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泛从丹桂树上下来,回到内室便疲乏不堪,侍女掌灯为她净面的时候,她都困倦地迷上了眼。 在迷迷糊糊中,成泛突然意识到,自己明明是爬树的赢家,为何要答应祁贺这个输家的要求? 罢了。 事关自己的性命,也确实要慎重些。 她又想起月夜之下,祁贺的眼神明亮而执着。 被人记挂着的感觉还算不错。 成泛躺倒在床榻上,抱着枕衾翻了个身,沉入陌生的梦境之中。 梦里的似乎有人躺在卧床之上,帐幔层层叠叠,如云铺展,灰蒙蒙的,不是她喜欢的色彩。 床上的人像是病了,强撑着身体,想唤人,却张不开嘴,喉咙如同灌铅。 她挣扎起来,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落地碎声一片。 有人被惊动,快步从外间进来,低声埋怨:“为何病成这样还不消停?明知道陛下是不会来的,何必如此折腾?” 床上人嗬嗬几声,那人掀开帘子,将药碗捧到她嘴边,像哄小孩子那般道:“啊~张嘴,喝了苦药有蜜饯甜一甜。” 病人眼神呆呆地照做,如提线木偶般张开了嘴,药灌下去,从嘴边渗下。 服侍的女子有些气恼,拿巾帕为她擦拭嘴角,自言自语:“好好一个公主,亡了国,无子无宠,但好歹还是皇后,怎么现在竟然呆傻起来了?” 她摇摇头,知道面前这位不会回应自己,她连自己的起居都照顾不好,还谈什么别的? 她放下碗盏,想感慨几句,但想到自己没有门路,也只能在这里枯耗余生,又不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我就一个宫女奴隶命,竟然还哀叹堂堂皇后的命运。傻的不是她,该是我才对!” 床上的女子依旧无动于衷,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帐顶,似乎光阴已经与她无关。 成泛在梦中十分疑惑,自己似乎如同戏外人,在看别人的故事,但她知道那床上的女子就是她,只是这些故事却让她感到十足陌生。 转瞬光影变幻,她依然是观戏人,只是这次看到的便是熟悉的人。 年轻的皇帝与皇后下了朝后,却不再像之前那般一起上辇回到正仪殿。 古板的文臣厉色劝谏:“皇后身为后宫典范,陛下爱重,赐权已久,皇后掌管内宫事宜,方为恰当!” 皇后看向皇帝,却见君王的冕旒垂荡,遮了眼中的神色。 之前主动提出分权给她的皇帝,此时却应道:“好。” 她皱眉,以为错听,皇帝又道:“皇女大了,可朕膝下还没有别的孩儿,为着子嗣,皇后也该歇下来。” 她怫然色变,却不得不忍。 在朝的两年间,她自认在朝政上付出的心思不比祁贯少,眼见着初有成效,他竟然敢以子嗣的借口将她赶回后宫?可真是过河拆桥、用完即扔,毫无合作的风度。 皇帝不认为皇后上朝这事比在内宫抚育子女更重要。 他和声细语,想要抚摸她的脸:“阿成,宫中只有玎儿,太寂寞了些。” “你我再生一个皇儿可好?等他百日,我就立他为太子。到时候,我们一起为他开蒙,培养他为圣君。” 她偏开头,他的掌心凝在远处。她问:“那玎儿怎么办?” 皇帝因她避开自己的手,有些不快,闻言诧异道:“玎儿有了弟弟,也会更懂事一些。再说,有胞弟的公主,以后行事也更有底气。” 她想张嘴,他伸出手指横在她唇上,“我之前确实说过,若无子,便力排众议立玎儿。可我们还年轻,不是吗?” 他们子嗣缘浅,婚嫁几年,膝下却只有祁玎一个公主。 他也没有别人,他先时拒了先帝和生母为他准备的侧妃,只道:“儿只愿同王妃一起过日子!” 为着这些,她不知遭受了多少闲言。 但现在他变了,想要将过去的誓言一一粉碎。 寝殿里,她将珍藏的一壶酒拿出,亲自斟酒,两人一同举杯,酒入喉咙,呛得她直咳嗽。 皇帝轻轻锤着她的背,“今日怎么舍得将这酒拿出?” 她珍藏了许多美酒,从来不许他去碰,这壶更是时常被她拿着把玩。今日盛出,也是想再添麟儿吧? 她笑着将他推开,冷眼看他将酒一饮而尽。 子嗣缘彻底断绝,他的,以及她的。 从此,赵宫只有祁玎。 …… 因水部是在八月十七启程,成泛便嘱咐门房,在十六这日不递任何拜帖。 待她醒来,已是日头高照,窗户半开,丹桂的香气蔓延在整个屋中。 在梳妆时,成泛看见瓶中插着盘虬的桂枝,挑眉疑惑。 阿茯抿嘴笑道:“是驸马晨起攀上桂树折来的。” 她绘声绘色地给成泛讲述,“今日一大早,婢子看着那树上有人影一闪,又怕是贼子来袭,正要喊人,驸马单手握着桂枝下了树。嘱咐婢子一定要插在最显眼的位置,最好让殿下一醒来就看见。” 成泛微笑起来,昨夜做的奇怪的梦,朦胧在这初秋的桂香之中。 “他倒是会投其所好。” 阿茯笑道:“驸马也只投了你的喜好而已。” 成泛听得一乐,睨了阿茯一眼,假装虎着脸,问道:“驸马可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在我这里说好话。” 阿茯梳子动作不停,笑嘻嘻道:“天可怜见!婢子可是公主的人,哪有这般容易收买?” 说完下巴一抬,不屑哼哼:笑话!她是公主身边第一第二号的人物,是坚如磐石的存在,就是天帝来许她重利,她也不会变节。 成泛一看阿茯那小骄傲的样子,仿佛在说:夸我,快夸我。她特意板着的脸就绷不住了,笑出声来,“多大点事儿,就算有人许你好处,你拿得准的就收着,拿不准的就找我。 “明日我会带阿苓去照料起居,你留在府中做个样子,顺便理一理这事宜。” 阿茯最开始听到只带阿苓走,一张脸差点垂到地上,待听到成泛说帮她管一管府上的事,顿觉自己也身负重任,垂下的脸笑容绽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阿苓姐姐身手比我好,跟着殿下远行更合适些。那府上我管的是些什么呢?” 成泛看着阿茯亮起来的双眼,扳着手指一项项交代:“自然是我的所有事务,庄子、田地每月的产出,回绝所有给我下帖的宴会,嫁妆箱笼入库,还有什么下人的月钱颁发,都要有个眉目。” 眼见成泛那指头飞快地清点起来,阿茯作怪地低叫:“那我和阿苓姐换成不成?她之前管殿下收支也十分在行,想必这府上的事务也会得心应手。” 成泛在镜中与她对上眼,残酷拒绝:“我和阿苓都相信你能做好的。” 阿茯主内事,阿苓随她外出,这是她一早就想好了的。 本次去治水的官员,均可带上一两个身边人。成泛考虑了她二人的性情后,做了这样的安排。 阿茯见形势没有更改的余地,声音微弱道:“那要是我没做好呢?” 成泛摸出另一枚掌事的玉印,递给阿茯,“狐假虎威还不会了?” 借她的势,压一压那些不服管教之人,还是管用的。 实在做不好,不还有祁贺么?身为驸马,她也给了他一枚掌事的玉印,要是阿茯拿玉印也压不下事情,估计就只能驸马出面了。 不过,她还是私心里想要阿茯自个儿立起来,之后也好代表她的脸面,行走在外。 梳洗完毕,成泛出了内室,正好外间的侍女进来传通:“驸马来了。” 祁贺换了一身青衫,踏步进来,笑道:“可有打扰到公主?我来寻公主一并用膳。” 侍女们鱼贯而入,将饭菜布置好。 祁贺一拍手,进来又是一列女子,娇花一般的面靥上,带着盈盈笑意,均端着红绸盖住的托盘,排成一排,朝着成泛齐齐行礼。 成泛眉头一扬,神情古怪,问道:“这是何意?” 该不会是祁贺府上收着的美姬吧? 虽说他们是合作婚姻,倒也要给双方一丝脸面吧。 再说是个不受宠的公主,驸马在新婚第二天,带来一群美姬来见公主,都是没有将皇室威严放在眼里。 不过以祁贺狡猾的性子,想来不会这么胡闹吧。成泛决定静观其变。 祁贺笑而不语,只道:“公主且安坐,她们都是我从春深坊借来的。要是托盘中的东西不合意,便任由公主处罚。” 成泛按捺着疑惑,和颜悦色地将这十二个美人唤起,示意她们一同揭开红绸。 却是十二面拇指宽度、半个手掌长度的玉牌。 成泛心中疑惑更重,让阿茯端来其中一个托盘。 玉牌正面是一朵梅花,背后是一个隶书“春”字。 成泛心中有了猜想,“其余的也是这样的玉牌么?” 祁贺拊掌笑道:“可让公主说准了。” “给我十二个一模一样的玉牌做什么?” 祁贺示意阿茯将所有的玉牌取来,又挥退了那些女子后,才正色道:“它们可不是一样的。” 他将十二个玉牌排成四行,正面朝上,俱是不一样的花纹。 成泛扫眼一看,赞叹道:“以月令花为牌面,倒是精巧。” 分别是梅花、杏花、桃花,牡丹、石榴、荷花,蜀葵、桂花、菊花,芙蓉、山茶、水仙。 刻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备。 “这些,都与春深坊有关么?看来你经营挺深的。”成泛玩笑道,但心底猜测,或许祁贺就是春深坊众秦楼楚馆背后的操纵者。 祁贺笑了笑,“早年运气好,误打误撞弄出了这些。”却避而不谈更深的东西。 听在成泛耳里,却知道其中过程远不如他说得这般简单。 可这看起来太贵重了,成泛斟酌言语,想要推辞不受:“我目前看起来还用不上。你既然在经营,那握着玉牌更好一些。” 祁贺将玉牌往她那边推去,“莫要推辞。我是时常在春深坊的,要做什么去晃一圈就能办好。” 他看着成泛,眸子里有说不清的担忧,“可你却孤身在外,手上要有些力量才好对付地头蛇。春深坊下十二阁在西南也有分馆,他们会看玉牌行事的。” 成泛还想再拒绝,祁贺已经站了起来,立在她身后,对她道:“劳烦元真姊姊弯下脖颈。” “是我考虑不周,十二块玉佩实在夸张了些。” 下一瞬,衣衫领口处垂下一张更小些的玉牌,他动作轻微地打上结。 随即,清冽的香气从侧边幽幽散开,她才意识到他离她极近。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旁,低低如同情人细语:“姊姊戴上这玉牌,可要天天想起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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