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泛袖着天子剑,辞别皇帝,不想再去惊扰太后,便心事重重地出了内宫,上了回府的马车。 夜色深重,听得更声“咚!——咚,咚!”响起,成泛叹道:“原来已三更。” 阿苓拿出香锤,为成泛活络筋骨,回道:“正是呢,转眼就是十六。这两日过得可算是波澜起伏。” 成泛也这样认为,两拨出人意料的来客月夜造访,让她首次觉得自己是个香饽饽。 转念一想到她的阿爷——或者直接称为圣人,成泛又似喜似忧。 “殿下是在担心明日启程之事么?”阿苓察言观色,问道。 成泛低笑,嘲弄自己进殿时的天真,竟然还存着哭诉求情以抓罪魁祸首的念头。 “我在想如何做一个猎人。” 阿苓大惑不解:“可殿下不是要去有水患的地方吗?”怎么会有有做猎人的时候。 成泛轻轻揉着自己的膝盖,跪久的膝盖这么一揉,舒服地她龇牙咧嘴。 “你可知,此次水患背后,是有阴私存在的。” 在成泛查阅卷宗并派人深入调查后,她发现那些看起来已经老老实实的世家,竟然在水患中还隐有手笔,并且其中似有更深的牵扯。 怪说不得蒋堰之前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 可今日事情却率先找上了她。 阿苓恍然,“那圣人允了殿下假借主事名头,就是想要彻查这背后的勾当吗?” 成泛却摇头,“圣人不曾说过。”只是屏退了众人,隐晦地和她一问一答而已。 阿苓听得迷惑,见成泛没有答疑之意,垂下头继续为成泛锤背。 成泛眯上眼睛,倚靠着车厢,脑中转得飞快。 圣人想要削减世家势力的想法从未改变。 世家百年积累,家族之间通婚交好,互为扶持。想要挨个击破,看似不难,实则寸步难行,只因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相互之间沾亲带故。 皇帝登基多年,虽权威甚重,但世家却并未被连根拔起,只在面上向成氏示弱,私底下,子弟进学交友之风浓郁,明眼人都可看出是在积蓄实力。 成泛的手下找到了那人的最后潜入地点,那么皇帝应该也知道了——他是个疑虑过重的君王,京中勋贵大臣家中,密布着探听的眼线。 或许在她拿到香包的时候,皇帝也收到了贼子潜伏进入杜家绣楼的消息。 杜家,是老牌的世家了。 身后站着的是无数别的家族。 成泛不明确何时招惹上的世家,但知道自己需要一探究竟。 是以,当她察觉以情动人的路子走不通,转而冒险请皇帝赐她对阵世家的权力时,皇帝爽快地应下。 在这一刻,从前分站两侧的皇帝与她似乎成为一派,有了共同的利益,但风险却由她一人来承担。 皇帝看似大方地将处置罪魁祸首的权力递给了她,让她面对犹如孤身走钢丝的险境,下方却毫无防护,只有万丈深渊。 在皇帝与出嫁女之间,君臣的秤砣重于父女。 成泛在这一刻忽然知晓,皇帝是真的不在乎她的死活。 一直蛰伏、对皇室警惕的世家,有掳掠公主嫌疑的世家,水患背后推手的世家。 世家到底要做的是什么? 待成泛进入府中,宴早已散了。 青庐是不会去了,侍从早已将本该明日之后才入住的正院收拾了出来。 刚走到自己院子门口,却见一人正盘膝坐于廊下,婚服灿灿,神采奕奕。听到她脚步声靠近,朝她绽出笑意。 他招呼道:“元真姊姊回来了?我方才还看着月亮,想你今晚是否留宿在宫内。” 成泛惊讶,“这么晚了,没想到七郎还未歇下。” 祁贺熠然一笑:“我等着元真姊姊回家说说话。” 他想要上前,却有些犹豫到底离她远些还是近些好。 远了,他会低落;可近了,又怕她不舒服。 回家。 成泛一愣,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公主府是她的家了。 完完整整属于她,且没人能压过她的家。 她又感慨,她之前似乎从来没有家。上一辈子因为是和亲,所以没有公主府;其后嫁与祁贯,住的是祁贯的亲王府,再往后就是赵国宫禁——那更是不属于她。 看起来,能有这方宅院,全是因为选了祁贺做驸马。但凡是错过那么一点,她可能还是会出嫁赵国,走上和从前相似的道路。 而他现在离她一臂之远,他的眼神凝在她身上,满脸都是看到她回来的喜悦。 有人擎着月色,盼她归家。 她忽而觉得“回家”是个极好的事。 成泛真切地笑了起来,或许是月色至清,蝉鸣切切,将她连日而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殿下因何事而笑?” “月下有美,倚望归人。”成泛招呼祁贺同她一道,“我要是不和他聊聊,岂不是辜负了一腔美意?” 祁贺听她以美人打趣他也不恼,只是笑着上前,将距离拉得极近,两人的影子时近时远。 他忽而羡慕起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方才在外面交谈,内院还要穿过一方花园才到。 祁贺看着庭院中一排高壮的丹桂,开口问道:“元真姊姊可爬过树?” 成泛看向他,示意他往下说。 “那桂树高大,要是坐树玩月,更是美事。” 成泛心中一直紧绷着的弦,似乎松了一下。童稚时期的探索之心再次热腾了起来。 她将阔袖一挽,下巴一扬,“我不仅爬过,还爬得不错,不如,我们来比试一番?”她走向其中最粗壮看起来能容三人的丹桂,“一人各占一边,谁要是后爬上去,就答应对方一件事。” “敢不敢来比试?” 祁贺毫不犹豫便应下,摩拳擦掌,也提靴挽袖,立在树的另一面。 两人眼神刚一对上,便同时手脚发力,攀住树枝,敏捷地往上。 成泛早年就是个上蹿下跳的皮猴儿,早就瞄准了枝桠茂盛的树这面。最开始她还有些不着力,但往日的经验又让她轻巧地攀沿。 眼看成泛快要到达树顶,祁贺笑道:“殿下可是取巧了?” 成泛领先他半臂,头也不转,哼笑道:“我还没说你选了你最擅长的来和我较量呢。” 之前某次,他就是从树上跃下,落在她面前,晶亮亮地看着她显摆。 成泛说着话,动作却不慢,一边谨慎地掂量树枝的承重,一边往树顶爬去,她踩在胳膊粗细的枝桠上,随即一跃而上。 身边是馥郁的桂子香,甜中带清。 成泛折下一支桂,浓郁得像是要吸纳一整个秋日的精华,递给紧随而上的祁贺。 她调侃道:“以此桂枝,贺七郎登顶,也算是香草配美人了。” 祁贺嘴角笑容更深,手接过桂花,坐于成泛对面,深嗅一口。 说是对面,但膝盖也快靠在一起了。这树顶不像他们在地上所见的那样大,不过能容三四童子。 树顶枝桠层叠,成泛找好背靠的枝桠,撑坐在盘虬卧龙的树枝上,耳边是偶然风吹,枝叶轻拂的沙沙声响。 透过桂叶的罅隙,成泛能看到清浅的月色,如同许多年前的某个晚上,她躺在树上,看着弯钩似的月亮,不知愁为何物。 成泛兴致勃勃,又有些遗憾,“要是有点小酒,今晚便圆满了。” 祁贺想到了青庐中未竟的礼仪,十分扼腕:“差了合卺酒。” 这可是他盼了许久的交杯酒,他原本还想着早早离了宴席来青庐和她一同举起葫芦,共饮美酒。 成泛才想到这茬,无所谓一笑:“你我说好的做假夫妻,合卺却扇结发被跳过也算省事,也不耽搁你将来。” 一说到此,成泛还松了口气。 时下风俗,男女双方均首次成亲,需要在新婚夜各剪一缕头发,以示“结发夫妻”。 要是因为这个假婚姻,祁贺剪了发,那日后要是遇上心仪的姑娘,那岂不是对不住她? 成泛赏着月色,悠悠地想:她与祁贺的婚姻,使她有了过了明路的府邸,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算是恩人。她不会去做断恩人情缘的事情。 祁贺只坚定道:“我只和你有将来。” 成泛却哼笑,不放在心上,他还年轻,未来那么长,指不定佳人就在转角处。 上一世他没在赵国娶亲,或许就是在成国遇到了心上人,或许是他身份敏感,又兼之后来局势复杂,他二人劳燕分飞。她当时为他张罗婚姻他都全盘拒绝,说不定就是在等着他的那位心上人。只是不知,此番她俩这样,会不会影响到他遇见真正喜欢的女子? 祁贺心下也十分发愁,公主郎心似铁,任他言语如何信誓旦旦旁敲侧击,她都油盐不进,只是笑着看他,还没有与阿茯她们的那种熟稔,哪像崔十一说的那样“保证公主含羞带怯,将嗔不嗔地看你一眼”? 更深露重,风里似乎也有了凉意,成泛却还不想下去。 她刚想开口将府上之事交代给他,便听到祁贺问道:“殿下此行多久?” 这是在问她跟随水部去治理灾患要多久才回来。 一想到此行并非她最开始想的那样简单,成泛就有些担忧,“若顺利,便是月余。若不顺……”可能自己也要交代在那边,作为冰冷皇权下的尘埃。 祁贺察觉了她的犹豫,询问道:“会有性命之危么?” 成泛还想遮掩下去,哪知祁贺正色道:“殿下既然传书给我说做盟友,可盟友不就是需要将后背互相托付的人吗?” 成泛一听,坦然了许多,又暗自责备自己最近事多,竟然忘了盟友合作的守则。 她脑中飞转,将所有欲交代他的事情梳理一遍。 “赵国的使者中可有身手超群之人?”斟酌半晌,成泛还是决定将此事和盘托出,“我怀疑,有人潜在使团之中,想要借机生事。” 祁贺一惊,问成泛:“你是说,昨日的是赵国人想要取你性命?” 成泛微笑摇头,“非也。” “对我产生威胁的人,一个与杜家有关,一个或许还在公主府,有人在青庐中放了致使人昏沉的物品,我早有防范服了药才未中招。” 她摸出公主府上的掌事玉印,郑重地递给祁贺:“待我走后,彻查公主府。” 似想到了什么不快之事,成泛森森道:“撬开嘴后,杖杀!” 祁贺接过玉印,小小的一块,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凝望着成泛的双眼,缓缓道:“你方才赢了我,那就答应我,全须全尾回京。” 为让他放心,成泛点头应是。 可祁贺却不依不饶,“我们击掌为誓。” 成泛想嘲笑他幼稚,但看着他认真的眼神,伸出右掌,与他掌心相对,“我成泛发誓,定斩奸人,平安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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