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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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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酉时初,距离太后下旨班师回朝还有两天。

沈鹤亭支一板凳,手握一根鱼竿,坐在湖心水榭垂钓。

自从与胡哈拿和谈之后,他就向太后辞别,一个人来到竺州大帅府——在他熟悉的地方,看着被华安翻新之后的宅子,透着一股与曾经的萧家不符合的奢华感。沈鹤亭会感慨地叹息一声,然后抱上水桶,去湖心垂钓。

关上大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感觉舒服极了,沈鹤亭甚少像现在这般停下来,看看世间浪费生命。其实一条鱼都钓不上来,但他就是很享受朝着湖水发愣。

他熬了两天三夜,终于等到有鱼咬钩了。沈鹤亭屏气凝神,湖面上倒映着他瞪大的凤眼与微微张开的嘴,瞧着鱼线一点点向下,他也期待得心脏狂跳起来。



花纭匆忙而来,李怀璟与亲兵跟在其后。

她在竺州府门口踉跄下马,抬头望那高傲的门楣,属于华家的东西被人一并撤了去。这原是萧府,那空白的横梁似乎在等它曾经耀眼的牌匾。几十节汉白玉的台阶上落了层春雪,一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花纭想起小时候跟母亲舅舅第一次萧府的场景,当时就被这处宅子的恢弘之势所震撼。时过境迁,上次她来萧氏还是钟鸣鼎食之家,如今只剩空落落的宅院,再不见当年的护国英雄。

花纭对李怀璟说:“燕王,哀家想自己进去。”

他点点头,道:“那臣就在此等候皇嫂。”

花纭颔首,深吸了一口气登上台阶,自己拉开大门往院子里走去。

沈鹤亭躲进竺州府很多天了,此次她来,是有话要问沈鹤亭。

凤袍的摆尾在地上拖行,花纭一路来到湖心水榭。无他,就是料定沈鹤亭如今不甘于守在一隅独自承受黑暗。

她站在桥头,望向桥尾那段月白色的身影——沈鹤亭以前从不穿淡色,除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各色蟒袍就是肃穆的黑,但以前的师哥最喜欢纯净无暇的颜色。

花纭哼笑一声,心想沈鹤亭是觉得这场戏结束了,也就能甩掉仇恨做回萧旻了么?

可血迹该怎么洗,罪孽怎么洗,被他害得万劫不复的人还怎么起死回生?

花纭深呼吸,强压下一连串的质问,她说过要相信师哥的,遂走向沈鹤亭。

“掌印不想跟哀家解释解释吗?”

沈鹤亭被这一声吓得一激灵,转头一看鱼线又恢复松弛,懊恼地揉了把额头。他难过地扯过鱼竿,左右看看一无所获的鱼钩,心里憋闷得有苦说不出。沈鹤亭有些犯脾气,裹紧了白狐毛大氅不回头。

“你不要装听不见,”花纭手里拿了一堆文稿,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这些害死人的脏东西你得给哀家个解释。”

沈鹤亭将鱼竿重新放回,又往水里洒了把鱼食儿,朝湖面撇撇嘴还期待日落前能钓一条打鱼汤。他不太愿意面对小太后,上次因为到底要不要答应和亲两个人刚闹过好久。

沈鹤亭偷偷往后瞄,扫见太后的凤簪就赶紧把头别了回去。他咽了口唾沫润喉,有些不大情愿地问:“娘娘想让我解释什么?”

花纭咬紧了后槽牙,某一瞬间她是真的有要把沈鹤亭踹进湖里的冲动。

她低头睥睨李怀璟给她的文稿,想起花臻就是看了这些差点指名道姓花从文是天下第一奸人的话本才自戕的,她就火不打一处来。虽说花臻跟花纭关系一般,所谓血缘关系在他们之间显得寡淡得很,但花纭听到花臻坠楼的消息时,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花臻是顶好顶好的人。

小时候他的院子与母亲的房间有一墙之隔,花纭与梁祉第一次进花府就挨了嫡母的下马威。厨房连着给母女俩送了三天馊饭,要不是花臻省下自己的口粮,恐怕她们早就饿死在花府西南角的陋室了。

花臻读过很多书,花纭明白他心里长满了纲常的桎梏,在花从文谋反的时候,花纭也有过心理准备花臻会没办法接受。

但他坠楼的消息与这些刻意扭曲事实的话本一同递向靖州的时候,花纭当即就明白了——花臻的死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你现在见了哀家居然都懒得行礼,”花纭望向沈鹤亭的背影,她知道沈鹤亭药劲过去了,现在肯定什么都记不起,还拿自己当无爱一身轻的萧四公子,“倒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你是不是特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萧氏遗孤,好跟你一起讨伐花从文?”

沈鹤亭闻声回头,凤眼中隐隐荡着愠怒,视线在那些纸上不做停留,反而大言不惭地直视花纭眼睛明知故问:“娘娘在说什么?”

花纭一把将发黄的纸张扔向沈鹤亭,飞扬的纸将他们的视线剪得凌乱,沈鹤亭皱起了眉头,瞪着那些纸顺着木桥的缝隙掉进水中。

花纭怒道:“兵不血刃啊,你明明知道大哥他最在乎名节,还故意让这些东西被他看到!把事实拧碎成不堪入目的谣言,源源不断地送往他的书案,从一开始……或许从更早的时候你就开始给他看这些东西,告诉他花从文是以下犯上的逆贼,万古不可饶恕,还要告诉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父亲从寒门手里偷过来,大哥根本不配做这个翰林……这难道是事实吗沈鹤亭?”

花臻大度,不到万念俱灰之时不会选择自戕;花臻亦好体面,他怎么会选从城门之上于万众瞩目中下坠?除非他被谁改变了想法,想是在用自己的血肉跟某人做一个交换。正是沈鹤亭扭曲了一切事实,花臻才会从清醒走向偏激。

花臻风评好,一旦自戕自会引起鄞都百姓憎恶花从文,而且更加坐实了“谣言”实为真。一条人命逼得花从文墙倒众人推,叛军退兵民心亦不在之,花从文的“大计”也就是摧枯拉朽,沈鹤亭也正好可以借为死人正名的名义向他发难。

“一人退万兵,你的刀还沾不上他的血,”花纭深吸了一口气,“好计谋啊,沈掌印。”

沈鹤亭摇摇头,被花纭劈头盖脸地骂一顿,他眨巴眨巴眼委屈地说:“我不明白,太后,我不明白你为何而愤怒?是因为血缘发作,还是因为你胸怀万民,无论死了谁都要伤感万分?花臻是自戕,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就变成我杀的他?难不成我告诉他真相,也是我的罪过了?”

“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他的死跟你没有半点关系?”花纭恨恨地抿起嘴唇,感觉眼睛有些湿润了,她揩了一把腮边,“是谁把这些东西送到他府上的?哀家总能查清楚,但现在哀家想要你的答案。”

沈鹤亭垂眸,目光挂在花纭手腕上的琵琶弦。他想不通这东西为何在她手上,记忆缺了一角,越回忆这根琴弦越头痛,眉头都凝成纠结的山了。

花纭手指在在外袍上点了两下,顺带腕子上的镯子相撞发出好听的声音,她乜视沈鹤亭,道:“最后一次机会,哀家问你,花臻的死到底是不是你计划的一环?如实回答,想好了再说。”

“是,”沈鹤亭答得很快,“是我。”

花纭失望地叹了口气,她语塞了,侧目瞧着沈鹤亭,他依旧是那不知悔改的样子:“你还很骄傲吧,把所有人算计得无所遁形,一个始作俑者还岁月静好地在湖边垂钓。哀家痛大哥,更痛你。”

简单的话,却好似无声的耳光,抽得沈鹤亭脸火辣辣地疼。

花纭说:“哀家成无比笃定你爱憎分明是非分明,故而放任你复仇,哀家甚至大义灭亲!可你呢?用无辜者为战争开场,用人命去换所谓的民心,站在道德的巅峰审判所有人——可你知不知道,你先是司礼监掌印沈鹤亭,后是别的名字!没有哀家给你当幌子,你怎么洗民心都不可能站在你这边!”

沈鹤亭听到最后一句时,他不敢相信地瞪了花纭一眼。好像被人在胸口插了一把刀子似的疼,沈鹤亭舌头抵着上牙膛,捏着狐裘喃喃道:“为什么不会……我……”

“因果有报,”花纭抽了抽鼻子,话说出口时感觉苦涩得很,“不要觉得你是受害者,所以别人承受你施加的痛苦都是应当责分。我对你很失望,师哥,清醒一点吧。”

花纭转过身,裙尾卷起那些纸张。她心中五味杂陈,想办法劝解自己,大业实现都会有牺牲,但看到那么多无辜人被沈鹤亭的天梯添砖加瓦,那么多无辜人被他拉进战火之中,花纭就觉得自己错了,从一开始似乎就错了。

沈鹤亭选了一条极为血腥的道路,他都没给自己留退路。花纭不想看故侣变成被仇恨撕扯的怪物,她还想最后拉沈鹤亭一把。

花纭感知到沈鹤亭在目送她离开,但她并没有回头,逃也似的一路趋步走到大门口,再回眸时却看不到湖中水榭了。

既然说不会放弃他,那就再帮他一次,她这般想。

花纭走出府邸,与台阶下的李怀璟对视一眼,她缓缓走下站在李怀璟身边。

他见花纭神色凝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掌印不肯出来?”

花纭微眯起桃花眼,声音很冷:“哀家想拜托燕王一件事。”

李怀璟认真地说:“皇嫂直说无妨。”

花纭眸子一狠:

“绑了沈鹤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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