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都雪中,太极殿前,大红与绛紫色的官袍跪在一地零落前。 繁重的凤冠压在花纭头上,她神色严肃,有种与这幅凤冠霞帔相称的气势。 她审视众臣的面容,在那些各怀心事的脸上,品出了一点别的意思。摇摆,又无奈。 父女俩的眼神一碰,无形的硝烟在两人之间滚滚而起。 花从文见到花纭脸板得更冰冷了,语气咄咄逼人:“臣请太后娘娘即刻处置罪臣之女李氏!此女为戴罪之身,曾沦入教坊为妓,杀害容氏金铺掌柜容孝以出逃,甚至女扮男装潜入国子监,扰乱科举之清风,其罪当诛!今日桂榜出,此女高中,按理应继续科举以谋一官半职。但臣等请命,天理不容此等背信弃义、心狠手辣、毫无底线之人封官加爵,太后须得即刻处死李顽,以正视听!” 张潮赶紧说:“臣附议!” 随着两位大人,有更多人喊出“附议”,花纭冷眼看着他们此起彼伏、声嘶力竭地怒斥李顽,半真半假地罗织罪行,激愤的御史甚至喊出了“以死求天理昭昭”,花纭的心都没有动一点波澜。 她甚至在想,你以死求来的昭昭天理,当真廉价无比。 花纭坐在福禄海给她拿的太师椅上,捧起暖烘烘的汤婆子,用打量跳梁小丑的眼神打量花从文与他的党羽,轻蔑地笑了一声,偏眸对紫阳说:“去给诸位卿家一人拿一只手炉跟披风,夜还长着,冻死了可不好收拾。” 花从文顿时觉得花纭已经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庶女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带领众臣来太极殿威逼太后,花纭一乱了阵脚,就顺了他们的意思将李顽与简倦一同处置,花从文便可借昏庸之名联合其他大臣一起弹劾太后,逼其退位。结果她比谁都淡定,也不在乎自己即将背负什么污名,甚至给每位跪在此地的大臣发手炉与披风。甩下恶毒的言语,打算就在太极殿耗到对手让步,大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味。 花从文的心立刻乱了阵脚。花纭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连嗤之以鼻的眼神都闪烁着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如今的花纭浑身是刺,轻轻一碰就能让指腹出血。他跪在雪地里,仰望太后的容颜,只觉他们父女之间的罅隙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填补。 也罢,自己也从没把她当过自己的孩子。 炭火与披风紫阳一早就准备好了,不一会就发到了每一个人手上。 花从文手已经冻僵了,暖了一会轻咳一声,瞥向一边的蒲实。 蒲实拿着手炉也没忘刚才太后说的那句“冻死了可不好收拾”,愤怒道:“太后此言,是将在场诸位肱骨之命视若草芥吗!您如此臣下的性命不放在心上,祖宗社稷断然不会宽宥!” 花纭笑道:“蒲大人此言当真是折煞哀家了。明明是诸位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定要在鄞都最冷的日子来太极殿逼宫,还怨得哀家视人命如草芥?哀家若当真如此恶毒,还会给诸位发放手炉与披风?那样还省了坤宁宫的炭火呢!不过看诸位脸色红润,估计也冻不坏身子。” “……” 火气上头跟冰天雪地冻得红,愣是被花纭说成了“面色红润”,激情亢奋的御史中丞已经准备好开骂了。 朱刚一把扔了手炉,将披风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愤恨道:“先帝驾鹤,朝无储君,太后残暴,国将不国,天人公愤!” 反观他那圆滑的堂兄朱恒锐,一边扯他袖子,一边观察太后的反应,小声急道:“你快闭嘴吧!” “哦?”手炉蒸发了花纭掌心因为紧张出的冷汗,让她的掌心温回原来的温度,她的笑意更自然了,“朱大人说哀家残暴,哀家可不认。哀家从小到大连只蚂蚁都没踩过,比在场诸位都干净,何谈暴虐?怕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哀家手上可不敢沾谁的血、谁的命,怕入不了轮回。” 花纭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花从文的脸,毕竟这话不是说给自己的听的。 “花相适才罗列了李解元的种种罪行,几乎罪无可赦,不过哀家有一问想问丞相,”花纭站起身走到台阶边缘,俯视跪在青砖地上的花从文,凝视他鹰隼一般的眼睛,“她有罪如此,当初为何要让她进第二次秋闱,为何不在开考前就带着满朝文武来太极殿请命?!现在她高中解元,倒想起来罗列人家的罪名,要哀家立刻马上处死她。莫不是因为她在牢狱之中作文依旧能摘得榜首,你们怕她抢了自己儿孙的官位?” 张潮道:“臣等为何要怕?能者登科无能者退出,何惧谁来抢位置?太后莫要以阴谋论,就事论事就罪量罪,花相所说,桩桩件件那样冤屈了李顽!” 花纭:“哀家喜欢张大人说的‘能者登科无能者退出’,想来大人官至侍郎之位,定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地升上来,没走过一寸一毫的捷径。” 张潮听闻,赶紧解释道:“臣精诚所待朝廷,其心日月天地可鉴!娘娘若不信,大可召集刑部上下官员询问,于尚书丁忧之后,臣确确实实没做过什么有损朝廷的事!” 花从文失望地瞥一眼张潮。 “张大人如此急切,是着急想跟哀家证明什么呢?” 张潮的余生都会记得花纭说这话的神情,他感觉自己已经被人剥干净了外衣,赤|裸裸地暴露在小太后那般,她戏谑而嘲讽地瞥视自己掩盖多年的隐疾。 花纭一招捧杀,将张潮推到不胜寒的高度,逼得他着急自证,反而更坐实了花纭对他买官上位的猜测。 张潮沉默了,他明白了花纭为何有底气在这对峙——她手里一定抓着足以让所有与花从文暗通款曲的臣子身败名裂的把柄。自己不过是第一个挨打的出头鸟,若继续与花从文回踩小太后,此生仕途算是到头了。 张潮信任花从文经年,得他的指点一路从无名小卒走上刑部侍郎之位。刑部尚书丁忧,可他已经年过花甲,按常理而言即便老尚书还有归来之日,也到了致仕的年纪,若不出今晚这桩事,他张潮就是下一任刑部尚书。 可如今张潮已经无法继续相信花从文了,他当初信誓旦旦两人的买卖不会被外人所知,可事实就是连小太后都知道了自己是以什么龌龊方式上位,那满朝皆知不过是时间问题。 自己在太后面前说错了,来日花从文定第一个将自己踢出局,那他现有的高官厚禄都变成了日后的黄粱梦。张潮不愿意也不能,他必须给自己找一条没有花从文这条捷径也能到达终点的路。 张潮把目光投向了小太后。 那个与花从文不太相像的“相府嫡女”。 “哀家不否认李顽有罪,但她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花纭肃声道,桃花眸没有半分情谊,“点头让她进第二次秋闱的是你,与百官一同逼迫哀家处置李顽的还是你。究其缘由,哀家看她罪不在身世与奴籍,而是她以一介孱弱女子之身做到了你们这群身强力壮的男子都做不到的事!嫉恨她,仇视她,不惜用一切腌臜下作的罪名来诋毁她。也罢,你们原本就见不得女子争得一分一毫的功名,李顽是,哀家亦是。” 说罢花纭转过身,背对众臣,仰望太极殿中央空寂许久的龙椅。说来可笑,万民福祉与千里江山原本重于泰山,竟能全部系于一人肩上。还以为是什么天人降世,历朝历代哪任皇帝在位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地听人恭贺,到头来不还是该驾崩驾崩,什么长命百岁,都是说给梦里人听的。 既都是肉||体凡胎,那为何只有男人做得了皇帝,当得了官,女子就当不得?她花纭走上太后之位,虽是由沈鹤亭一手扶上来的傀儡,但他现在不在鄞都,司礼监无人可掣肘花纭,她就是站到了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李顽才华有目共睹,诸位便是不认也得认。即便后世史家朱笔不吝笔墨地诋毁责骂哀家擅自专权,哀家今日也要保李顽,要保秋闱案中一众被尔等欺压的寒门贵子!”花纭转过身,将一卷帛书打开,顺着台阶滚到了花从文面前。 他原坐怀不乱,但看到那名单上的人名,瞳仁蓦然紧缩。 那是姚铎统计的两次秋闱名次有浮动的人员名单,其中有好几位第一次排名极为靠前,第二次险些没中举,更有甚者第一次中举,第二次的桂榜干脆查无此人。 若他们知道有第二次秋闱,他们一定会把第一次秋闱的名单掺假得更“真实”一些。可惜啊,沈鹤亭只用了五日就操持完第二次秋闱,早在桂榜放出之前,锦衣卫就得到了最新的排名,赶在世家之前把名单整理出来送到花纭手上。 花纭甚至不需要再让锦衣卫去查,便知道这帮人中绝大多数人的第一次秋闱的成绩,都掺了多么骇人的水分。 只需顺着这份名单顺藤摸瓜,秋闱乱象迎刃而解。 沈鹤亭即便自掏腰包也要举行第二次秋闱,就是为了将这些无才无能却浑水摸鱼上榜的渣滓择出来。 “花相,你看见了吗,你看清楚了吗?”花纭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花从文身边,语气极为笃定且不容置疑,“这名单上的每一个人,哀家都会查清他们为何两次排名如此悬殊。所有意图以江山社稷给自身欲望作养料的蛀虫,都得付出比自身罪过多得多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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