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月十三,亥时末,距离太后下旨班师回朝还有三天。 花从文始终不能从那一瞬间的失重感里抽身。 当时他站在城楼下,眼看着花臻一步步登上城门,然后站到墙上,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们相隔不远,花从文都能看见他手中握着一只白玉镯子。印象里花臻不是极端的人,他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会慢慢消化,永远都是和颜悦色的,对谁都是一样的温和。花从文这次是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情绪化,先是跑到自己书房高声质问,又是要断绝父子关系,如今还要登上两军对垒的城门口。 花臻是要自戕么?花从文不信花臻做得出来。他让赤羽营给他作掩护,独自策马奔向城门,停在锦衣卫的防线之前,花从文想唤花臻下来,但他发现花臻正用极其失望极其决绝的眼神睥睨自己。 他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他的父亲。 花从文皱紧了眉头,咽下了要劝说花臻的话,到底要看看这懦弱平庸的长子能做出什么惊天骇地的事。 此刻风雨欲来。 花臻只穿了一层薄薄单衣,他站在城楼之上,俯瞰硝烟四起的山河。 鄞都早已不见往日繁华,因为花从文谋反,原本驻扎在京畿的三大营驻地向京城内扩张,占据了百姓生活的市坊。朱雀天街荒凉无人,原本商户云集的鄞都主街已经成为叛军的跑马道,偌大鄞都除了世家的铺子,纷纷停业关门。再看京城的另一端,被剥夺房屋的百姓风餐露宿,举着碗排长队等街口粥棚的施舍。 花臻无比难过,就在半个月前,他们还能在自己温暖的家中过春节,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守着一桌好酒好菜,还能举杯共祝来年丰收。可眨眼间,还不到上元节,生活就被毁得满目疮痍。 百姓何辜?江山何辜? 这就是他的父亲、王朝的丞相花从文为泄一己私愤,满足一己私欲做出的“好事”。 花臻不忍再看破碎的鄞都,他昂起脸,怅望灰天。 他曾将父亲的一言一行一字一句都视作金科玉律,因为他是三朝元老百官典范,更是将自己引上仕途的明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亲怎么会错,丞相又怎么会错呢? 他在九重书阁读过很多书,自以为心中有天下胸中有万民,自以为跟在花从文之后勤勤恳恳得就能做个好官,自以为两袖清风一身傲骨就能干干净净地走完这一生。 此刻他终于顿悟了。 两行清泪自花臻眼眶流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花臻是内敛的人,他很少表达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他大多数的愤慨,都是因为看见了礼崩乐坏。他终究困死在了规矩体统画的圆里。 他不该这样。 花臻最后一次望向他的父亲,花从文依旧淡定地瞧着他,和小时候看戏一般。明明自己可激动可新奇地巴望戏子在台上一眼一念,转头一看花从文,无论伶人怎么卖力表演,他都没什么兴趣。 想必自己于他来说,也只是个演技蹩脚的伶人罢了。 花臻抽了抽鼻子,他从怀中取出从那些揭露花从文罪恶的文稿,低头的一瞬间豆大的眼泪晕染了各色的字迹。他将那些不堪入耳的丑闻撕成碎片,抬起胳膊扬进了风中。 昏昏的夜幕之下,透着死一般的寂静,留守冬日的乌鸦站在枯树枝头哀鸣,视野里忽然飘几片白色,它好奇地转过脑袋,看向暗红色的皇城门。 花臻站在两军对垒战场上,撕碎了有心人苦心孤诣编织的歌谣话本,他什么都没说,没有为花从文洗白,也没有为正义振臂而呼,他如同他的人生那般安静,从容地走向尽头。 白衣翩然而下。 城门下无论禁军还是叛军都是一样的沉默,他们信以为真的东西被花从文的长子撕碎,对丞相的怀疑在花翰林坠下城楼的一瞬间达到巅峰。 没有一位父亲可以坦荡地目睹孩子自戕,除了花从文。花臻死的静无声息,也震耳欲聋——他用自己的命证实了花从文内心极恶,用自己的人生判决花从文罪无可赦。 花从文站在营地边缘,愣愣地盯着花臻。 “死了?”他喃喃道。 “死了。”他半晌才说。 花从文调转马头,潜意识里还觉得只是一场戏散了。马有些茫然,无措地捣捣马蹄。他紧紧抓住缰绳,眼前一次次地回放花臻坠楼的场景,每坠落一次,花从文都冷不丁吓出一身汗,身躯里好像有块巨石拖着他,好像要随花臻一起坠下去了。 手背一凉,花从文用食指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他终于想起花臻娘亲的脸,那是他第一个女人,原是母亲明英公主的侍女,比自己大六岁,是苦命的人。生花臻时整整生了一天一夜,孩子好不容易落地,人也因为血崩断了气。当时花从文在屋外抱着孩子,慢慢听墙内渐渐没有声息,他知晓是那女人死了。 “孩子就叫‘臻’,让他去替他娘亲过好人生。” 然后花臻死在自己面前,在二十六岁的好年纪。 他该怎么表达这一瞬间的心绪,他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勤勤恳恳地跟在自己身后念诗文了,也不会再有谁愿意毫无条件地相信自己,更不会有人风雨无阻地赶在丑时末就候在门外等着给自己请安了。 不会再有了。 他真的不是个好父亲。 “爹爹爹!大哥呢?大哥呢!”花栀凄厉的哭声从叛军阵营里穿出,他连手带脚地跑过来,着急得连靴子都穿反了,两脚都不会走路,差点在花从文的马前摔个狗啃泥,他打眼一看花臻的尸体躺在城楼下面一动不动,当即就哭得垮了身体。 “大哥!是我畜生,都是我的错,你别这样!”花栀就要跨过防线往城下冲,不料禁军的冷箭瞄准他脚尖一寸的位置,警告他不许再往前。花栀愤怒地拾起那支箭,一下子折成了两半,朝皇城门上的禁军大吼道:“你们是不是人!看见人躺在那,都不知道给盖块儿布吗?!我要给我大哥收尸,都给我起开!” 花从文听见小儿子的哭喊,惊讶地回眸:花栀怎么能哭花臻呢?他怎么可以那么伤心呢?难道微不起眼的血缘,就那么重要吗? 花栀一向是贪生怕死的,但此刻他崩溃地往前跑。自从在府里听见花臻自戕的消息,他就发了疯似的哭喊。不是因为他对花臻说过多少难听的话而心虚,而是因为他难受,虽然瞧不起虽然很嫌弃虽然会讨厌,但花栀是认同花臻这个大哥的。 花臻死了,花栀真的感觉像失去了一只手那样疼。 “哥呀!”花栀哭闹着奔向花臻,他不忍心看大哥摔得模糊分辨不出来五官的脸,赶忙脱掉了上衣盖在花臻脸上。他整个瘫软在地上,扒开血泥,用肩膀抵着花臻胳膊肘,将人捞到自己背上。 禁军再次拉弓瞄准花栀,箭还没搭上弓弦,就听见姚铎说:“放他走。” “可射杀花栀,是掌印的命令,”弓箭手有些瞄不准了,他看向姚铎,“指挥使,真的可以放他们走吗?” 姚铎紧蹙眉头,他为难地抿起嘴,眼睛一直盯着一瘸一拐的花栀。他挣扎良久,在花栀即将靠近防御线的时候,他说:“放了他,给花翰林一个尊严。掌印若怪罪,我一力承担。” 姚铎拍了拍弓箭手的肩膀,拂袖而去。 — 花从文退兵至英雄林,他起兵的地方。 容蚵反水的消息在花臻死后半个时辰传来,花从文就想,他可能打不下皇宫了。 沈鹤亭步步紧逼,花臻在前,容蚵在后,两把刀插|进花从文的心脏,让他攻不下这座城。 但花从文还没输。 千亩英雄林,就是他与沈鹤亭的最后战场。 玄武营关门不见客,花从文的使者见不到英国公的面了。容蚵手脚极快,还未到翌日清晨,花从文被废容蚵被立南嘉王就任丞相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处理蒲氏的旨意接踵而至,花、蒲两家一众在朝为官者被剥夺官职俸禄。锦衣卫分头出动,旨意未到兵马现行,叛军刚撤,他们就等在花、蒲各分家的宅邸前,懿旨刚送到锦衣卫就开始抄家,眨眼间鄞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花氏蒲氏被沈鹤亭逼到死角,拖家带口逃往黄金台的金殿。蒲氏的赤羽宫前都是提前听到风声的花、蒲直系,抱着婴孩的妇女与脏兮兮的士兵靠在一起等着分发干粮。 蒲实从殿中眺望外面的景象,怒道:“松松垮垮乱糟糟的,这哪还是以前镇守鄞都的三大营?” “被捏在皇帝手里的是三大营,他们现在只能是叛军。”花从文乜视蒲实的背影,颇为感伤地说,“要不你也降了算了,跟容蚵一样,把我买了跟小太后讨个好,没准就放过你们家了。” “我哪还有退路?”蒲实手里捏着水囊,在蒲氏先祖的注视下,脸不红心不跳,一点都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蒲实将水囊拧好盖子,他侧眸瞥着殿中高垒的牌位白蜡,说:“蒲氏人丁稀少,能称一声世家还不都是靠祖上积德?你看看这赤羽宫里的牌位,多少是跟着以前萧家打鞑子的,又有几个是登科为官的?北疆的黄沙埋了他萧家,照样埋了我蒲家,到我这一辈儿,兄弟不是战死便是早逝,我得扛这担子,奈何我无能,扛不动。 “自打你花从文上位丞相,蒲氏就仰仗着花氏活着,无论是儿郎科举还是女娘出嫁,没你帮衬靠我自己?估计这个家早就败了。我现在投降?有甚么用?”蒲实为难地嘬牙床。 花从文转了一圈眼珠:“诛三族还是诛九族了。” 蒲实无奈地笑了笑:“来不及了……这场闹剧总得有个头,太后一旦大义灭亲,能查不出我们蒲家找你买了多少官位,买了多少科举考卷?你别忘了还有个朱恒锐,他那贱蹄子还不得快些拿着咱们两家的丑事往太后跟前邀功去?他弟被太后气死也拦不住他溜须拍马……自私自利。” “我又不一定会输,”花从文哼了一声,“咱们手上不干净,沈鹤亭就干净么?要真抡起罪里,他有是个都不够剐的。不管他贪墨多少,杀了多少良臣良将,但一件他是朝晖的金主儿,就够定个弑君之罪的了。” “弘治爷不会……”蒲实听这话挑起眉毛,恍然大悟道,“沈冰泉告诉你的?” 花从文未置可否,犹如他往日在朝堂上那般淡定,用说笑的语气道:“排兵,咱就在这英雄林,慢慢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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