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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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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诏狱里出来,沈鹤亭嗅见了难得的桂花香。

他在台阶上俯瞰诏狱门口那颗桂花树,心想这吸着人精血开的花就是旺盛。他跨上沉影马,沿着鄞都街巷漫无目的地前行。

他很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时光,尤其在亲自做成一件作品之后,会寻一处静谧无人的角落,品茶焚香。也许是迷恋被香气包裹的氛围,会让他回忆起少年时与父亲一起斗茶的光景。

不过适才的淑妃太过吵闹,做成的结果也不甚满意,沈鹤亭现在还没办法做到完全放松,倒也没了焚香的兴趣。

沈鹤亭回到自己的住处,是皇城外围的一处逼仄的小宅子。

没有牌匾,仅在房檐下挂了两只写了“沈”字的灯笼。沈鹤亭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上面的姓氏,眨了眨凤眸,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他累了,大抵是刚从姚铎那回来才不开心,那阴冷潮湿的腌臜地界,犯人挣扎吵闹,叫得人心麻。沈鹤亭喜欢安静的玩偶,所以他得不去诏狱就不去。

他推开吱嘎响的木门,嗅见熟悉的姜汤味。

周伯听见门响,端上一碗热汤颤颤巍巍地向他去。闻到沈鹤亭身上的血腥味,问:“四爷这是又干什么去了?”

沈鹤亭将汤一饮而尽,瞅着周伯腮边的烧伤疤,像个被长辈发现闯祸的孩子。只要走进这座狭小的宅院,只要看见周伯熟悉的脸,沈鹤亭就觉得卸掉了谁的皮囊似的轻松。

他揉了揉鼻子,狡辩道:“你不都闻出来了么?别问。”

周伯撂下托盘,凑近了沈鹤亭去看他身上的血迹,不由得重重叹息:“四爷啊,可别赖我多嘴。周伯打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一开始说是身不由主,但杀人放火那套活干多了连真的坏人心性!那群太监的事儿咱点到为止行不行……”

“知道了!”沈鹤亭嫌这老头儿话多,不耐烦地泄了口气,“真不知道我爹到底怎么想的让你跟着我,眼睛那么毒嘴还不留情面。你快洗洗睡吧,对咱俩都好。”

“得!我说话你又当耳旁风是吧!”周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心想这四爷怎么关上门就两副模样。人前一副狠辣寡言不可挑战的权宦模样,背地里还跟十四五岁时一样听不进去自个儿说话,一样的毒舌不饶人。

“我明天再听!”沈鹤亭一直把周伯推进老人家的卧房,关门的时候周伯还在不停地嘚嘚他。沈鹤亭咋舌:造了什么孽,白天在外面跟别人费口舌,晚上回了家还要跟这颠三倒四的老头子矫情。

直到听不见周伯数落他,沈鹤亭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到自己卧房,脱沉重了蟒袍沐浴,他极其讨厌上面繁杂的花纹跟染了血似的红色,直接把衣服抛进了角落。

沈鹤亭闭上眼睛整个人都沉进水里,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被温热包裹着,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周伯也会在他散学回府之前就烧开水,回来他脱了衣服就赤‖条条地蹦进去,整个人躲进水里。

萧旻喜欢窒息的感觉。

沈鹤亭也是。

这会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连灵魂都脱离躯壳的时候,他会想起北疆的草原,北疆的牛羊,北疆的父兄……还有师妹。

女孩稚嫩的脸庞与撒欢儿的嬉笑,烙印般烫在沈鹤亭的记忆中。

渐渐的,女孩与太后的容颜重合,那双见之难忘的桃花眸,从那么清白到……

沈鹤亭扶着浴桶边缘,猛然从水中坐起,水哗啦啦地往外漾,他听着那声音才缓缓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在想什么“非分之想”。

他想起离开诏狱时姚铎的眼神,不由得再次心虚。其实他也觉得亲手杀淑妃属于画蛇添足,但一想到就是她刺伤了花纭,沈鹤亭心里就觉得憋闷气堵,定要堪堪都还给她才好。

“兄妹而已,”沈鹤亭告诫自己,郑重其事地又重复一遍,“仅仅是师兄妹,杀她都是为了给妹妹出气而已。”

沈鹤亭掬了一捧水拍自己的脸,他瞧着水面上的倒影,期待能看到那个笑意盎然的少年。可他忽然难以置信地捂住一只眼,抬起右手,愤恨又厌恶地砸向倒影——

那布满阴翳的眼睛,这不是天之骄子萧四公子,这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沈鹤亭!

一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怎么配跟太后娘娘做师兄妹?你自己都不觉得恶心吗沈掌印?

无耻……竟敢肖想那样干净的人……当真无耻。

眼前一阵酸涩,沈鹤亭用牙死死咬着自己的胳膊,等到尝到血腥味,眼泪决堤似的往外流,口中还不住地喃喃道:“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我……”

他在脑中一遍遍地回放萧家起火的那一幕,大火魔鬼般吞噬木质的房屋,将家人们的痛苦与哀嚎无限放大——弘治帝就在城门之上,漠然又痛快地瞧着萧府化为齑粉。

萧旻冲进火场,没能带回他的父兄,连他那毒舌的姐姐,也只剩下一具宁静的尸体。他怀里抱了一罐熏香,橙子味的,在灰烬里透着清香。

小七——

沈鹤亭发疯似的从水里爬出来,踉跄得脚下打滑,连手带脚地往壁橱的方向奔走。他浑身疼得犹如万蚁噬心,苍白发青的手指颤抖得扒开所有抽屉,慌乱中翻乱了周伯辛辛苦苦整理的物件。最后在一摞摞扎好的信件之下,找到了那个发黄的瓷罐子。

他拨掉盖子,贪恋地嗅橙子的味道。眼泪珍珠般一滴滴地落尽香灰中,他有种自己被小七安抚的错觉。

良久,心脏不会发疯似的抽动,沈鹤亭这才慢慢镇定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盖子放好,锁进柜门里。抚着上面的雕花,惆怅地叹了一声又一声。

他疯了。

在萧旻割头换面变成“沈鹤亭”的时候,他就彻彻底底地疯了。

他时常认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也不明白自己追逐的到底是什么。清醒时,他是“沈鹤亭”,会对“萧旻”的悲苦袖手旁观;迷失时,他又会变成“萧旻”,厌恶“沈鹤亭”的一切。

他弑杀两代君王,为平萧家之恨杀弘治帝,又为稳沈鹤亭之权杀景熙,他感觉自己的路走偏了。

一身鲜血原只为报家恨,现今孜孜不倦所求的都是利欲熏心。

他都觉得自己恶心。仿佛是个戴不好面具的小丑,找不到自己。

“错了,真的错了,”沈鹤亭抹去眼泪自言自语道,“萧旻已经死了。”

他肯定地点点头,似乎很认同这个答案。

“沈掌印”与太后并无旧情,所以即便来日麻烦堆到跟前,他也可以逐字逐句地摘干净——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后为了储君,没有一丁点的私心,外头再怎么有流言蜚语,都不足挂齿。

所以坤宁宫逃走的那只老鼠,也不必再忧心如焚。



即将殉葬的后妃们的哭嚎,即便都关紧了门窗,还是响彻了坤宁宫三个时辰。

花纭听着那令人心神恍惚的声音,早膳几乎一口没吃。她只要一想到自己是从她们之中逃出来的,就又害怕又自责。

“娘娘还是吃些吧,”司礼监新派来的掌事婢女紫阳将虾肉粥往花纭跟前凑了凑,“再吃不下,也得为储君吃一口。”

“我……”我哪来的储君!花纭有苦说不出,只能强忍着害怕,艰难地盛了一勺填入口中。

勉勉强强地吃了小半碗,花纭才躲过紫阳那双“毒辣”的眸子,手里捏一套话本,歪在软塌上心不在焉地翻页。

书里的状元郎是怎么跟皇后眉来眼去的,花纭一眼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一会想象自己被殉葬了,一会想象自己日后垂帘听政的时候,该怎么被群臣的唾沫星子淹死。

正愣神了,紫阳趋步走来,瞧见太后连书都拿反了,不禁叹了一声,过去帮她把书拿正,道:“禀太后,楚王殿下来请安了。”

花纭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楚王是?”

“摄政王……”紫阳低声告诉她,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个爽朗的嗓音。

“太后娘娘这里还真是好风光,院里的菊花开得比臣府中都早!”

真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花纭才意识到这是李怀玉:景熙帝的“好弟弟”,被沈鹤亭推上位的摄政王。她那想到李怀玉当上摄政王的第二天就膨胀到不等召见就擅闯太后宫门,不禁提起十二分的警觉瞧这不速之客。

李怀玉瞥见花纭不欢迎的目光,象征性地微微颔首:“太后娘娘恕罪,臣被您院中风景吸引,一时忘了规矩,还请您不要挂怀。”

花纭嗤的一声,心道你哪是忘了规矩,是根本没把规矩放眼里。她将话本放回桌上,抬眸望着李怀玉:“殿下若是喜欢,就搬几盆拿回王府,菊花而已,不值钱的。”

“那臣先多谢娘娘了,”李怀玉提了提手中的拴狗绳,踹小京巴的屁股把它推到花纭面前,“今儿个臣来是给娘娘送这小玩意的。最近宫里不太平,臣怕娘娘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动了胎气。恰好臣府中新生了一窝小狗,臣挑了最乖的一只献给娘娘解闷儿。”

小京巴扭动圆滚滚的屁股,半睁着眼连路都走不好,一会儿一抽噎地往花纭脚边凑。她垂眸打量金黄色的小狗,学它歪头跟它眨巴眼儿。

小狗伸出一只爪子挠她的绣鞋,逗得花纭忍俊不禁。她没养过狗,对这毛茸茸的小肉团子喜爱的很。

“真可爱,”花纭拎起一串紫红色的葡萄,吊在小京巴的头顶上方,小狗好奇,支棱起上半身去够葡萄。

李怀玉盯着小太后的桃花眸,眼里荡着别样的光芒,他以前可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被锦衣金冠装扮得仿佛庙里的神像,却会对人露出绚丽的笑意,干净无瑕得让人满心都是彻底侵‖略的欲‖望。

花纭用余光都能看见李怀玉冒犯的目光,脸上还挂着不谙世事的笑,心里却生出一计。

李怀玉心猿意马,道:“狗可吃不了葡萄,会咽气儿的。”

“所有的狗都吃不了葡萄吗?”花纭抬眸正碰上他打量的目光,两根手指还捏着葡萄枝端给李怀玉,嘴唇勾着若隐若现的趣味,“那殿下呢?”

李怀玉剑眉微蹙,直直地瞪着花纭的眼睛。

花纭看得出那眼里澎湃的都是什么肮脏欲念,心里觉得李怀玉可笑至极,可惜面上还要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她晃了晃手指,一颗葡萄坠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向李怀玉的鞋边,小京巴好奇,扭着后腿去追。

李怀玉低头去捡,花纭瞅着他的眉眼,有些“惊讶”地唉一声:“狗狗要捡葡萄了呢……”

然而那葡萄,已经躺在了李怀玉的掌心。

再傻的人也该听出来太后是在骂李怀玉,紫阳在一旁,漠然地瞥视摄政王。

花纭悻悻地把葡萄串放回果盘,眼里荡着凌波:“殿下……哀家没别的意思,您别多想。”

李怀玉沉默半晌,忽然嗤笑出声——旁人都说小太后年幼好拿捏,今日这一番试探才知道,她哪里是半分城府都没有的小白花?

他见招拆招,摆出满脸疑惑:“娘娘说什么了?臣为什么要多想?”

皮球又被踢到花纭脚下。

花纭瞥向另一边的紫阳,女人微微转过身,继续低着头。但目光却一直跟着小京巴向前向后。

花纭得解,道:“殿下的狗哀家很喜欢,但是太医说了,哀家月份儿小,胎还没坐稳,殿里养不得小畜生。不如殿下先把它领走,等哀家生产之后,再送过来?”

李怀玉微一挑眉,装得恍然大悟立马跪下请罪:“哎呦!都怨臣想得不周到!幸好娘娘提醒,万一冲撞到了储君,臣是万死难辞其咎!”

花纭心里松了口气,继续捧起她的话本,另一只手扶额,道:“摄政王殿下日理万机,想不到这些哀家也不生怨。只是哀家累了,现在倦得很,都退下吧。”

紫阳已经做了手势请李怀玉出去,他不便多废话,作揖道:“臣告退。”

花纭乜视李怀玉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捏紧了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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