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三九章 古论今 成泛乍然一听祁贺这话,便觉得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太明显了。 不托大地说一声,祁贺虽是个善藏心思的郎君,平时看上去沉稳可靠。但看向成泛时,眼神却撒不了谎。 那种眼神隐隐的追随,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也曾如此追随过别人,只是如同旧尘埃,早已不觅踪迹。 而这样的经历不分身份高低与男女区别,没有什么不同。 也正是她对类似于这种的心思了如指掌,祁贺的反常神色便显得明显至极。 成泛再联想半月前的不欢而散,也大致晓得祁贺那股未言明的别扭来源于哪里。 时间退至半月前,祁贺府邸正堂。 对成泛来说,那一天大起大落,实在考验她的心力。 陈姑和阿苓的那些话,几乎差点将她打入炼狱。 她几乎不想再去回忆,是怎样才安抚下自己一直提挂着的心。 层层深入的试探,那番虚虚实实的话,让成泛绷紧心神。 其实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她几乎能够确定祁贺的底细。 从这一方面,说一句他俩“同命相连”也不为过。 但撇开这一层,成泛对祁贺这种快要怼她脸上的试探没有多少好感。 心里如此想,当面成泛却稳稳而坐,甚至还有闲心和祁贺继续周旋:“我并不清楚你讲述这些的原因,并且也毫无兴趣。” 毫无兴趣,便也没有当真的说法。 虽然成泛能够理解祁贺的部分想法,但不代表她就乐意被如此对待。 带有一点恶劣的玩笑之意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做面子情而已,还要什么真情实感。” “不会是…你把我的玩笑话当真了吧?” 而这点捉弄的心思,在看着祁贺瞬间怔愣的脸时,便烟消云散。 祁贺迅速收拾了脸上的神情,一向带笑多情的眼,冷了下来,看在成泛眼中,竟觉得陌生。 随后,祁贺抬手离座,向成泛一礼,声音也带着微微凉意:“今日是臣逾矩,公主若是不顺意,如何是何种处罚臣均受下。” 听这话的势头不对,陈姑与阿苓三人静静地退出正堂,为她们留了单独说话的空间。 成泛凝了凝神,双手搭在椅子之上,手指一声一声地敲。 “哦?何出此言?” 成泛看向祁贺,他显露出来的半张脸上神色不明。 打量半晌之后,成泛嘴角勾起一抹笑:“看来你还是原来那个脾气,对上我还是丝毫不退让。 ” 就差没直说他的小气记仇。 这是在说俩人八九岁时的初见。 当时是成泛见祁贺玉雪可爱,先起的捉弄心思,祁贺以扯她玉簪花作为回击。最终,这场孩童间的玩闹以两相俱伤收场。 现在不过是,祁贺先去言语试她的深浅,她的一点回应而已。 成泛觉得有些好笑,“这与当初有什么区别么?都只是些言语的交锋。你何必放于心上?” 看上去,倒像是她先起的这个话一样。她也不舒服,但也没像祁贺这样直接上脸。 祁贺只是摇了摇头,“臣也并未放心上,今日怠慢公主也是真事。公主若要回宫,臣这就命人准备。” 这话说的,像是一点也不愿和她同待一室。就是短短几句话,他也未曾抬起过头。 成泛抬手止住了他。 既然祁贺不愿意,那也就算了,再有别的,现在也没了情绪去说道。 成泛起身,顺手拍了拍衣袖,便提步朝外走去。“还是不劳烦七郎了,我带了人,自行出去也不妨事。” 在要踏出门槛时,成泛道:“之前你怎样,都没有问题。但之后,不论是谁,还是不要情绪外露为好。对你,对我,都好。” 她没有羞恼动怒,甚至于有些不解祁贺突然就升起的冷淡,冷冰冰的拒人千里。 而如今半月飞逝而过,成泛每日里也算得上忙碌,不是在翻阅书卷就是在为进入工部做准备。 像这点子的小事,早已抛却至九霄云外去了。若不是今日看到祁贺,成泛都险些忘却了自己还有一个婚事。 看祁贺这不远不近的,莫非气还未消? 成泛抱臂上下扫视着书案之后的祁贺。 比她高了近半个头,站立如松,气质皎皎如明月清辉。 祁贺睨了她一眼,脸板得像块硬石头,“莫不是我说穿了话,公主恼怒了?这样仔仔细细的打量,恐怕会引人误会。” 成泛嘴角一扯,视线移到桌案上平铺的《乐毅论》。 “我看的,是季节变幻还要莫测的脸皮。” 她也就奇了怪了,祁贺面上看过去人五人六的,怎么性子比一般的小娘子还古怪多变呢? 看旁边看了许久热闹的崔進乐呵呵地捻着胡须劝和道:“二位即是同窗又有少时情谊,本身就难得。更不说之后还会携手半生,品喜乐忧愁。怎么着,也要互相体谅。但这话我这么说,也不太合适。” 他细细将胡须又摸了一遍,摇头晃脑:“不管怎样说,你二人身份相合,又有这么一截往来,任是谁来说一句‘天作之合’怕也不为过。” 崔進将他那张未写完的纸拿起来,满脸惋惜:“七郎这次是胜了的,既然这样,定个日期你来我宅子上看看。”这么一边说,崔進的眼都心疼地眯了起来。 祁贺笑了笑,眼睛微弯,“崔公难得这样爽快。这事宜早不宜迟,不如,就明日起?” 崔進摆摆手,“近来我估摸着还不得闲,待我休沐,你小子再过来。单独放你看那摹本,老夫不放心的很呐。” 成泛听他二人言语往来,熟稔如同亲近之交,心中有些惊异。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祁贺,不过没看出什么明堂。 祁贺此人,在人情来往之上,向来如鱼得水,许多场合都能应对自如,这一点让成泛甘拜下风。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皇帝那样捉摸不定的人,会把祁贺当个亲子侄一样看待,成泛可以认为这是皇帝的一种怀柔策略,让祁贺甘愿在成国消磨不该有的心气; 几位曾给祁贺授课的大儒,丝毫不避嫌地称赞他文采卓然,她也可以认为是祁贺本身就出类拔萃,几位大儒对他均是出于惜才之心。 而现在,祁贺何德何能,能让一国宰辅放下身份,和他又是畅聊又是下赌的? 如果与他们不是旧相识,那祁贺的交游能力实在让人叹服不已。 成泛选了个靠近书案的位子坐下,等待崔進和祁贺交谈结束。 而崔進也没让她久等。 崔進将摹本小心翼翼地卷起后,看向成泛,眼睛笑眯眯:“老夫和七郎聊久了。不知公主如何看乐毅弃燕投赵之事?” 这里的赵国,自然是先朝战国。 成泛看了他一眼,不知崔進为何突然起这么个话题。 乐毅乃燕国名将,军功赫赫,屡战屡胜,但被燕国继任者给猜忌,逃至赵国。 这本身不稀奇。 稀奇的是,之后燕国国君又遣人来向他致歉,乐毅慷慨陈词,痛下指责,但最终往来于燕赵二国,在两国均受到优待,是难得的得以善终的将才。 本朝立国以来,设置武庙,乐毅也被供奉在里面。 成泛在弘文馆受学,也曾听过相关的讲授。 只是不知,崔進提起这个,是想听她的什么回复。 成泛虽然早前就已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但面向崔進的发问,还是沉吟了一会,才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我的浅见,恐怕流俗。无非是明主良臣的佳话罢了。有一身才学功勋,既然不被燕君重用,那么投靠明智的君主也未尝不可。” 崔進颔首不语,只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相对于至纯至性的乐毅乐公,我倒觉得这燕君有些意思。并非是夸耀他如何,而是对我后来人有警醒之意。身为人君,仅凭个人喜恶就排斥重臣,致使功臣倒戈相向,无异于自毁长城。” 崔進点头表示赞同,“公主既在高位,这些多见识也是好的。上位者的好恶之心,小则改变几室几家命运,大了,也就不好说咯。” 成泛见他脸色怅然,心中感到异样。 这是在借古事来说现事么? 崔進如今权势荣宠俱是不缺,和当时的李未坤全然不同,又怎么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崔進似乎察觉自己失言了,挥挥手道:“这个不谈了。我今日来,也没有什么嘱咐之说。只是之后,新人新事的,总会有些不顺当。若是担不了受不住,公主自来找我便是。不敢说这上下皆通,一些小忙还是帮得上的。” 这话说的隐晦了,成泛初初一听,还未反应过来。 待到这后面,成泛就了然,崔進这话是给她定心丸:进工部只是第一步,之后怎样走,便是个未知数。若是搞不定的,就去找这个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 成泛虽意外,但也感激,“崔公大善!我原本还踟蹰不定,发愁之后该如何行至下一步,您这话,可真是解决了我的大忧愁。” 她还真不是假客套,之前还未觉得这里面关窍极多,但后来一琢磨,不仅自己知之甚少,身边也无在这方面得力的人,自己完全就是瞎子摸黑路——难上加难。 崔進乐呵呵摆手,“公主无需客气,这些也是分内之事罢了。” 这样说着,崔進眼神转向祁贺,“七郎想必也会认同老夫此话的。” 祁贺没有回答。 成泛不置可否,脸看向祁贺的方向。 祁贺在她们二人谈话之时,又抽了一张纸,勾勾画画,不亦乐乎。 许是两人的视线都聚在他身上,祁贺抬头,挑眉戏谑:“你们是谈完了么?这样盯着我个风华正好的郎君,不太好吧?” 他抖了抖刚才完成的画作,“七郎出品,必是精品。这雉鸡相斗图,也就使出了我五分的功力,公主要不上前一观?” 成泛目力极好,那图上画了些什么,一眼便知。 再仔细看了一眼,成泛哭笑不得。 雉鸡相斗,着重在一个“斗”之上,而祁贺却反其道而行之。 两只雉鸡,皆是长尾。较小个头的雌鸡,羽毛凌乱,看上去就是战败的那只。而泛着蓝绿光泽的雄鸡,则占据在石上,趾高气昂。 这还没完,雌鸡下方写了一个“泛”字,对应的雄鸡处,写的是“贺”。 成泛抬头看祁贺,正好祁贺也目光灼灼看向她。 看上去还颇觉骄傲一样。 成泛伸手将图扯过,玩味一笑,“七郎啊,你这想要占上风的心思,未免明显了些。” 和她争执时生的闷气,原来都倾注在书画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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