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翱小的时候一直觉的塞外所谓的“北墨人”是一群没有人性的可怕恶鬼,他们扰乱中原边疆,对中原的肥沃富裕虎视眈眈,是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也是真正的“寇”。
她生在南直隶这个好地方,对北墨的认知就来自老人们嘴里的闲话。
孙红玉称呼北墨人是“北边的夜叉”,说北边那群夜叉多恐怖多吓人,那里的男人长得就是纯夜叉的模样,茹毛饮血,爱好吃中原人的血肉,烹烤煎炸,无恶不作。
北边的女夜叉又是另一种不可说的模样,用孙红玉的说法,就是没有羞耻和女野人一样,一个女子能嫁尽对方一家男子,不晓人伦。
这样一个活在老人饭后大话的群体,自然是要用来恐吓小孩子的。
小时候她瞎跑,家里大人就说过: “你跑北边去,北边有夜叉,他们喜欢吃小孩呢,把你抓去吃!”
不过在南直隶,仇恨指数的顶端倒不是这群“北夜叉”,墨人打不到南边来,祝翱老家靠海,见不到活的北墨人,倒是能见到上岸劫掠的扶桑寇,扶桑寇因为真的存在,在宁海县的百姓嘴里是比见不到的北墨人
形象更立体写实,也更令当地百姓憎恶。
现在祝翻就在塞外从前北墨人的土地上,见到了不少真正的北墨人,也见到了莲娅夫人这样的北墨人物,她便发现小时候大人们告诉她的有些是真的,有些也不是真的。
向中原低头的北墨人看上去和朔羌人、大越人也没有什么区别,边疆的汉人与胡人关系也十分矛盾,他们互相之间有些确实存在破家灭族之仇,但也有汉胡结合、交融的现象。
北墨是真正的贵族政治,平民没有上升的渠道,很容易沦为贵族的私产,在北墨的贵族阶级里也有不少北上的汉人后代做官,所以北墨真正的贵族阶级也有几分汉化的影子,像莲娅夫人这个阶级出身的人物有
些就是会说一些汉话的。
龙格部是北墨部族里游牧习气最轻的小诸侯国,然而南有朔羌这样的强邻,北有北墨其他强大的部族,生在夹缝之间。
最强大的青兰部的老汗王想要吞下这个缓冲地带,便将当年才十七岁的女儿莲娅嫁给了五十几岁的老龙格汗王做了大王妃,想要通过莲娅占据吞并龙格部。
北墨女子习性风尚是比中原女子彪悍许多的,她们不像中原人讲究女子的三从四德、贞静自持,像莲娅这样优秀的北墨公主,自小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骑射搏斗的功夫甚至可以与北墨部族里的勇士旗鼓相
当。
但若是将这种因为生产力不足才导致的彪悍的外相视为北墨女子地位比中原女子更高的依据,那无疑是一种极其错误的判断。
哪怕是莲娅这种生于王室的女人,幼年像勇士一样被培养,少年时也跟着父兄伯叔上战场,但等她到了十七岁可以嫁人的年纪,青兰部的老汗王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成为一位可以上战场的勇士,嫁给一个年纪可
以做她父亲的老汗王才是她最大的价值。
龙格老汗王自然也知道青兰老汗王的算盘,他笑纳了这位美貌年轻的妻子,却时刻防备她,老汗王的众子也已经长成,一开始,莲娅这个大王妃做得便如同空中楼阁一样。
子嗣已成的其他王妃大部分都是龙格本部贵族家的女儿,她们在争权夺势上也像母狼一样野蛮,不具有中原婉约隐秘权谋的智慧,也不讲究什么嫡庶尊卑规矩,所以一开始在战场上能胜过勇士的莲娅夫人在后
院这个战场也未必无往不利。
在对方屡次试探与打压下,莲娅夫人那时候获得正室尊重的手段只剩下了年轻貌美的肉/体与让老汗王喜欢而伪装的温柔乖顺。
一个人的时候,莲娅夫人也很厌恶讨好老男人的自己,她拥有政治智慧,同时拥有女性魅力,然而老汗王只笑纳她的女性魅力,他就是这样驯服青兰部的公主。
莲娅夫人心想,哪怕使劲所有的手段,她也不能一辈子低头做被驯服的绵羊。
她很快将视线投向了老汗王几个儿子里某个生母势小、性情温和、地位透明的年轻存在,与年轻的继子有了私情,也结了政治同盟,老汗王一死,她便扶持了这位继子做了新汗王,按照北墨的习俗,她也重新
嫁给了新汗王做王妃。
新汗王年轻温顺,依赖莲娅夫人,自然比老汗王好对付,莲娅夫人很快就以大王妃的身份得到了摄政的权力,周旋于各部和中原之间,龙格前狼后虎,是别人眼里的一块肥肉,莲娅没办法在军政上扩张领土势
力,但小国也有小国的生存智慧。
莲娅夫人驱动了龙格各种改革,发展了龙格的经济,又通过高明的外交手段使得龙格部在这个生态下这么多年都没被任何一方势力吞并。
但在真正的实力面前,精工的谋算不堪一击,龙格部的百姓现在想要生存也只能投降和彻底归顺大越。
这里的墨人或多或少都与朔羌的汉人有过血仇,不是他们带给别人的,就是大越铁骑带给他们的,战争就像高转的绞肉机器,一旦开启,不管想或不想,周围的无数士兵、平民乃至贵族、将军的血肉都会被战
争的引力的吸进去绞碎。
血肉之上的仇恨又会源源不断给这个机器加强动力,只有率先胜利的一方才有权叫停。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边镇格局的大越叫停了战争,那些血肉从战争的滚轮下洒落下来,叫人分不清汉人的血与胡人的血的区别,向汉人王朝低头的普通墨人也因为长久的征战而显得情绪麻木,祝翻本来以为到了
塞外这个墨人多于汉人的地方,她的身份会引起墨人的仇恨。
尤其龙格部之前还被杀过俘虏,这种仇恨不可能短时间消散。
但等祝翻真正抵达了龙格,她才发觉这里大部分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北墨活人,因为稍微和平的喘息,已经对战争产生了一种麻木且游离的阴影,他们现在反而很平静,至少祝翻见到的不管是北墨仆役、还是
平民情绪都很平静,他们也是人,不是真正的“北夜叉”。
龙格当地新任汉官叫做秦维中,是一个身型宛若门板一样高壮的黑大汉,坐在椅子上跟个小山似的,这样的身板叫祝翻见面就忍不住一怔,怀疑他是否是个文官。
秦维中长成这样,却是实打实的文官,但作风和长相一样凶悍。
他靠在椅子上,坐姿不甚文雅,眼皮子都懒得用力抬,半耷拉着眼睛看祝翻: “你就是传闻中的那个祝翻?”
祝翻拿不准他的态度,但是礼貌还是要讲的,便拱手道: “秦大人,我便是祝翻,只是不知道您在什么样的传闻中认识的我?”
秦维中眼皮略抬了抬,定睛看了一会祝翻,说:“巧言令色!我可不像苗榆那个软蛋,做官做了这些年,还被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压着。你在宁州搞的那些事我都听说过,也不怎么样,龙格你略逛逛就行了,少
摆布我!”
祝翻装听不懂,道:“什么摆布,秦大人是不是想多了?”
秦维中摆了摆手,道: “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来我这有事吗?没事便走吧,我事多呢,不像你个京官来塞外旅游,没工夫和你扯闲话!”
祝翱也没想到这个秦维中是这样的,她今日来也确实没什么事情,只是出于礼节,便只能说: “龙格新归顺,事多繁杂,是翻叨扰了。”
说着便抬脚走了,还没出去,背后就听见秦维中不避开人的嘀咕: “假模假样的。”
祝鄂也不生气,但是随她来的另一个潜龙卫却生气了,出去了才抱怨道:“大人,这个秦维中怎么这样啊,一点也不把我们放眼里,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官。”
祝翻却摇了摇头,说: “我是朝廷巡按,就纠察的职权,所以对我亲和的未必就是良官,也许是做了亏心事畏惧我的权力而已,此人如此,说不定是政务上内心无愧,懒得奉承我,是否奉承我并不作为考核纠
察的一项。”
人敬罗衣马敬鞍,她祝翻在朔羌到处有人奉承,也不是因为这些人发自内心尊重她,而是尊重她手里皇帝亲赐的权力,权力就是她在人前的罗衣。
之前被那些地方官捧得飘飘然,突然见到秦维中这样的确实有几分不习惯。
祝翱忍不住在心里失笑,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做官呢,越往上权力越大,得到的逢迎拍马也越多,多威风,这种滋味是真的容易腐蚀人啊。连她这种自诩问心无愧的,因为宁州案大成,尝到了权力真正的鲜美,竟然也有几分觉得本该如此了。
金未晞说:“别看秦维中如此,却是文武双全的狠人,不然龙格这样的地方陛下也不会派他来治理。”
祝翱看向金未晞,金未晞边继续说道: “此人为朔羌人,年少时善书画诗词,还是北方文派的一杰呢。”
祝翻还真不知道秦维中还有这样的过往,一向秦维中那黑门板一样的身板和无礼的作风,忍不住道:“他这样的,年轻时还书画诗词……”
金未晞点了点头,又说: “后来当了官,朔羌边镇大人也懂的,一打起仗来被围被袭乃至被屠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这里做地方官没有武功怎么行?这个秦维中做县令时,遇到了北墨人袭城,城内没有足够的
驻军,他竟然硬守了下去。还曾经单枪匹马闯入北墨敌阵中,一个人在战中砍杀了几十个首级……”
这些事迹祝翻倒是知道的,这也是她刚才没生气的原因,也忍不住说了句: “秦大人还真是文武双修,自然治理得了龙格。”
“就是性子太直些,容易得罪人,他也不是只对您这样,省里的那些人估计也不怎么给脸子。”金未晞到底是潜龙卫,知道的东西还是比祝翻更多更细节的。
祝翻这边前脚刚走,后脚省里的人就到了秦维中跟前,来人一脸倨傲: “吉祥仓原主事袁廉在羁押的路上遇到歹徒被杀了,根据痕迹应当是墨人所为,龙格的墨人心怀怨恨,秦大人,还希望你配合我,将这里
的可疑墨人找出来。”
秦维中问对方: “你看谁可疑?”
来人道: “能有余力袭击犯官的之前不是王族就是贵族,龙格幸存的贵族王族还有一些吧。”
什么幸存的贵族王族,所谓王族嫡系都死了个干净,就剩里一个莲娅夫人和旁系小猫三两只,贵族都富得流油,早就能跑得就跑,跑不掉的落霍几道手里跟肥羊似的,也都死了,能活下来的所谓贵族根本不成
势力,说来说去剑指的不就是莲娅夫人为首的墨人吗?
秦维中是不信什么墨人还有功夫去杀袁廉,不是吃饱了撑的,袁廉不知道死谁手上,黑锅反正往龙格墨人身上扣。
秦维中冷哼一声,面色一沉: “来人!把这挑拨墨人与越人团结的间谍给我绑了!什么东西,骗到老子头上来了!”
省里派来这个传话的人也没有想到秦维中不按套路出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抓住了,一个衙役跟捆猪似的就按住挣扎的传话使给绑住了,动作利落得很。
“我不是间谍!我真是省里的!我身上还有官牒呢?!!”
衙役捆好人,掏出来人胸口藏着的官牒给秦维中看,秦维中接过一看,又观察了几眼眼前的官,似乎在思考,这思考的模样给了对方希望,对方眼睛都亮了起来,忙道: “误会可以解除了吧……我是间谍怎么
会有这个的……”
“啧,现在间谋越来越厉害了,都会造假官牒了,瞧瞧,这玩意儿做得和真的一样!”秦维中看完将官牒往手下手里一甩,评价道。
被捆着的人快崩溃了:“因为就是真的啊——”
“快捆好,这间谍太狡猾了!”秦维中不为所动地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