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杜家。 一大早,后房绣楼中传来女子的惊呼声,随即丫鬟似笑似哭地跑出来,拿帕子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出了园子。 沿路做扫撒的严婆子退在一边,同情叹气:“当主子的得了癔症,传得身边人也这样,作孽哦!也不晓得萃儿这丫头出了何事。” 杜家谁人不知,绣楼里面住着一个旁支娘子,家中落寞后,便被杜氏主家收养了。 要说小娘子也是亭亭匀匀的标致人物,哪晓得某天就撒泼打闹起来,丝毫没有待字闺中的贞静,家中掌事的夫人为她请了医师,却是整日糊糊涂涂、一点也不见好。 旁边的另一个婆子却似乎知晓些内情,只尖酸刻薄道:“要真是得癔症才好!” 严婆子却唬了一跳:“这样编排主子,想犯忌讳不是?” 那婆子却恨恨。当日她可是知道事情的经过,只不过为着杜氏清誉,家中主母对她们下了封口令,随即又找了个理由将她打发到园子耕除扫撒。 也不知这婢子这般作态是发生了什么。 一刻钟后,却见着那丫头折返,在她身后的,赫然就是夫人旁边伺候的沈姑姑与大丫鬟玉泽。 萃儿眼眶还可见到红痕,沈姑姑和玉泽却是一脸半信半疑。她们从园子疾步穿过,漏下半句尾声:“……哪有这样神奇的事,从来未听过得癔症的人还会好起来……” 就这一点,已经够婆子们嚼上半天。 之前还疯病的人又突然好转,当真是稀奇。 大概也只有杜苇苇知道,自己并未得癔症,但却有可能是得到了仙人点拨。 她之前做过一个光怪陆离之梦,梦中已是十年之后,她也嫁了人平淡地过日子,可某日西京城破了。 对,在她的梦中,百姓眼里牢不可破的成国都城西京,被攻破了。 听说是娶了本国公主的敌国君主御驾亲征,大军压境,所向披靡。 那时候先帝已去了几年。 国内自多年前就天灾频繁,当今的皇帝溺于佳人美色与佞臣吹捧之中,朝政大权旁落,生民不安,祸乱迭起。 到后面竟有刺史各立为王,灾祸频频,百姓妻离子散,好不凄惨。虎视眈眈的赵国却在某日举了兵,待占领边境三州后,战报才传入朝廷,却传不进嬉戏不知今夕何夕的皇帝耳中。 待兵临城下,皇帝才从大梦中醒来,想要召集禁卫捍守内宫,却被早已投靠赵人的臣子捆起,送到阵前。 至此先帝一脉断绝,只除了昔日的成国公主、如今的赵国皇后。 但赵国皇帝却没打下成国,赵军悍勇,成国的义军却也有血性,誓死抵抗,这场攻国战役,因时到冬日粮草供应不充足而暂缓下来。 光复成国的是传言中死绝了的康王的子嗣,史书后来称他为承兴帝,意为承祧山河、光兴家国。 其实光兴后的成国也只有京畿能控制的几个州了,其余要么被自立为王的刺史们收入囊中,要么直接被赵国吞下。 城破之前,她的夫家人携金带银地跑掉了,将她抛弃在岌岌可危的西京。 她先前茫然而怨恨,后来却觉只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她遇到了潜龙时期的承兴帝,那时他还是义军的首领之一,率军抵御赵人的入侵。 别人都唤他“阮将军”。 当他救起她,他的军队救了无数百姓时,他就是惶惶众生的信仰,是她的神祇。 …… 最开始,她觉得这梦可笑之极。或许是她孤独久了,造梦之神可怜她,为她施舍这点乐趣。 但后面,类似的梦越来越多,有时甚至提前做了预警——这是她无意间验证到的,她终于相信,是上天眷顾她,要给予身份低微的她,一条通天大道。 杜苇苇端坐于桌旁,衣饰干净,妆容严整,正一口一口舀着粥送入嘴里。 见到沈姑姑和玉泽跨进来,她露齿一笑,招呼道:“辛苦二位走一趟!萃儿去端些茶水果子来。” 玉泽为她温柔微笑的脸晃愣了神,这哪里是传言里口吐疯语的杜氏苇娘?这礼仪周全得,与主支所出的女郎无甚区别。甚至她娇美的面庞,甚过春花,嘴角笑意,有如春风吹拂。 沈姑姑婉拒了杜苇苇的招待,只道:“夫人听了萃儿的汇报,又惊又喜,只是有事绊着过来不着,派了奴二人来查看。” 杜苇苇放下调羹,擦拭嘴角,手交叠而放,动作是说不上的雅致。 她轻笑道:“是苇娘不懂事,惊动了伯娘。劳烦姑姑和玉泽姐姐为我向伯娘传通,我已大好了,明日一早便去问安。” 玉泽抿嘴:“当不得娘子这声姐姐。夫人的意思是,娘子此病来势汹汹,虽然好了,但也要少思多歇息才是,问安的事不着急。” 夫人暗地和她们吩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原话是“这妮子病来病去的,都太离奇了些,先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好彻底了,再观察她的行事举动。千万莫让她一人耽搁了所有杜氏女郎的名声。” 沈姑姑更慎重点,细细问起了此行的关键:“娘子好转是大喜事!不过,娘子可还有印象怎么突然好过来的呢?” 她仔细盯紧杜苇苇的眼睛,想要探出一丝不妥。 杜苇苇却似毫无知觉,微皱眉头似乎在回忆,“我昨夜入睡之前,也喝了按方子开出的药,一夜无梦,比平日里醒得要早些,但并不昏沉难受。再过会儿,便神思灵敏了起来,甚至还能记起之前编的舞中有错误的舞步。随后我唤了萃儿进来让她为我备饭。” 萃儿眼睛红的像兔子,却也道:“娘子病着的这段时间,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叫我传膳。有时候我端了中饭进去,过了一两时辰却还一动不动,哪里像今日这般的胃口?” 杜苇苇点头,示意萃儿此话不假。 沈姑姑眼见她们主仆二人行举自然,也没有眉眼官司,怎么也不能说杜苇苇是假装好转。 想来萃儿那丫头也没胆量瞒着上头与烧冷灶的旁支小娘子一起做戏。 她站起身来,躬身告退:“看来是佛神保佑了娘子,娘子切记勤喝药,一切以身体为重。奴婢们会向夫人转告这个好消息。” 主仆二人将她们送出绣楼,再看四周无人,便从内掩了门扉,为防止旁人闯进,还一起将凳子重叠着压在门板上。 萃儿皱起鼻子,担忧问道:“沈姑姑和玉泽要是中途再折返过来,那奴要如何应对?” 杜苇苇毫不在意,“那就随意编造一个我需要静养不想旁人闯进扰我的借口就好。”她看了萃儿一眼,笑了,“她们挖到了想要的,定会立马去给伯母汇报。莫非你认为她们是在关心我么?” 萃儿却突然问道:“那娘子私藏了那个男子,为了他敷药又帮他隐藏踪迹,是因为关心吗?” 杜苇苇不料被萃儿无意间戳中心事,羞怒涌上心头:“住嘴!你在胡说什么?!” 萃儿的眼又红了,“可要不是为了他,娘子又怎么会不再装病?难道不是为了引起府中的注意,好让他趁机溜走么?” 杜苇苇太阳穴气得直突突,没想到萃儿这样机灵,竟然将她的想法说出了大半。 似发现自己越了规矩,萃儿忙跪地请罪:“是奴唐突,探寻娘子私事,请娘子责罚!” 看着身体抖动如轻羽的贴身侍女,杜苇苇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找回惯常的理智,和颜悦色地去拉萃儿的手,“侍从劝说主子本来也是分内之事。方才是我不好,才恢复过来,情绪容易波动。” 萃儿却死死地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杜苇苇直起腰,只道:“有一句话你却说错了,我救这人,却没有私事,只是恻隐心动,想着他或许是有苦衷,才被人追杀至此。” 她为着的,可是十年后的大势,与她梦里还来不及享受的殊荣。 转眼看向萃儿,她想,这丫头留不得了。 萃儿机敏,但嘴快了些,又是当年她来投奔本家时拨过来的,但始终不是最贴心的人。 她怕萃儿之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这么有意无意的嘴快,她输不起。 做好了决定,她心里一下就踏实了,短暂的愧疚被未来可能带来的危机感所取代。 既然会有人为大局牺牲,那这丫头便做个前阵吧。 杜苇苇拍了拍萃儿,比先前更温和,“同我去内室,把那人拖出来。” 是的,早在昨夜阮粢潜来绣楼被萃儿发现,便被萃儿一凳子砸晕过去捆了起来。 她之前短暂地在阮粢身边乔装为奉茶的侍从,又在梦中知道他武艺超群,按理而言他是不会被这一凳子击败的。 但后来发现绣楼之外有人在追寻,且发现他身上中了刀伤,泛着黑的血液潺潺滴落。 或许是他接单中遭了暗算吧。 萃儿打开杜苇苇卧房中的立柜,身形高大的男子身上捆着绳索,靠近肩膀的黑衣颜色有些深,是血凝固了。 他皱着眉,看着面前这两个女子,一语不发。 杜苇苇笑吟吟地扯过绳子的一段,把玩道:“阮郎君,好久不见,可歇好了?” 萃儿心中急跳,娘子说这人只是误入,可为何她会这样熟稔地喊出他的名姓并招呼他? 她不理会他的沉默,继续道:“可别生气啊。我帮你了躲过追杀,又给你上了药,你一点感恩之心没有,岂不是不好?” 阮粢慢慢道:“你要什么?” 她低头靠近他,他却往后避开,头碰在木柜上,发出闷响。 杜苇苇笑了,“阮郎君何必这样对我避之不及?我只是想要听个真相而已。你不说也行,我立即喊人来抓贼子,想必伯父会嘉奖我的。” 阮粢看向萃儿,杜苇苇似知道他的想法,摇头道:“我的侍女不是外人,有什么是她听不得的?” 想来也无关紧要,他点点头,“你先松开我。” 杜苇苇将他的绳索拉过来牵住,他跟着她往桌子这边走。 萃儿为她递上了巴掌大的小刀,再自己拿着剪子依次去剪捆着阮粢手臂、双脚和全身的绳索。 下一瞬,小刀冰凉的刀刃便触上了他的后颈,同样凉的还有杜苇苇的话:“现在可以说了么?” 阮粢深吸一口气,手蘸了杯中的茶水,她凝目看去,赫然是“婚晋”二字。 待反应过来,杜苇苇握紧了刀,脸色陡变。萃儿捂住了嘴,缓慢地朝后退去。 良久,杜苇苇轻笑出声;“这可真是棘手,但我答应了要放你走,自不会食言。只是……” 她撤了小刀,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杀萃。 没了萃儿,她还会有翡儿、青儿。更妙的是,有个一起经历事情的同盟,知晓秘密,互相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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