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密折也送了一份到了东宫的案上,太女虽然人在京师,对朔羌的情况却一清二楚,并不依赖祝飘的书信,她看完祝翱的密折,情绪倒比她父亲稳定多了。
文选司选诏寇玉相见了太女神色,未品出她的具体情绪,便揣摩着说: “如今陛下正命人在议政阁内清账,算了也快有两天两夜了,想来朔羌的烂账总瞒不过陛下的圣目,到时候殿下也可以安心些。”
太女悠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两天两夜……两天两夜都没有个具体的决断,看来我阿父是真的长情心软。”
“朔羌的那摊子烂账对不上,两天两夜没算完也很正常。”寇玉相说。
“你不算都知道是烂账,难道我阿父耳目闭塞到了如此程度?非要算一算才知道是烂账?”凌太月语气有些下压,寇玉相也终于听出了现在太女心情是真不好。
寇玉相想到先前凌太月那句“长情心软”,也忍不住叹了一句: “陛下终究还是舍不得,要是换旁人如此,早砍头剥皮了。”
凌太月听了面上便有几分不得意,说: “要不怎么说做皇帝得冷血无情些才好,对身边人越开恩,越不知道会纵出什么样的好事。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朔羌被霍几道那群人糟蹋成什么样了,还来功过相抵那一
套,我是看不惯这些的……”
寇玉相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人,对凌太月思想里那股先进的公平理念还是不能十分理解。
她的面上露出了几分疑惑,踌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 “陛下虽然心软,但霍几道到底对社稷有功,如今也确实有过,但是功过相抵也未必不能饶,若一丝人情不讲,好像也不太公平……”
“公平,什么是公平?在天平一端放上一块石头,再在另一边放上另外一块,看起来平衡了,就是公平了吗?我如果救过十万人的命,便有资格再杀十万人而无罪吗?
“是不是觉得朔羌那些人祸里死的人本来就是该死的,若是没有霍几道在朔羌打仗抗敌,也早就死在墨人手上?
“既然早就该死,死在人祸中也没什么冤枉的?这就是功过相抵的基本逻辑,可是社稷能够这么治理吗?倘若这样便是公平,前朝亡得也太冤枉了些吧。”凌太月缓缓说道。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继续说: “我确实站在这个位置说这些也有几分不要脸,但我到底是要做君主的人,我希望朝廷能有一个真正的纪律标准。对于霍几道从前光荣的功勋,我从来不予否认,但是他如果
犯下了不容赦免的过失,便应该得到真正的惩罚。
抵?
“如果因为人情和他过去的功劳轻易地赦免,那么为官者将失去真正的立场,朝廷的纪律底线将会被狠狠践踏,自古没有长生的王朝,朔羌既然是我们的领土,那保护朔羌百姓就是我朝的责任,何来的功过相
“万千朔羌百姓虽然弱小,可仅仅因为他们弱小,霍几道势大,而不给他们一个公道,那失掉的便是真正的王朝根基。”
寇玉相听住了,忍不住问太女: “什么是王朝的根基?”太女却反问她: “当初我们父女都是草根,又是如何做的大越主人?”寇玉相想通了,无话可说。
太女继续幽幽说道: “前朝因为百姓弱小,倒行逆施,所以百姓不再拥护前朝的皇权,我与阿父举事,自然一呼百应。“举事者万千,最后成事的是我大越,便是因为我们不屠城、不抢掠、不烧杀,爱民如子,所以他们拥护我们。“如果以后我们不爱民如子了,那么他们也会联合新的陈胜与吴广来推翻我们,这就是王朝变迁铁律。”寇玉相便说:“那陛下也该想通这个关节。”
“他自然想得通,从前多么铁面无私不要颜面,现在上了岁数多了几分心软,怕处置了霍几道被人说‘飞鸟尽,良弓藏”,忽然有那么几分要脸。说到底,他也是人,是人哪有不要脸的。”凌太月说,心里却
也有几分惆怅,她其实现在也渐渐猜不明白元新帝的心思。
她知道元新帝也在心里盘算,但不知道是心软方向的盘算,还是心硬方向的盘算。上位者做久了,被权力侵染久了,便容易养出生杀夺予、唯我独尊的个性。
元新帝纠结的到底是杀不杀霍几道,还是在纠结该怎么杀霍几道利益最大化?太女也忍不住在心底细想。她当初主力派祝翻去朔羌,也是想叫祝翻做皇帝新衣里那个指出谎言的小孩,好叫元新帝尽早决断,少再自欺欺人。
那时候确实有那么几分利用祝翻性情耿介却不迂直的成分。
毕竟旁的巡按要么做事做老了,做得油滑了,要么背后有家族的牵制,都太讲人情,一到了朔羌只纠小错,不惩大失,没人敢做那炮仗将朔羌官场上下炸一遍。
但凌太月知道祝翻是那个敢的人。
听说祝翻到了宁州就把吉祥仓给掀了,她便知道她没有看错人。
只是她在地方上捅破了天,也得小心旁人狗急跳墙,凌太月也不想在朔羌直接折了这么一个一手培养的三元之才的好苗子。等寇玉相走了,凌太月便开始给舅舅蔺玉写信,希望他这位地方总督能够帮着她多看顾一点祝翻的安危。
凌游照也收到了祝翻寄回来的信,祝翻还记得临走前凌游照一直想要她写信给自己,忙里偷闲也写了几封随着公务信件一起寄了回去,写给凌游照的信都要先过一遍太女的手,所以上面只是描述朔羌风光之
语,没有多说别的。
凌游照抱着祝翻的信,心里也知道祝翻藏了事,但不愿太过计较,还是很高兴能收到信。
她将祝翻的信看了又看,又亲自写了回信,她如今字也没有会全,于是写信都是叫岑琼珠照她念的先写一遍,然后再拿笔抄写岑琼珠的字,不会的字就抄着画,也算把信写完了。太女本来还有些惊奇祝翻离开这么久了,凌游照还惦记着她,但见皇孙这个写信的法子,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给别人写信对于年幼的皇孙而言就是一个新鲜的游戏,这种游戏还能叫她多识字、多写字,何乐而不为呢?
议政阁的账没有算到第三天,元新帝很快就从议政阁出来了,满朝文武都陷入了一种默契的沉默之中,谁也不知道元新帝到底下了哪种决心。
元新帝一出议政阁,神情平静,倒是有空逗孙女玩,听说凌游照在东宫写信玩,就把她喊到御前。
凌游照头发留长了些,可以梳简单的髻了,宫人给她梳的乃是小巧的三髻丫。
她的前额编了一只髻,没有簪金戴玉,而是簪了两朵花为装饰。
其余两髻加了些假发用红绳缠着垂于两耳之侧,凌游照跑跳之时,耳侧两个小髻也跟着一蹦一跳,活像小狗耷拉下来的两只耳朵。
元新帝一见孙女这可爱的模样,心情也好了不少,不由笑得眉不见眼,声音都夹了些: “阿照,我的好大孙,热不热?”
凌游照好动,成日在外面跑得满头是汗,太女为了她身子康健,只有暑气最盛的时候才给她请冰,平日不至于中暑的日子便不给她用冰纳凉,这个天得个伤寒病发高烧可不是好事。“热!”凌游照很大声地说。
“知道热还到处跑?”元新帝虽然心疼,但是还是叫人把案前的冰移远了些,凌游照很不高兴地又重复了一遍:“皇祖父,我说我热!”
“好孩子,热就吃点酸梅汤解解暑吧,少靠着冰。”元新帝笑眯眯的。
说着宫人就端了两碗酸梅汤上来,凌游照虽然心里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在御前挑三拣四,还是接过来一勺又一勺地喝了起来,她年纪小不怎么挑食,胃口也好,什么都吃得下,很快就吃得干干净净。喝干了酸梅汤她还邀功似的把碗底给元新帝看,大声说: “我吃得可干净啦!一点都没有浪费!”
一脸求夸的模样更像小狗了,元新帝看得就忍不住摸孩子圆脑壳,说: “好歹是个公主,哪里学来的习惯?”
凌游照见元新帝不夸自己,头昂得更高了: “这样不好吗?就算我们家很有钱……我们算有钱的吧……”
凌游照也没有这个概念,她知道元新帝是天下的主人,但是母亲和祝翻都告诉过她,这不代表天下都是他们家的,他们皇族得担负全天下生计的,皇族尊贵自然不缺吃喝,但天底下是有吃不起饭的人。
不愁衣食吃喝,怎么对比下来,都该是有钱的。
凌游照想到这里,更确信自己想法没错,说: “对,我们就是算有钱的人,但是我们家得担负天下人的生计,外面很多人饭都吃不上呢,我们有钱也不能浪费吧。”
元新帝的笑容收了几分,皇孙却看不出来祖父表情变了,元新帝问她: “外面很多人吃不上饭?这是谁告诉你的?”
凌游照一脸疑惑:“我是皇孙啊,我虽然养在宫里出不去,可外面的光景如何也得知道吧,这需要旁人特意告诉我吗?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的。”
元新帝看着皇孙笑,沉默了片刻,说: “不错,你是皇孙,天生锦衣玉食,但是也得识民生疾苦。“阿照,你很好,做得很好,这是好习惯。”
凌游照听到元新帝夸自己,尾巴恨不得翘上天,马上又巴着元新帝问:“我是公主的王爵,那按照规制,我是不是每年都有俸禄和收成啊……一个公主享受多少户的封邑来着……”凌游照比划着指头算,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享受的乃是长公主级别的俸禄,在众王众公主之间乃是第一等的爵位,封邑收成因为她还是未成年,还不能收取全部。
元新帝见她在那很认真地算自己多有钱,就笑:“你算这个做什么?你还小呢,在你母亲身边不愁吃喝,又不出去,也没有花钱的地方,等你大了,这些肯定都会给你出去开府的。”凌游照听了,想了一下,很高兴地说:“那我确实是有很多钱喽,只是我是小孩子,你们都给我收着?”
“是这样
“那我可以现在都拿出来吗?”凌游照举着手很兴奋的模样。“你一个小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元新帝抱着袖子问。
凌游照低下头,很用心地想了一下,说:“我知道朔羌那里的人目前很穷,没有粮吃,我想,我是公主,有您和母亲,不会饿肚子的,而且我饭量才多大,俸禄哪里花得完?“不如就把我的俸禄拿出来给那里的人吃饭吧!皇祖父,您说这样对不对?”
元新帝听了,微微眯起眼,语气已经带了几分冷意:“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凌游照感觉到了元新帝的喜怒无常,心里有些茫然,但是她并不害怕,母亲告诉过她,人心无愧,则无所畏惧。
她最近也没有闯祸,那又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凌游照还是那副神情:“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发自内心的想法。这样不对吗?”
元新帝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 “是你身边的保姆?还是你身边的女官?亦或者是你哪位老师?朔羌?是祝翻写信告诉你这些的吗?”
他依旧是慈祥祖父笑眯眯的模样,但是小孩子直觉很准,凌游照有些不喜欢这样的元新帝,总觉得他这样怪怪的,就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似的,便很不高兴地大声道:“皇祖父,你不信我,我都说了,没有人教我说这样的话。
“我虽然是小孩子,但是不完全是小孩子,并不是一无所知,也不是傻子。
“如果您觉得我做得不对,或者说得不对,应该直接告诉我哪里做错了,而不是这样问我,我们是祖孙,人与人之间应该存在信任。”
说到这里,凌游照看了一会元新帝,她是宫里少数几个敢直视皇帝眼腈的人物,她瞪着元新帝的眼睛,想一探究竟。
对着孙女清澈的眼神,皇帝也败下阵来,脸上重新堆起真诚的笑容,说:“阿照说的都对,是皇祖父心想窄了,总把你还当小孩子。”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嘛。”凌游照一脸肯定,但是她又一脸自命不凡: “但是我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元新帝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孙女一脸耍宝地挥舞着手臂,往腰间一叉,那骄傲劲恨不得马上上天,凌游照叉着腰道:“吾乃英明神武、世上无双、聪明绝顶的大越朝阳公主——凌游照!”“对对对,你就是英明神武的朝阳公主凌游照!”元新帝看着孙女的模样,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凌游照感觉到现在的皇帝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于是也跟着笑,祖孙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容易笑得停住了。
元新帝心情大好,便朝凌游照说:“你想法其实不错,只是不必把所有的俸禄都拿出来,朝廷还没有难到搜刮小孩子的钱。”
“不行!我是公主!我得为万民生计想办法!”凌游照一脸坚持。
“那这样吧,你掏一年俸禄和收成就够了。”凌游照一个未成年,还不能全部支取封邑收成,掏多掏少也是个心意。
凌游照心愿达成,毕恭毕敬地朝祖父行礼: “谢陛下成全。”
元新帝心里还存着一点子疑影,还是忍不住套话: “是不是祝翻给你写信,告诉你外面这些事的?)凌游照摇了摇头: “没有,我可是公主,想知道自有办法。”她有些疑惑地看了元新帝一眼,小声问: “您怎么知道我和祝翻写信的啊?”元新帝忍不住促狭地笑了起来,说:“你在东宫写信玩,谁不知道?可以给祖父看一看吗?”“不可以!小孩子也是有隐私的!才不能给您看呢!”凌游照很大声地抗议道,她还不知道自己写给祝翻的信也会经过太女的手看一遍。
元新帝想了想,没有拆穿这件事。
也许是眼前是没有掩饰伪装的皇孙,元新帝就将祝翱在朔羌这些天干的事具体地跟凌游照说了,他也意识到了凌游照的天性就是天生的王者,天赋心性稍加培养是可以接太女的担子的,实在不必再因为她是小
孩子再叫她活在宫里真空的保护里。
凌游照并不具体知道祝翻在外面做了什么,朔羌情形具体如何,所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
她一开始听得入神,听到后面气愤的地方,便忍不住皱眉道: “皇祖父,朔羌的百姓好可怜!我不要捐俸禄了!”
“你觉得朔羌百姓可怜?却怎么不愿意捐俸禄了?”元新帝也没有想到凌游照是这个反应,便忍不住问孙女缘由。
凌游照说:“我的俸禄本来就是车水杯薪,但是能帮一点是一点,做总比不做好。
“可是……朔羌那里的官太不好了,我的俸禄过去了,他们肯定会告诉我,都拿去帮助老百姓了。
“可我在宫里又看不见,想来十有八九又不知道肥了谁的口袋,我怕把有些人撑死了。我的钱一文都不能给那些人花!要是那样,我不如不捐钱!”
“怎么会呢?”元新帝觉得凌游照又敏锐又天真,说: “你可是东宫的皇孙,没有人敢偷偷拿你的钱的……”
然而年幼的皇孙说起话来是真喜欢往人心窝子上扎,凌游照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元新帝,一脸不信: “朝廷给的粮他们都敢扣呢,朝廷背后不就是悠吗?皇帝的脸他们都不看,我一个小小皇孙算什么?肯定贪
啊……”
元新帝笑容怔住,倒吸一口凉气,实话总是那么让人扎心,然而年幼的皇孙是他跟前最不惧怕说实话的存在,他欲言又止,还是说了:“你说得对,但那是过去,现在我要好好治他们,以后就不会了。”
凌游照听了,觉得元新帝也挺可怜的,还安慰元新帝: “您也是被人给蒙骗了,都是外面人不好。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大越那么大,您天天一堆事,眼睛也不可能只盯着朔羌那里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肠与想法,大越那么多人,那得多少私心啊,就是做皇帝也不能管到人家心里去……您没空盯着朔羌看,那些人肯定就要偷懒使坏啊,就像我从前小,身边的保姆都有因为我是小孩子忽
悠我的,何况那么远的地方的官……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啦!”
凌游照语气倒是很洒脱,然后得出结论:元新帝皇帝做得还可以,错的都是别人。
小孩子虽然童言童语,说话直白,道理却很实在,真是说到了皇帝心坎上了,元新帝便忍不住问皇孙:“那你看,我该怎么办呢?”凌游照一脸“你竟然不知道”,但她也觉得自己这样想太过分了,于是叹了一口气,又换上了“既然你不知道,那便让我来好好告诉你吧”的神情。元新帝看得有些无语,凌游照一脸认真:“把坏官找出来好好惩罚,坚持做好事的好官就好好嘉赏呗。”“要是他们坏到能够砍头呢?”元新帝微笑着问她。
凌游照瞪大眼睛,然后一脸理所当然: “那就砍头啊,没冤枉人家的话,就是可以砍头的呀。”
元新帝继续问: “那如果会砍很多很多人的头呢?”“那也要砍!”凌游照语气非常笃定。“可是砍那么多人的脑袋,朝廷上会有非议的。”元新帝继续说。
凌游照语气真诚,但怎么听都有一种残忍,她说: “他们是怕砍他们头上去啊,肯定要非议,可是非议有什么用呢?
“您是皇帝老子,天下第一,只要做的是对的事情,坚持去做,就没错,谁废话谁就是心虚,心虚就是也做了坏事,或者想做坏事,那也迟早要被砍头的,算半个死人。
“您一个皇帝,在乎死人干什么?”
“哈哈哈哈……”元新帝听得大笑起来,凌游照说得来了劲,拉了拉元新帝的袖子,道:“您还要什么疑问,只管问我。”
元新帝就真的一脸谦虚,继续问: “那要是杀太多了,朝中没人做官了怎么办?没人做官也就没人做事了。”
凌游照听了,有些苦恼地抿嘴去想,然后还真给她想到了,她说: “只要不是死于无辜,那杀再多也不算造孽。天底下好多人呢,想做官的不知道多少,您多选选,总能选到新的不干坏事的官,他们不好好做
官,有的是人想做官,一时没人做事……那得您自己想办法了。反正我知道总能选到贴心的人做事,您可是皇帝,怕什么?”
元新帝听了,又忍不住朗声大笑,外面的宫人听着里面硬核的对话,听着皇孙天真又残忍的回答,心里对凌游照都有几分发怵,等她再像小狗一样蹦蹦跳跳出去,马长生马上提醒道:“殿下小心,别摔了。”
凌游照一脸温和地看马长生: “马公公,谢谢你提醒我。”
看着小孩子远去的背影,马长生心想:果然是太女的种,天生帝王相!哎!
随行皇孙的女官岑琼珠听得心惊肉跳,一回去就把此事报告给了太女,太女倒十分无所谓,她也没有私底下教过孩子在元新帝跟前说什么,心里还有几分欣慰,不愧是她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有了继承人的风
采。
看着岑琼珠有几分担忧的模样,凌太月说: “这又有什么的?阿照的地位来自于我,若小小年纪便要教她媚上说假话,那只能说明我这个母亲没有用。
“她年纪小,陛下也没有那么小心眼,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反而是她的好处,我私下约束她,到了大人跟前是要露怯的,到时候过犹不及。”
说到这里,太女脸色也有些不好,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凌游照那副情态也未必是完全是真的,话里话外也藏了机锋与思虑。
“哎,我的孩子总归还是长大了。”凌太月忍不住感慨道。
通过凌游照与元新帝的对话,她也好像抓住了元新帝在这三天里到底下了如何决心的一抹影子,但总有那么几分高兴不起来。
她作为太女虽然也需要生杀予夺,可是女儿身上这股上位者生杀予夺的天性并不是她故意教出来的,她也没有刻意把女儿往超越时代太多的层面上教育。现在,她也终于感觉到了,哪怕是亲生抚育的骨肉,也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产物,与她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
朔羌因为在西北之地,夏日倒不算热,用祝翻的话来说,便是——适合避暑。
但祝翱现在却没有心思去避暑,虽然吉祥仓之事已经告了一个段落,宁州城内赈灾、栽种各种事项也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祝翱也开始了自己作为巡按的真正职责——纠察官员。她离开了宁州,开始考察其他各州各县地方官的政务,因为在宁州夺仓的事迹已经扬遍了朔羌,那些地方官对她也有了几分真正的惧怕与敬畏。
考察流程总是差不多的,无非就是看卷册考察政务水平,勘查各地土地,丈量田地,明察暗访,各地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祝翻的巡查笔记上记录上一大堆意见与问题,将要下马的官员也能写一个清单了。宁州再北面的一大片荒野之地就是龙格了,这里是新的疆域,在宁州塞外,原来是北墨八部之中的龙格部的土地,随着龙格部的归降,这几个塞外城市都被划为了大越的领土。因为是塞外之地,北墨其他各部还要塞外游离,加上朔羌内部问题还没有解决,所以朝廷只是派了新的驻军与新的汉人知府来治理,还没有下大功夫来治理龙格,想来也是害怕白费功夫。
一到塞外,风烟之下,祝黜骑着马,看着落日余晖,忍不住感慨道:“当真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祝葵等祝翻办完了吉祥仓的事物,很快就带着剩余的翻译人员跟了上来,到了塞外的龙格之地,她也终于有了发挥的余地。
祝葵听说龙格的墨人有自己的信仰宗教与宗教壁画,墨人擅长岩彩,她一脸跃跃欲试,想要实地考察一番,好好研究一下墨人龙格部的岩彩艺术。
祝翱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入住了龙格新建的官方馆驿,好好歇息了一番,还洗了一道舒服的澡,馆驿中提供的食物以面食、牛羊肉为主。因为到了夏天,各色瓜果也长成了些,祝翻付了钱,到了夜里,馆驿里的仆妇竟然端上了一盘子烤全羊上来。
仆妇们都梳着几股大辫子,以松绿石装点,身上的衣服左衽披肩,一看就知道都是墨人打扮,祝飘想起关兰宾的女儿关解脱也是扎辫子的打扮,想来久居边镇,汉胡打扮风尚也是互相影响的。这里的妇女都喜欢梳辫子,并不像京师那边的女人那样喜欢梳髻。
仆妇们只会简单的几句汉话,说几句便开始嘀嘀咕咕说些祝翻听不懂的语言,好在祝葵会墨人语言,嘀嘀咕咕地与仆妇们比划了起来,比划完了,便告诉祝翻: “她们见你是领头的人物,便问你是哪里来的?“我说你是京师的女官,她们都觉得你很厉害,她们本来以为你是某位高官的年轻寡妇。”
祝影听了,觉得祝葵在胡诌,不解地说:“年轻寡妇?”
祝葵又嘀嘀咕咕地与仆妇们聊天,仆妇们眼睛扫了扫祝翻,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祝葵又告诉祝翻: “他们墨人女人里最厉害的便是贵族寡妇,若是能嫁给大领主做夫人,等守了寡若有手段便可以继承丈夫家中牛羊。你没有嫁人,就这样厉害,她们觉得你很了不得。”
祝翻却说: “可是我听说他们墨人的婚娶习惯是夫死子继,守寡也未必地位高吧。”
祝葵听了祝飘的话,又开始尝试着与仆妇们交流,仆妇们便又比划了一通,祝葵这次给听住了,然后她才把自己听到的话给姐姐转述: “如今龙格最厉害的女人便是龙格部原来的大王妃——莲娅夫人。
“莲娅夫人乃是青兰部的公主,与龙格部老汗王联姻做了大王妃,与老汗王差了快有三十来岁,等老汗王死了,亲子年幼,莲娅夫人自己扶持了老汗王儿子中的一位做了新汗王。“因为莲娅夫人智慧骁勇,便又成了新汗王的第一王妃,新汗王信任莲娅夫人,龙格部政务种种都是由莲娅夫人治理,但是咱们大越太过厉害,龙格又是小部……”祝影听了,便若有所思,道: “原来如此,她们是因为莲娅夫人才觉得年轻寡妇地位高的。”
祝葵想了想,点头道: “或许如此吧。”
但是祝飘又想到了之前霍几道在朔羌几罪之一里便有强占王妃这一条,不由眼皮一跳,和仆妇们才提了霍几道一个名字,这些墨人仆妇们眼腈都瞪了起来,一副异常愤怒的模样,叽叽呱呱的,虽然语言不通,但是祝翻知道她们肯定在骂人。
祝葵也没有翻译,只是说: “她们在骂霍几道,骂得很脏。”
仆妇们骂了人,才想起眼前的祝翻是贵人,又低头下跪认罪,祝翻没有计较,这些人便端着盘子下去了。
祝葵等她们走了,跟祝期说: “霍几道出尔反尔,诱杀俘虏,还欺侮她们最爱戴的莲娅夫人,她们好像都很讨厌霍几道。”祝翻皱起眉头,说: “这位莲娅夫人这样受她们爱戴,看来摄政王妃时期确实干得不错,是个厉害的人物,咱们明日便抽空去拜访这位龙格前王妃。”
一夜好眠,到了第二日醒来,祝翻换上干净衣裳,祝翱入龙格时便发现这里都是墨人。
为了出行不太显眼,祝翻便叫馆驿的仆妇给自己梳了一个墨人样式的发型,仆妇们给祝翻的头发编了好几股辫子分流,最后到了耳后并成了两股大麻花辫,中间夹着松绿石做装扮。
左衽到底不是很体面,祝黝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穿了一件圆领袍穿上,看上去倒像朔羌本地女子的模样。
祝葵等人做差不多打扮,莲娅夫人带领龙格归了降,因她在龙格部民心中地位不低,加上霍几道有愧于龙格部民,所以朝廷对于这位龙格前摄政王妃给予了县主的待遇,莲娅夫人如今仍住在龙格部的王宅之
中。
祝翻带着随身翻译祝葵上门拜访莲娅夫人,莲娅夫人府邸看门的墨人倒是能看出祝翻是汉人,但摸不清她的身份,祝翻掏出能够印证自己身份的官印与他们看了,祝葵又解释了一通,这些墨人才听明白祝翻是
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墨人仆从半信半疑地进去传话,很快又来了一个身着白色丝绸的墨人女子出来迎接,墨人尚白为贵,这个女子想来从前是墨人的贵族阶级,穿白衣的女子却是会说汉话的:“在下莲娅夫人身边的侍女卓别云,
问祝巡按的安,夫人请你们进去。”
祝翻与祝葵对视了一眼,便跟着这位叫做卓别云的侍女进去了,和祝翻想的差不多,这位卓别云乃是莲娅夫人的陪嫁,莲娅夫人作为青兰部的公主,卓别云这个贴身陪嫁自然也出身于青兰部的小贵族之家。墨人房屋风格也与汉人不同,屋内屋外倒有几分北方沙俄的影子,但又保持了游牧民族的直率粗放,祝翻跟着卓别云往里面走,到了正厅便看见了传说中的莲娅夫人。莲娅夫人坐在椅子上,脚下踩的乃是狼皮,身上穿的却不是墨人打扮,上袄下裳,脚踩云底靴,是很纯正的汉人打扮。
她也是祝翻见到的第一个梳髻的墨人女子,莲娅夫人梳着一个简单的圆髻,用缠丝玛瑙、天珠等墨人最喜欢的宝石做了一个发冠,珠光宝气地别在头上,耳边是猫眼石的耳珠子。
胸前垂挂着各色宝石样式的颈饰,右手盘着一个沉香珠子,左袖里却空空荡荡。
莲娅夫人二十八九岁的长相,身材高大硕美,一张圆健的脸蛋,又红润又白皙,眉毛高挑,眼睛又大又亮,眼珠子比耳边的猫眼石还亮些,让祝翻想起了母虎的形象,但她的风情与美丽又那么直白,一眼望去
便是个大美人。
她在打量莲娅夫人,莲娅夫人也在打量祝翱,莲娅夫人首先站起身,行了墨人的一个礼,流利地说着大越的官话,道: “妾身莲娅见过祝大人。”祝翻倒不惊讶莲娅能够说大越的官话,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她身边的卓别云都会说,莲娅夫人这位素有手段与智慧的前王妃会说自然也不是很奇怪。她颔首朝莲娅夫人道:“夫人免礼。”
祝翻的视线又顿在了莲娅夫人空荡荡的左袖子处,好像在思考那里到底有没有手臂,莲娅夫人注意到了祝翻的眼神,也不觉得冒犯,便直接用右手拍了拍左边的袖子,袖子在空气中晃了两下,果然是空的,祝
影便收回眼神,说了一句: “抱歉。”
莲娅夫人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说: “这个手臂乃是我耻辱的勋章。”
祝翻有些好奇地看向她,莲娅夫人却一脸泰然: “想来你也听说过我的一些事情,龙格部弱小,霍几道带着大军压境,为了部落的活路,我那懦弱的丈夫做了一个还算正确的识时务的决定,投降归顺了朔羌之
地。
“我那时候作为青兰部的女儿也有几分反对,因为我听说霍几道这个人品行不端,不是一个在战场上能讲信用的存在。
“于是我带着我的随从回到了青兰部,问我的弟弟借兵先做打算,果然霍几道像我想的那样不要脸,很快杀了俘虏与我的丈夫,我留在龙格部的子女也被他屠杀殆尽。于是我带着青兰部借来的兵,又集合剩余
的龙格部民做了抵抗,叫霍几道吃了杀俘虏的苦头。”
祝翱想起宁州,不由问道: “难道宁州遭遇龙格袭击也是你做的?”
莲娅夫人点了点头,说:“那时候也不能怪我,你们先不守信用杀了我的子民,我必须得以血叫你们付出代价,不反抗,霍几道一定会无声无息地屠了我们的族,到时候你们大越朝廷难道会为了我们这些墨人
去怪罪霍几道吗?想要得到在战场上谈判的资格,就必须见血,这是我这么多年信守的原则。”
祝翻想起宁州的人祸,心情也有些复杂,莲娅夫人又继续说: “果然我的报复与抵抗叫你们朝廷知道了霍几道的所为,也给龙格带来了生机,我们虽然打不过你们,可我们也想活下去,我的弟弟与我非一母所
生,他见势不对,很快出卖了我,导致我腹部受敌,被你们擒拿。作为龙格的前王妃,我的子民信任我,我便带着他们二次归降了朔羌。
“然而,霍几道这个老贼痛恨我的出众,竟然无耻至极地霸占了我,但是我压下了因为我的耻辱想要再次复仇的龙格部民,因为我知道我们得生存下去,之前的复仇只是为了谈判,现在我们不再拥有抵抗的筹
码,再复仇龙格将不复存在。
“因为我没有守护好我的部民,我便断了我的一只手臂,来祭奠随我复仇而死去的龙格部民,也作为我耻辱的印证。”
莲娅夫人说起这些时,面容平静,她跟随过两任汗王,所以霍几道给予的那些耻辱于她并不足以完全击垮她。
祝翻对这位心性坚韧、手段狠辣的墨人女子有些心情复杂,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承认道: “莲娅夫人,您虽然曾经是我们的敌人,但是我很敬佩您强大的生命力,您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子。”
莲娅夫人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道: “祝大人,您也是一位相当出众的女子,我也很敬佩您。”
说到这里,几位墨人给祝翻一行人端上来奶茶,祝翱出于谨慎,没有品尝这里的奶茶。
莲娅夫人见了,又说: “虽然过去我们是敌人,但现在龙格已经是朔羌的土地,我们龙格的墨人也变成了大越的子民,在过去的战争中,你们杀害了我的丈夫、我的子女,我也同样带着墨人杀害了你们的子
民。
“我已经见证了战争的残酷,更想保留这难得的和平之景,所以祝大人,你放心,我的心中如今并没有仇恨,只有一些恰当好处的野心,并不会在这个地方害你。“若您在龙格出了事,又将破坏这好不容易得到的和平,这不是我的夙愿。从某种意义上,您还是我的恩人。”
祝翱“哦”了一声,问: “我如何算您的恩人?”
莲娅夫人解释道:“之前朔羌缺粮,离我们最近的宁州饿舜遍野,我们龙格只能更惨,而且我们之前与宁州与宿仇,宁州人深恨我们,大越朝廷因为我们新归顺,也不在意我们的死活。“但是您的到来,抢占了吉祥仓的先机,吉祥仓运作起来,赈灾点也布及到了这塞外的不毛之地,我们龙格人也得以活了下来。”
说着莲娅夫人又朝祝翻行了一道礼。
祝翻便开始说场面话: “从前种种都是旧账,现在你们龙格的土地与部民都成了大越的土地与子民,便不再有龙格人还是老朔羌人的偏见,你们都是大越人,既然都是大越人,我也不能看着你们挨饿。”
莲娅夫人听了,不由笑道: “祝大人果然像我想得一样,您的品行比高山之巅上的白雪还要高洁,所以才能一视同仁塞内塞外的生死,以您强大的仁德教化了我们。
“您的容貌就像烈日中的天女,带着神的光辉,是神女历经人间的模样。
“您的才华与手段就像草原上最快的骏马,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您伟大的神思……”
莲娅夫人虽然说着大越官话,但是吹捧人的语法还是墨人那种异常夸张大胆的追捧,祝影听得有些不好意思,及时打住了她的话语,说: “夫人过奖了。”
祝葵在旁边轻声说: “他们墨人就是这样,夸人可肉麻了。”
祝翻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心想,是挺肉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