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璟在大帅府里迷了路,他第一次来,也不知道沈鹤亭在哪,就无头苍蝇似的乱窜,走了没数冤枉路,终于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人。 彼时沈鹤亭窝在大帅府前厅——他们曾经并肩杀华安的地方。眼睛迷离地半睁着,身上只穿一件白色单衣,左手的袖子染了一大片血迹。 甚至不用特意去看,李怀璟听他飨足的呼吸声就知道沈鹤亭在干什么蠢事。 他藏的深,李怀璟找得好不容易。 可见到沈鹤亭这幅颓靡的样子,他的心一突一突地冒火。他愤怒地深吸口气,给李逍打了个手势,便关上大门狠狠瞪着沈鹤亭。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做什么?”李怀璟冷道,“你废了。” “酒色淫‖乱之徒,”沈鹤亭斜眼望向另一个方向,眼神真的有些散了,“还有脸说我?” 李怀璟挤了一下后槽牙:“你是跟紫英霜搅得难舍难分,咱俩能他妈相提并论吗沈鹤亭!那东西多恶心多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何还要沾?” “可不要再喝香菜折耳根汤了,”沈鹤亭缓缓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才不愿意看他,不一会指缝便湿润了,他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中,两脚翘起有节奏地抖动,“你放过我吧,身上疼……都放过我吧。” 他说“都”,李怀璟的太阳穴里好似藏了只兔子似的蹦,他紧紧攥紧了拳头,恨不得现在就给沈鹤亭来俩巴掌。 李怀璟强摁下冲动,还保留了份理智,道:“小太后还在外面等你,现在立刻马上跟本王走。” “我为什么要走?”沈鹤亭的语气轻飘飘的,“这是我的家。” 李怀璟用手扯开紧绷绷的衣襟,倒了口气凉气儿,趋步走向沈鹤亭,他酝酿着,想了好半天把话说出口:“你是沈鹤亭,不是萧四,就算曾经是,如今也不是了。你进了宫变成了太监,就再也回不去了,萧家的一切都跟你没关系,这不是你的家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沈鹤亭有气无力地支起上半身,他涣散的目光终于对准了李怀璟的脸,他皱紧了眉头,难以置信地问:“不是我的?” “对,不是你的……” 李怀璟话音未落,只见一大片白色从主位上腾空而起,刹那间坠落在自己面前,顿时有一只瘦但极其有力的手扼住了李怀璟的喉咙,堪堪想后一推,高大健硕的青年就被摁到在地上。 “怎么不是我的,为何不是我的?你的江山,你的天下,你的皇位,哪一寸不是我一刀一枪拼下来的?我萧家封狼居胥纵横四海,是不是我的,还轮不着你置喙!” 沈鹤亭目眦尽裂,一脚踩在李怀璟胸膛上压着他动弹不得,手上使了足以杀人的力气,李怀璟的脸陡然胀得通红,他两手抓着沈鹤亭的手掌想挣开他,可惜燕王那点功夫在沈鹤亭面前根本无济于事。 李怀璟憋得喘不上气,声音依然扭曲:“沈…沈…你,你疯……” 沈鹤亭凤眸发狠,睥睨李怀璟犹如乜视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蚂蚁,手上力气虽大,但是他的精神已经恍惚到一个李怀璟难以理解的程度。 “凭什么不给我,凭什么害我,凭什么用我最讨厌的火烧死我?昏君!解剖你皇权的是花从文,不是我萧家!我死了,我的子子孙孙都没了,可他花从文依然活着,世家万代千秋,他们依然凌驾在李氏的头上!为什么……你封我为王,你给我兵权,到头来竟都是海市蜃楼!” 李怀璟快被沈鹤亭活活掐死了,但他的话断断续续地传进李怀璟的耳朵,他强睁眼盯着沈鹤亭,道:“世家之治……已成沉疴!就算不是弘治……皇帝,皇帝——也只能是李家人!” “可我从未想过谋反!”沈鹤亭嘶哑的喉咙咆哮着,“偏偏第一个是我!” 李怀璟憋得都出现幻觉了:好似有四百多个沈鹤亭在俯瞰他,眼含着泪与怨憎,失望愤恨地盯着他。 他快咬碎了后槽牙,终于在沈鹤亭慌神的时候,一脚踹开了人。 “疯了你!”李怀璟捂着自己被掐出血痕的脖子,踉跄害怕地后退,指着沈鹤亭怒骂道,“他弘治是昏君,跟本王有什么关系?!本王有个句丽贡女的娘,这辈子都当不了皇帝,你有气,撒给谁不好非撒本王头上!” 沈鹤亭伏在地上,听见他这么说,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眼尾上挑的凤眸斜着凝望李怀璟,勾着戏谑玩笑的弧度,从他的位置看沈鹤亭的神情几近惊悚可怖。 李怀璟怕得吓出一身汗,他弓起上半身一直退到柱子旁边,手摁着点支撑,屏气凝神地死盯沈鹤亭下一步动作。 “你为何当不了皇帝?”沈鹤亭单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个头高但有些瘦,被人抽了筋似的杵在那,站在那像一棵被风呼啸的枯柳。 他揉了揉发闷的心口,又问了一遍:“谁不让你做皇帝?” 李怀璟咋舌,谁知沈鹤亭下一个瞬间又跟迸出弦的箭似的冲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被沈鹤亭拖麻袋似的拽到了大门边。李怀璟挣扎不出,紧紧抱着自己。 沈鹤亭双眼猩红,上下打量李怀璟,差点把燕王看了个精光。 冷不丁地抽出他腰间的刺刀,猛地割断了门闩,几步路沈鹤亭却走得气喘嘘嘘,犹如受了疼似的蟒弓着脊梁,一把搡开了门。 风顺着台阶一直爬上大殿,轰地一下撩起沈鹤亭的白发。门外的李逍见到自家主子狼狈的模样,惊讶地张大了嘴。 寒风来得措不及防,李怀璟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看!”沈鹤亭展臂揽过李怀璟的脖颈,把他夹在自己臂弯之内,虎口夹着下巴强迫李怀璟抬起头。 在紫英的催发之下,沈鹤亭的状态几近疯魔,他肆无忌惮地笑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累得精疲力尽但望向远方的时候,眼里充满着无限的憧憬与力量。 李怀璟被他钳制动弹不得,像个玩偶似的被他掐着命脉。 沈鹤亭被疯狂的毒激发出了本性,此刻苍白指尖拨弄着他的胡青,似是极度“怜爱”地安抚李怀璟,丝毫不在意燕王的部下是用怎样的眼神打量自己。 沈鹤亭左手指着远去苍茫的一切:“李十一——你看啊,你快看啊……” 李怀璟蓦然抬眼,只见朦胧烟气之下,层层楼阁之外,是连绵的远山与玉带般的天鹭江。月辉星光一同倾洒下来,那些低矮的山脉连成了文人骚客笔下的水墨画。 竺州大帅府乃四州地势最高,站在这里能看见北四州星星点点映亮夜空的万家灯火。 李怀璟站在这里,似乎明白了为何有那么多人为了这片土地而前赴后继——他看到了众生与天地,而心情也陡然澎湃起来。 “山川纵横千里,”沈鹤亭说,“是江山,是天下。他们以前就在这里,以后也会在这里,永远不会变;但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更没有万岁永生的皇帝,大位之上要走过千百人,这世间人人都做得皇帝,为何不能有你李十一?” 最后那一声诘问,好似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入李怀璟的心海,荡起无数圈涟漪。 他怔怔地望着那景色,沈鹤亭的声音依然如雷贯耳。 这世间人人都可以,他李怀璟就不可以?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这话是从沈鹤亭嘴里说出来的,怎么听怎么怪异。 “沈鹤亭你要干什么?”李怀璟扭动脖子,“你他妈是要挑唆本王造反么?!朝廷有太后,有储君,有摄政王,皇位太挤着不下本王!” “我等不到储君了,”沈鹤亭喃喃道,忽然抬高了声音,呼喊道,“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把天下送给你,让你李十一去做皇帝,你是懂得感激的人,你把我的家还给我好不好?我累了……走不动了……” 殿外的李逍惊惧地望向沈鹤亭,他与他的主子一样,都有些分不清沈鹤亭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李怀璟说不心动,是假话。 他孜孜渴求的不过是建功立业,然时运不济,母亲待他虽好,他的成长却也处处被“句丽”二字所羁绊。一半异族血统让他过得颠沛流离,身处皇室但处处被皇室排斥,所少次梦中惊醒,他都希望自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沈鹤亭说,人人都做得皇帝。无论如何,他都是只手遮天的掌印,是唯一能跟世家跟规矩抗衡的人,只要他肯帮,肯让那股风抓住自己的手…… “没有人能全身而退,无论你我,”李怀璟清醒地说,“从你的梦里醒醒吧。萧王是忠心的臣,若见你落成这般乱臣贼子的模样,九泉之下也没办法瞑目。” 沈鹤亭霎时缄默了。 李怀璟察觉到他的异样,加了把火:“你看啊,鹤亭——江山未改,你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百姓依旧记得萧王。他没有死去,他被人记住,他会得到永生。可是鹤亭,你要做糜废的奸臣,便是连萧王的荣耀都给你的仇恨陪葬了。” 沈鹤亭的手慢慢失去了力气,他杵在原地,有些发愣。 “本王尽人事,但听天命,”李怀璟感觉喘上了气,他依旧弓着身,但已经开始摸索着稍后如何一下子挣脱沈鹤亭再把他一拳打昏,“怎么活着不枉此生,那是本王要做的;能不能做皇帝,那是命。若是强求,即便你把它打下来送给本王,本王也怕坐上闪了腰杆子。” “鹤亭,放过自己,戒了紫英——” 慌神间,李怀璟一个闪身躲开了沈鹤亭的手臂,他右手捞过他肩膀,一个劈掌打在了沈鹤亭后颈! 刹那,沈鹤亭阖上了眼眸往后栽,李怀璟顺势接住了人,李逍见状赶紧拿着早就准好的绳子担架上殿。 看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沈鹤亭抬走,李怀璟心里怎么都不舒服。 多半是惋惜,沈鹤亭那般好的人堕落成这副模样。剩下那一点是为他自己:洪潮即将到来,他将往何去处,才算“不枉”。 虽然荒唐,沈鹤亭那句“这世间人人都做得皇帝”,却在李怀璟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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