年犯下的罪行。
“我且问你,你梁寄奴哪来的脸敢踩在先帝的尸骨上狂吠?”
楚王气得暴跳,恼羞成怒道:“妖妇,你莫要血口喷人!”
武安“啧啧”两声,“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长了眼,给梁王室留了那么一个见证人来讨伐你,这是先帝的愤怒之火。
“你梁寄奴做了亏心事,冲着百官天子发火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若有本事,就冲着我这个王室的嫡长女来,拿起你的佩剑刺穿我的胸膛,平息你的怒火,好叫世人看看你楚王的真面目。”
楚王指着她叫骂道:“你他娘的别以为老子不敢!”
武安步步逼近,厉声道:“梁寄奴你只管来,梁王室那么多子嗣丧生在你手里,多我武安一条性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王被逼急了,一把抓起梁严,把佩剑架到他的脖子上,恨恨道:“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把你这侄儿给宰了!”
百官全都着急呼道:“陛下!”
梁严已经彻底麻木。
武安平静地看着这个饱受磨难的侄子,心中明明紧张,却故作镇定道:“六郎,梁王室大势已去,你可愿随姑母共赴国难?”
梁严沉默了许久,才答道:“侄儿累了,没本事守住祖辈打下来的江山社稷,无颜面见列祖列宗,还请下了黄泉后,姑母替侄儿在父亲与阿翁跟前美言几句。”
武安似受到触动,眼眶微微湿润,后退行大礼跪拜,高呼道:“恭送陛下龙驭归天!”
紧接着懵逼的文武百官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纷纷响应,呼天喊地道:“恭送陛下龙驭归天!”
梁严闭目流下热泪,慷慨赴死。
楚王反而被搞得不知所措,整个人都懵了。
裘华怕他一发不可收拾,连忙劝说道:“丞相切莫冲动!”又道,“倘若今日天子死在乾政殿,便坐实你谋逆造反的罪名来,切莫着了他们的道儿!”
楚王恨得吐血,一时进退皆不是。
另一名心腹秦太尉也跟着劝说。
行事讲究一个出师有名,倘若今日把梁严杀了,各路诸侯便有足够的理由群起攻之,到那时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武安的这招以退为进彻底把楚王困住了,她心里头明明紧张得要死,却不敢露出丝毫胆怯后退。
面对伏跪在地的百官,纵使楚王恨得咬牙切齿,还是陷入了挣扎中。
他对名声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变态执着。
当初以庶出之身弑兄夺得家业,哪曾想上奏请封,朝廷却不卖账,先帝反悔批判,以至于他一直背负着名不正言不顺的骂名。
这令他恨极了王室。
恨极了那些高高在上,自认为血统尊贵的虚伪之辈。
后来清君侧好不容易把朝廷掌控了,原本想直接称帝,无奈当时地方势力繁多,个个都兵强马壮,一旦上位,诸侯定会造反讨伐,只能握着少年天子一点点削弱各方势力。
可是这些年这个王朝委实多灾多难,他本以为捡了个便宜,结果却是一堆烂摊子。
官僚腐败,民不聊生,这件华丽的外袍下藏满了虱子。
楚王做梦都想当皇帝,想得发疯。
然而现在他却怂了。
他那楚王的爵位还是逼迫朝廷得来的,倘若手里没有了名义上的牵制,那底下的诸侯势必会揭竿而起。
光允州何氏和北春汝南王手里就握了近四十万兵马,一旦那些乌合之众打到京城来,他辛苦筹谋下来的家业将付之东流。
裘华竭力劝阻他顾全大局。
楚王迟疑了许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天子。
梁严腿软跌坐到地上。
现在有武安主动出来担责,保住了天子,保住了百官。
楚王原本是要杀她的,但又怕落下口舌,叫世人骂他无能,把火气发泄到一个女流之辈头上。
裘华提议让武安去守先帝皇陵,把她幽禁在皇陵。
这样也能堵世人的嘴。
楚王当即下令把她拖下去。
武安冷声道:“我自己能走。”
两名禁军不敢动她,她背脊挺得笔直,来的时候端方雅重,去的时候同样如此,不卑不亢,好似一面永不倒下的标杆旗帜。
梁严眼睁睁地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却无能为力,含泪喊道:“姑母。”
武安顿住身形,强压下内心的无奈,说道:“莫要哭,我是去守你阿翁,心甘情愿去的。”
梁严泣不成声。
武安平静地离开了乾政殿。
此后京中的王室相干人员皆被幽禁,禁止与外面的任何人接触。
面对俞州的讨伐,楚王万分气恼,他底下的智囊团出主意,尚书令文崖说道:“不过是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丞相无需放到心上。
“那允州何氏虽然手握二十多万大军,但与杜阳常山王卫氏不睦,他们两家断然不会因为俞州号召就合谋前来讨伐。
“朝廷只需稳住允州何氏便可,给他们加官进爵,总不会推拒。”
秦太尉也道:“文崖说得不错,一群乌合之众,皆是贪小利之人,怎么可能齐心协力?”又道,“更何况召集他们的还是一个妇人,一介女流和一群土匪,能造出什么事来?”
听他这么一说,楚王的心里头似乎也好受了些,阴沉着脸道:“一个妇人罢了,什么狗屁镇国大长公主,那俞州区区万兵,能掀得起什么浪来?”
秦太尉道:“所以丞相不用太过焦虑,只要咱们把京中的局势控制住,莫要让那群人钻了空子,该拉拢的就拉拢,该挑拨的就挑拨,料他们也整不出什么名堂来。”
当时他们这群大老爷们根本就没把俞州那些人放在眼里,说到底还是瞧不起女人。
在他们刻板迂腐的观念里,一个女人纵使她再厉害,难不成还有帝王之才?
且那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想凭区区俞州就来撼动京中的局势,未免太过天真。
楚王采取了文崖的建议,对那群人该拉拢就拉拢,该挑拨就挑拨,就不信他们还能抱成团。
而另一边的俞州河城陆续聚集了不少英豪过来,大街上时不时有官差巡逻,防治安。
还有日就是召开讨伐大会的日子,州府里异常忙碌。
待到讨伐大会正式召开的那天早上,梁萤起了个早,吩咐谭娘替她整理妆容。
赵老太也过来帮忙。
梁萤要求谭娘把妆容下得重些,镇得住场子才行。
她的发髻是赵老太亲自梳的,高髻,佩花钗,耳侧留有垂髾。
脸上敷铅粉、抹胭脂,画的眉毛细长,是常见的远山黛。
唇妆上窄下宽,还点了面靥。
穿的衣袍是杏黄-色,印有缠枝莲纹,衣襟为素白,质地厚重,款式上俭下丰,袖口肥大,束腰,裙长曳地。
脚上是一双云头锦履。
整理妥当后,梁萤站到衣冠镜前打量铜镜中的自己,抬了抬下巴,甚是满意。
赵老太笑眯眯道:“到底是金枝玉叶,光站在那里就有排场了。”
谭娘也夸赞道:“阿萤生得俊,穿这身顶好。”
梁萤问:“镇得住场子吗?”
谭娘点头,“能,端方雅重,叫人不敢亵渎。”
早上他们还要祭告天地,看时候不早了,外头的赵雉过来催问。
梁萤由谭娘搀扶出来,赵雉看到她时不禁愣了愣。
那女郎一身端方贵气,给寒冬增添了一道亮色。
杏黄极衬她。
年轻的面庞不说话的样子显得沉静,一双灵动的桃花眼若是在收敛着打量人时极具穿透力。
他知道她生得抢眼,却从未见她这般浓墨重彩的样子,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通身都是不可侵犯的端庄肃穆。
赵雉无端地严肃起来,甚至有些不自在。
梁萤高昂着头颅,身体挺得笔直,故意喊了一声,“赵州牧。”
赵雉应了一声在。
梁萤伸手,他很识趣地上前搀扶。
梁萤暗搓搓掐了一把他的掌心,赵雉吃痛,她偏过头问道:“我今天俊不俊?”
赵雉回道:“俊。”
梁萤这才满意了。
赵雉把小祖宗搀扶出去,时不时看她,梁萤问:“你看什么?”
赵雉答道:“似乎长大了,比才来蛮鸾山的时候高了许多。”
梁萤掐他,却被他捉住。
那时他爱极了她那种天生的反骨力量,仿佛蕴藏着无限的蓬勃生机。
她无疑是强大的,娇弱的躯壳里装着爆发力骇人的内在潜能,狡猾的时候堪比狐狸,庄重的时候又好似凛冽神明。
身后的谭娘瞅着两人,抿嘴笑。
当真是一对璧人。
赵雉一袭玄色大氅,头戴玉冠,通身都是内敛的英武神俊。
两人站到一起,如果说梁萤的亮眼中带着视觉冲击上的“飘”,那赵雉的“沉”,则把二人拉到了一起。
州府里的所有官员都到齐了,两人过来,所以人行礼。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梁萤正式的样子,气质沉静,不怒自威,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力。
两人带州府官员去祭告天地。
上午辰时刻,各路诸侯陆续进入州府衙门的议事大堂。
梁萤跪坐于正中央的桌案前,上身挺直,双手放置于双膝,目不斜视。
桌案上摆放着天子赐予的金册和公主宝印,昭示着她的无上权威。
议事大堂门口的傧相宣报进来的诸侯身份,但凡入门者皆自报家门朝梁萤行跪拜礼。
梁萤略微颔首,算是回应。
今日来了十多家愿意讨伐楚王的诸侯,有郡府派来的代表,也有州府派来的亲信,更有王侯亲自来了这趟。
他们的排位也有讲究,按身份等级依次排序,分别跪坐于两侧。
待所有人都到齐后,整个议事大堂都聚满了人。
梁萤的视线落到陈安身上,他站起身,向众人行礼道:“今日大长公主召集诸位来河城,是为商议讨伐楚王一事,诸位若有提议,可尽情一叙。”
一中年男子出列,行拱手礼道:“那楚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弑兄夺爵的狗贼,把控朝政为所欲为,当该诛杀振我纲常!”
人们纷纷附和。
允州牧何政捋胡子,看向梁萤,言语里颇有几分轻视,故意问道:“此次大长公主召集我等汇聚河城,不知你有何高见?”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梁萤。
那时他们都觉得她不过是俞州搬出来的排面罢了,真正的幕后者应该是赵雉这群土匪才对。
毕竟她只是个女人。
在这样的场面,一个女人除了像花瓶那样摆放在这里外,还能有什么作用?
所有人都用挑剔的目光审视她,纵使她有极佳的容貌,尊贵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尤物一般的存在。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罢了,常年娇养在后宅的女郎,哪来雄才伟略,与放眼天下的格局?
在那些带有偏见的各色眼光中,梁萤并未露出丝毫怯场之态。
那允州十一郡,何氏一族家大业大,手里握有二十多万兵丁,几乎算得上在场的顶级雄主了。
他的分量可想而知。
面对何政的恶意试探,梁萤不疾不徐回答道:“春日时楚王派十万大军围剿我俞州,后被击退至东州,折损四万兵,直到至今仍不敢来进犯。
“我欲图东州剿灭钟林大军,不知在坐的诸位,可有胆量与我共谋东州九郡?”
这话从她嘴里轻飘飘地说了出来,一下子把众人震慑住了,问得他们面面相觑,似没料到她会竟抛出这样尖锐的问题来。
现场一时陷入了死寂。
梁萤唇角微挑,淡淡道:“我俞州万军都敢挑衅钟林十万大军,在坐的诸位哪个不比俞州兵强马壮,莫不是还怯场了?”
众人皆沉默。
梁萤看向金林王太守,说道:“东州夹在俞州与金林之间门,不知金林王太守可有兴致与我共谋东州,剿灭钟林大军?”
王太守委婉回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待我回郡商议后再做决断。”
梁萤挑眉,“我俞州都敢图东州,你金林五万兵还怕了那钟林不成?”
王太守没有吭声。
梁萤看向杜阳常山王,“楚王的老巢泉州离杜阳近,不知常山王可有想法?”
常山王卫斌答道:“大长公主不愧是女中豪杰,你俞州能击退钟林十万大军,可见其实力。”
王太守动了心眼,鸡贼道:“对对对,据说俞州有横扫千军的火器,不知我等可有幸见识见识?”
梁萤斜睨他,皮笑肉不笑道:“那是从阎王殿里讨来的东西,见了它是会流血的,王太守可想清楚了?”
王太守闭嘴不语。
梁萤看向在坐的大老爷们,一字一句道:“方才何州牧问我有何高见,以我拙见,那楚王盘踞在京畿,虽然一时半日难以撼动,但他的东州,泉州,但凡驻兵之地,我们皆可图之。
“纵使他是那横行霸道的螃蟹,只要有诸位合谋断其手足,哪怕掰不断他的螯足,总能断几条后腿。
“八条腿的螃蟹不易对付,四条腿的总能撕下壳来。
“诸位可有兴致合谋断楚王的后腿?”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先前还觉得她是女流之辈,想来没什么主见,不曾想心中早有筹谋,显然有两把刷子。
人们对她的态度严谨了些,心思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梁萤这才进入正题,“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河城,不是让你们跑去打京畿,山高路远的,总得依诸位的实力而行。
“以我愚见,讨伐楚王,需得在不损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实施,根据自身实力和所处的地理位置做筹谋,诸位以为如何?”
这个观点得到了各路诸侯的认可,人们七嘴八舌讨论起如何把楚王在各地的驻军分而化之。
方才那金林王太守鸡贼不已,这会儿难得的正经起来。
东州夹在金林郡与俞州之间门,如果俞州要图谋,金林确实可以共同协作瓜分东州九郡。
就如同上次永庆跟广陵合作分俞州那般,前后夹击,分散钟林大军,把风险和利益分摊,确实有利于双方得益。
梁萤严肃地跟王太守探讨实施的可行性。
那时她的思路清晰,说话的语速不疾不徐,给人一种内在的信任稳重。
赵雉并未插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真的长大了。
到蛮鸾山的时候才十四岁,天真中透着几分蠢萌,还有对这个世道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现在,杀伐决断,目标明确,铁血手腕。
谈论起瓜分东州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仿佛在讨论一条死鱼。
她成长得委实太快,快到他们差点跟不上她的脚步。
好比现在,方才人们还对她质疑,现在就主动谈起分化楚王驻军的事情。
因为她的出发点确实是符合他们的需求的,极度务实。
俞州同金林谈剿灭钟林大军,杜阳常山王同青州柳氏谈楚王老巢泉州,建水广阳侯朱氏同新乐谈借道的可行性……
谁不想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中饱私囊呢?
就好比当初楚王打进京城那样,偏要扣上一顶“清君侧”的帽子为非作歹。
现在这群乐于打群架的人个个都精神抖擞,跟打鸡血似的野心勃勃图谋瓜分楚王的驻军。
议事大堂里一时跟菜市似的闹哄哄一片,梁萤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她就要把他们怂恿起来,怂恿起来把风险和利益分摊。
现在她讨来一个镇国大长公主的噱头,这群诸侯肯定是不敢动她的,但楚王把控朝政,仍旧敢派兵来围剿。
面对那个强大的敌人,俞州没法与其抗衡,那就只能搞些邪门歪道了。
若是召唤一群野狗去撕咬,总能让楚王分心东奔西跑。
这样对各路诸侯都有利,让他把京中的兵丁分散应付,风险大家来分担。
同时也给了俞州喘息的机会,把原本能一下子派十万军来进攻的军事分摊到其他诸侯的头上。
赵雉对于她约群架的无耻手段是服气的。
这不,那金林王太守真被她忽悠来跟俞州协作瓜分东州九郡了。
还是原来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赵雉默默地看向奉郎,奉郎憋着笑。
妈的,光动动嘴皮子便忽悠来五万军打群架,这生意贼他妈赚!,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