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花臻手里拿着与花从文同样的话本传单赶忙冲进书房里,在花栀颇具暗示意味的打量下,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翻着那些纸张,变本加厉地质问花从文,“接连炮制两次舞弊案,先后害死定北王与裕德太子,里通外邦害得靖州沦陷的,是不是父亲?” “大哥,别这么说,”花栀指指他手上的纸,“民间巷口的谣传废纸罢了,信不得。” 花臻一把搡开花栀,冷声道:“谁问你这个只会喝酒嫖|妓的赌徒了?” 花栀抬脚就往花臻肚子踹了一脚:“诶——我说你是不是蹦鼻子上脸啊!一个庶子,我称你一声大哥是抬举你,别给脸不要!” 花从文看客一样,端坐在上位冷眼旁观花栀对花臻出言不逊。平时这俩儿子打得多凶,花从文一向不管。就纵容花栀野蛮生长,偏偏欺负花臻这个读死书的朽烂书生。当然结局都是不了了之,毕竟周瑜打黄盖,花栀欺花臻庶出,花臻惯是自卑不肯还手的。 这一脚踢得重,花臻顿时感觉五脏六腑都乾坤挪移了。他乜视花栀,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与儿时一样的下跪求饶。花臻咽了口唾沫,道:“先帝也是庶出。” 花栀顿时哑了,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你,”花臻指着他的鼻子,“出去。” “花至勤你他妈,”脏话刚要上嘴,花栀强忍着给咽下去了,临走他回头剜了好几眼花臻,最后逼走他的还是花从文的一个手势。 “他走了,”花从文看着花臻好似个陌生人,他从未将相府这些少爷小姐视作自己的孩子,他看他们不过是一个个在夜里放纵之后产出的玩偶罢了,花丞相甚至连他们的母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不过花臻算是特别的一个,毕竟只有他中举进了翰林院。 “我现在来回答你的问题,”花从文坦然地说,“除了裕德太子是自缢而亡与我无关,其他的,算是我做的吧。” “单单一项便是诛九族之罪!”花臻热泪滚滚,这是他第一次在花从文面前用这么高的声调,那么快的语速说话,“儿并非恐惧株连,而是父亲!杀良臣,灭寒门,毁江山,谋权篡位——您乃一国宰相,身后不仅有花氏上千族人还有大瀚万千百姓,不仅能做出扰乱科举,还要自毁长城放纵夷人践踏我国土!您是一国栋梁啊父亲,从根里就溃烂不堪,怎可撑得起这江山?!” “你在审判我?”花从文颇为震惊,有些惊喜地翘起二郎腿,朝花臻笑出了声,“你居然可以审判我?” 那眼神极其敷衍、冷漠、陌生,花臻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两手捧着那些已经被证实是真的的话本子,一股脑都扔进了火盆中。有些孱弱的男人此刻脊梁十分挺拔,犹如他的先生那般松柏似的站在世间。 花臻深深地、极为沉重地哀叹一声:“父亲,这是至勤最后一次用这个称呼了。” 花从文侧眼瞧着他。 花臻望着盆中嚣张的火舌,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我也曾怀疑过,父不为父。我好似侍奉君上一般侍奉丞相,多少次我因为嫡母诽谤被抛去风雪中罚跪的时候,都幻想你能像个父亲一样能对我有半分父爱!但你没有……始终没有。你不仅不爱我,抛弃我,在我中举之后还拿我做挡箭牌,拦在花七与沈鹤亭面前,好让你跟燕王抢你的私生子!” “花至勤!”花从文暴喝一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花臻的半边脸被火光照亮,他一向是隐忍的,此刻也失望地说:“您看您是多么偏爱他。现在又为了抢一具孩童尸体,不惜集结三大世家以攻太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您的公主抬进相府——可您花丞相是否还记得,被您推给先帝作陪葬,好不容易活下来又被您污蔑残害宗室的太后,也是您是骨肉?!” 刹那间寒光一闪,花从文提剑抵上花臻的脖颈。 花臻仰望自己的父亲,这一剑算是彻底斩断他们之间微不足道的父子之情。 花臻双手抱在腹前,除了那一缕被剑削掉的长发,分毫不动。他决绝地瞪着花从文,道:“即便在下一个瞬间至勤就要死在丞相手中,至勤也要为了天下人再谏花相——收手吧,为了宁德长公主与秦榆王殿下身后清名,丞相,请停止你的杀戮吧。至勤不求丞相认罪,但求丞相退兵,还鄞都太平。” “废物,”花从文睥睨花臻,咬紧了后槽牙又骂了一句,“废物。” 花臻不由得流下两行泪,他眸中的感伤失望,花从文觉得无比熟悉。 “至勤知道,太后与沈掌印皆不在京中,在丞相看来攻下宫城不过囊中取物。颠覆朝廷之后,花氏将代替李氏走上太极殿,宁德长公主与秦榆王殿下就能名正言顺地获得谥号,抬进花氏宗祠。可是丞相大人,敬华殿已毁,花氏百年如今却好似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谋反窃取的所谓荣耀,都不过是眼前泡沫——后人提起您花相依然是‘乱臣贼子’;提起宁德依旧是‘浪荡无德’;秦榆王依旧是‘乱|伦孽种’……” “你话太多,”花从文的剑割破了花臻的脖颈,血顺着刀刃往刀柄流。但剑刃割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花臻的眼泪稀释了血液。花从文突然想起第一次抱花臻的时候,是早产,抱在怀里很小一只,怕捏碎了。 “至勤不愿意再给乱臣刻碑了……”花臻的嗓子嘶哑,“丞相就让真相如谣言一般死去吧。” 花从文的剑缓缓落下,花臻冷眼旁观那柄剑,感觉似乎有名为父爱的感情在心头流过。他讥笑出声,心道就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那么贱呢。 花臻恍惚地离开书房,走在熟悉的丞相府中,他有些茫然。 这高墙,这院落,似乎从未将他容纳。他虽冠以花姓,但家族从未将他作为子孙疼爱,反倒是他还要承担姓氏带给他的灾难。 长廊下,他回想起很多人。 幼时给他开蒙、教导他要勤奋爱民的李廿;同窗多年、极其聪慧的又有些恃才傲物的裕德;还有对谁都温和、勤勤恳恳的梁神心;记忆拐到角落,同窗的还有一个经常逃课的小少年,不过花臻真的很少见到他,已经不得他的模样……总之花臻在太傅府中度过了一个完美的少年时代。 回到花府,虽然嫡母恶毒,日子常过得缺衣少食,但隔院的梁娘子会给他送些炭火汤食。书是看不够的,他可以躲在废弃的书楼中看前朝古籍,也可以偷跑出府去九层书阁找先生答疑解惑,他的精神永远丰满、繁花盛开。 读书人当胸怀天下,单纯为奸臣歌功颂德,愚蠢亦无耻。 花臻望向明月,院落外的哭泣与兵械打斗声不绝于耳。 “明月照古人,亦照我,照丹心。” 花臻悲怆地笑了。 — 酽茶浇不透花从文心里的挣扎,他乜视桌案上的鄞都布防,进退两难。 大位并非他梦中所求,他亦享受拉全天下给故去的妻子陪葬的快|感。但如花臻所说,这一战无论胜败,宁德与李璞都得困在诟病中不得超生。 倘若退兵,那么李璞还是郡王,不过是牺牲整个花氏,但保住了他们母子的声誉,花从文觉得亦是值得。何况太后仍是花家人,行宫里还有花太妃,他笃定花纭为了皇室颜面不可能真的诛九族。 这一夜,花从文几次提笔,可认罪书上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你不能退,”书房外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容蚵还穿着甲就闯进了丞相府的书房,他一把匕首插在花从文的书案上,直接划破了那张要被丞相用去写忏悔的宣纸。 花从文反问:“退兵不好吗?你容家的玄武营一直畏畏缩缩,连场火都救不回来,如今本相说退,不正中你容氏下怀?” “少他妈放屁,老子贪生怕死跟我要不要退兵两码事,”容蚵坐在花从文对面的位置,劈开腿坐着凝视花从文。 两个老奸巨猾坐在一起,拔不拔刀都无所谓了。滑得捏不住,谁都不可能做对方的池中兽。 “你花从文退了,跟太后伏低做小没准就放过了,”容蚵说话时面前还有白雾,来的时候太急冻得打了个寒战,他揩了把鼻涕就着花从文桌上的宣纸擦手,道,“三大营向大内开拔,无论你找多少翰林美化那依然是谋反。总得有人给你花从文擦屁股,那人是谁?我跟蒲尚书呗。” 花从文:“本相自然是愿意承担后果的。” “你愿意个屁,”容蚵两手抵在膝盖上,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当初你说要反,我押上全部身家跟你干。容氏一千五百口子人的命栓我裤腰带上,你现在跟我谈承担后果?你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是情深一往给你那表外甥女殉情了,我们就活该死?你小心前脚退兵,我容蚵在后第一个捅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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