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相拭目以待,”花从文无所谓地哼笑一声,他站起身,仰头望雪,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身体的衰老,才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累得浑身酸软。 院中那颗桂花树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花纭与花从文在沉默中对峙,丞相的眼神凝滞且渐渐无光,太后虽年轻却蓬勃着野心与掌控。 花纭不会让步的。不仅为了李顽与简倦,更是为了还在北疆的天寒地冻中饱受风霜的沈鹤亭。秋闱之乱是一篇大作,沈鹤亭写了大半,却把结尾留给花纭。 花纭想,其实沈鹤亭从未把她当做一个傀儡。 鄞都的雪越下越大,一声凄厉的喊叫刺破了太后与臣子之间的沉默。 “牝鸡司晨,礼崩乐坏!天理纲常零落成泥,有罪之人登堂入室,先帝爷,您瞧瞧您的皇后,竟将天下社稷当做儿戏!”朱刚声泪俱下,仇恨地望着花纭,恸道,“臣一生只奉圣主,竟——太后荒唐至此!臣已无颜面对江山先祖。” 花纭蓦然望向朱刚,这是她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端详这位矮小却神色刚正的御史中丞。 雪落在朱刚的血中,融化时没有声音。 四方的宫墙一遍遍回放他适才撞柱的声音,之大之响。 “朱大人!” 黑暗色的血液快速从朱刚的额头蔓延到远处,花纭踉跄后退,她恐惧朱刚的血流到自己身上。 金钗慌张无措地颤抖,胸腔好似被泰山压住喘不上来气,额头不断渗出冷汗,眼珠不忍直视朱刚的尸体。花纭尽力维持仪态,却还是耐不住惊惧。尽管她见过比朱刚死谏还要撕裂的画面,但联想到他是因为自己而死,临终的遗言都与自己有关,花纭就止不住地害怕。 她没错,她清楚。 错的是花从文,是他蛊惑群臣攻讦自己,是他卖官鬻爵与世家众人断了寒门的出头之路,是他拖延军情放任鞑剌入关将大瀚扔进外忧内患的火坑之中,他才是罪人。 就因为自己是太后,是个女人,就要背负“牝鸡司晨”的骂名?纵使朱刚刚烈,以命去证实“天理昭昭”,花纭也不该害怕。 花纭抹去额头的汗珠,扶了扶错位的金凤钗,站稳了朝向朱刚适才自尽的位置。她咽了口唾沫,抿嘴润湿干燥的嘴唇,湿润的胭脂透出的颜色比适才更显嫣红——太后依旧是太后,刚才那个惊惶的兔子不过是另外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游魂。 在其余臣子给予朱刚悲悯的哭声中,只听花纭冷漠地说:“厚殓朱大人。” 朱恒锐原本还在心疼自己的堂弟,听小太后这话,停下手望花纭。他似乎看到了一点光,一点隐匿在无边黑暗中的星星之火。 良禽择木而栖,他想。 — 姚铎将名单上的人尽数抓了起来,其中世家子居多,养尊处优的少爷们扛不住锦衣卫的刑罚,该吐的都吐了个干净。 连带之前为李顽监考的陈勇志,一沓沓的证词送往坤宁宫。花纭冷眼蔑视供词上“丞相”、“花府”、“送银三百两”……千篇一律又让人心惊肉跳的内容,只觉得心寒,寒透了底。 除此之外,她还特别好奇,既然第二次秋闱注定能查出来花从文混淆桂榜调换试卷,恶意压寒门的分数以令送过贿||赂的世家子榜上有名,那他当初为何还要让步,容许第二次秋闱的发生? 难不成他根本就不怕这些腌臜事败露,还是说以此为更大的计谋做障眼法? 沈鹤亭一去就是十余日,一封信、一封军报都不曾送进坤宁宫,花纭敢肯定是花从文从中作梗,断了皇宫与靖州的联系。 此时的北疆就是一团迷雾,笼罩在鄞都之上。让花从文不惜制造一场科举混乱去掩盖,也让花纭猜不透,花从文所图到底是什么。 科场舞弊,延误军机,可都是赤族之罪。 姚铎多次上书给花纭建议立刻抄丞相府,花纭都一一驳回,仅仅下旨丞相花从文于相府禁足,无召不得出。 不抄家,就搜不出花从文受||贿得到的金银财宝。举子们行||贿是实,可花从文受||贿无证,故而有罪的是舞弊的举子,丞相府也就算暂时安全。 北疆疑团不解,花纭便不会动花从文。 可惜了那群信仰花丞相的世家子们。参与舞弊的举子按照行||贿金额大小量罪,一道懿旨下去,逾百世家子没了性命,断头台上砍了一批又一批。 小太后上位不过三月,鄞都的血都染红了兰溪。世家怨声载道,不惜用各种恶毒的方式编排花纭,都城内的窄巷里都传太后是天生的杀神,与沈鹤亭都是一路货色。 后来花纭听得烦了,干脆闭门不见客。再后来,差不多在腊月二十几,太后以身体有恙为由闭朝,严重到得让司礼监秉笔太监侯赟给她批折子。 其实太后并非抱恙,而是去了靖州。 因为她收到了李怀璟历经千辛万苦才送到花纭手上的密信—— “靖州守备将梁青山以身殉国。” — 靖州之北的荒原之上,有人背对大瀚的方向席地而坐。他的头发好似沾了白雪一般苍白,用红色绸带束起,随意落在黑色的狐裘上。露出怀的指节因为发热而泛红,勾他怀里的紫檀琵琶奏出怅然的韵律。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① 嘈嘈切切,声声向西南。 自李怀璟入靖州以后,短短几日与鞑剌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没数次。中原兵一茬茬地往后山埋,旧骨未销新人又葬,沈鹤亭见多了死亡早已麻木,直到梁青山出了一趟城一去不返。 五千骑兵全军覆没,胡哈拿帐下第一大将马赤木亲手拎着梁青山的头颅扔到靖州城门前,用蹩脚又刺痛的中原话对城楼上的沈鹤亭与李怀璟说—— “你们,废物。” 这是沈鹤亭来靖州以来经历的最惨烈的失败。 比起梁祇突围不知所踪,引诱胡哈拿进靖州城都不若这次更让沈鹤亭恐惧。大瀚的肉|身长城梁青山被鞑剌人提着头颅,踢皮球一般踹到城门前。沈鹤亭垂眸望着梁青山还没来得及闭上的双眼,与其中的愤怒与空洞对视着,当即大脑一片空白。 那碗鸡汤馄饨面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他鼻尖,他还清晰地记着师父看破不说破的笑容,嘴上虽喊着“沈掌印”,可眼里却透着对小旻的疼爱。 沈鹤亭后悔。 这次师父出发前跟沈鹤亭说,经城内一战,胡哈拿已然受到重创。这次反击只要将他逐到天鹭江北岸,靖州、北疆、大瀚便都算守住了。梁青山信誓旦旦,而且在西北,秦王已经袭得鞑剌要害,胡哈拿已然自顾不暇。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进攻了。 沈鹤亭原本是不太敢信胡哈拿心甘情愿退兵,他俩交过手,胡哈拿不是轻易言弃的人。可梁青山确定,他便选择相信梁青山的判断。 临行前梁青山在府中偷偷摸了沈鹤亭的头,他贪婪地享受这点不敢见光的师徒之谊,甚至准备了庆功酒,等师父得胜归来一起喝个痛快。 等来的却是全军覆没、梁青山被枭首的噩耗。 秦王确实占领了鞑剌在西北的要塞之地,胡哈拿也确实自顾不暇。他们把国与荣的难题抛给胡哈拿,所有人都笃定这位鞑剌王君会为了子民与土地而放弃在靖州的胜利。 可他们根本就不了解胡哈拿。 他为了战胜梁青山,可以放弃西北的土地。 胡哈拿重新集结大军,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假装撤退,引诱梁青山一直向北,最后掉进他们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鞑剌兵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围上来变成一个“口袋”,将梁青山与五千骑兵都“吞”了进去。赶牛一般将梁青山的部队推向天鹭江,天堑在前追兵在后,谨慎一世的梁青山最终被马赤木斩首,剩下的身体犹如垃圾般被扔回天鹭江,冲往不知名的地方。 胡哈拿撞开了护卫北疆四十年的梁氏铁塔,西北的失地注定是能收回的,而他胡哈拿也必定能成为鞑剌史上最伟大的王君。 一曲终了,沈鹤亭将琵琶放回了锦袋。 他凝视北方的草原,听见了天鹭江的呼唤。 “沈掌印,你真的要去吗?” 沈鹤亭转过身,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李怀璟:“燕王想表达什么?” 李怀璟慢慢走到他身边,不见外地用自己的手碰他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体温,道:“可算不烧了。” “请殿下回答咱家的问题,”沈鹤亭躲开他的手往后退,怀里还抱着他那把琵琶。 李怀璟声色如常,可在这种场合,怎么听怎么凉薄:“逝者已矣,这结局是梁将军自己选的。即便掌印再痛心、再惋惜,也不该单刀匹马去闯蛮夷军营。搭上你沈鹤亭的命,就为了给梁将军报仇?根本就不值得。” “殿下当真瞧得起奴才,”沈鹤亭嗤笑,“可惜这世间总有大义比奴才的命重要。” 李怀璟沉默了,他站在北风中,凛冽刮过乌黑而青春的头发。 “沈鹤亭”自幼在鄞都长大,按理,不该与北疆诸事有任何关联。但沈鹤亭愿意为了给梁青山讨债,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去刺杀马赤木,李怀璟怀疑沈鹤亭与梁青山不止他见到的这点情谊。 但李怀璟没有戳破沈鹤亭。 他有他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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