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四〇章 时序转 成泛将这张画拿远一点看了看,又把它搁近一点,上上下下一阵打量。 那两个真书浓墨的字,显眼得很,无形之中显现出嚣张来,让她想无视都难。 成泛看着那两只雉鸡,斗败倒地虚弱的那只雌鸡和那字,让她稍微有点嫌弃。她不太想收下的,觉得挂在寝殿未免跌份,收着又占箱笼。 祁贺估计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故意对成泛说:“这是我为前些日子的冒犯做的道歉之礼,公主不收,原来是早已原谅我、不放心上咯?既然这样,这画不送也罢。” 这一边说,祁贺还作势要从成泛手上拿过来。 成泛哼了一声,避开身去,将画随意一卷,握在掌心。 她明了祁贺这点拿话激她的心思,但嘴上也是分毫不让。 “七郎这礼仪还得多学学,谁诚心致歉还会这样态度张狂?看在我今日要离馆的份上,也就不和你多计较了。” 祁贺看她这样动作匆匆,故作心疼地朝成泛道:“公主手下轻些啊!你不知,外面我的画可是千金也难求得一见。谁要得了那么一张,都恨不得成天供奉起来。” 成泛不信,将卷轴朝祁贺晃了晃,“我其实不太喜欢画,弄这些也是觉得风雅,看上去挺衬我。所以——” 她扬了扬眉,灿烈一笑,“你要是真心致歉,还不如将它拿出去换个高价,换成几贯钱来我更有兴趣。” 恕成泛直言,这画这样的形状,不说深意,能变卖换来一贯钱,成泛都觉得是买方的手太松,不知当家辛苦。 况且,有这一贯两贯的闲钱,买个两百斗米不好么? 祁贺呵呵一笑,手腕垂晃,比出一个摇钱袋的手势,“公主这样说,又是伤我心又在怀疑我的能力。” 他昂头向旁边笑着围观的崔進一点,“崔公和我在这书画方面交流甚多,具体怎样,说出来,这简单一幅可不是几贯几十贯拿得下来的。” 崔進在旁含笑点头,“七郎笔力精湛,画技也不俗。这一两年确实难求一字一画,连我书房里挂的一幅踏江图都耗费了几百贯。自然这是两年前的价。” 成泛看了两人一眼,觉得是不是自己缺了点眼力见。 她精通的虽是飞白,但也看得出字的好坏。平心而论,不说这雉鸡图,就是那画上一“泛“一“贺”,看上去也自有一番风骨。 但她对名画所知甚少,她不知祁贺的画是何种水平。 名家大作千金万金难得一见是常事,照他二人这一说,祁贺或许还是个书画俱佳的厉害人物? 成泛转了转手中的卷轴,玩笑道:“这样算下来,还是我赚了。这虽然比不上真金白银看起来明晃晃,说不定之后就成什么古董珍奇,用做传家宝。” 祁贺抬了抬下巴,笑意从眼角倾出,“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公主若是需要,我可以酌情给你减上几成。” 祁贺手指比了个二,在成泛眼前晃了晃,“至多两成。亲兄弟还要明算账,行走在外,在商言商,我绝对公道。” 成泛听得一乐,“我有这钱,不如去囤点粮、置些地产,搞这些虚的没得浪费我钱财。就算你给我让五成,让七成,我担怕也不乐意出这个钱。此事,之后再谈。” 成泛估量自己呆在这里也有些时候了,而其他授课业的学士还没有过来,便打定主意先行离去,择日再来。 她面向崔進,深深一礼,话语真诚,“学生能有今日,少不了众位老师的悉心教授。之后虽离馆,但这份深情厚意感念在心,不敢相忘。” 怎么忘得了呢? 她在十二三的年龄就去了弘文馆求学,改变她蒙昧的不仅是书卷,还有这里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老师。 崔進脸色一正,口中慨然,“想你们刚来,不过是懵懂少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可还记得初来时,我念给你们的话么?” 成泛长揖,“先人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学生资质虽驽钝,但未敢有一日抛之脑后。” 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出自《左传》。 本朝弘文馆选此来作为进馆训言,用于警醒学子,日后要以品德、功业或是著说传于后世。 崔進点头,“是这样。公主或许不能将这三者全部实现,但切记要将这三者铭记五内。” 成泛面上肃然称是,心中却感慨万分。 在崔進眼中,或许是绝大多数人眼里,身份贵重的女子,早已获得让人歆羡的锦衣玉食、华屋骏马。 那么,有一个好的品行便是锦上添花的事,强求不得。但功业或者言行传世,却从未有过要求。 成泛不禁想到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上一世。 谁又想得到,一介宫廷女子,两国浮萍样的人物,最后竟公然忤逆世人所看重的三纲五常,以臣易君、以妻休夫。 不仅如此,她还染指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更改了史书编撰。 不谈立德,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成泛也在立功,立言。 她的“上进”被写入史书,作为女祸乱国的前车之鉴。 可成泛从未觉得自己有何过错。 丈夫不亲不善,则情意抛却,两下相断;君主猜忌且起杀机,有能力者便可取而代之。 她的夫君是皇帝,却能够狠心置她于死地。她为了永绝后患,夺了他的江山他的权势。 能者上之,弱肉强食之理处处通行。更何况,相较于他的决绝,她还大度地饶了他一命。 要说错,她只认为是自己揽权心切,仓促而就准备不足,纰缪甚多。或者说,她就错在不如男子心狠,导致自己最终身败。 成泛握了握掌心,指甲掐在手心有些生疼。 她暗想,立功立言容易做到,就只剩下立德。无论如何,她这一次要走得实至名归。 如今阶段,正是立功良机。 “学生成泛,谨记此‘三不朽’的训诫,愿不负众望,为生民计,也不负一身所学!” 她的话语落地,如有回音。 成泛看向窗外,高阔天幕之下,斑驳光线跳跃,青树翠叠蓊郁。 暮春已至,初夏待来。 六月十五,寿昌殿。 月中是内外命妇钿钗礼衣来拜谒太后的日子。 成泛正好今日休沐,便也在太后身边,陪她闲坐说话。 齐女官掀帘来禀:“人差不多已齐全。”只是这样说了还犹豫地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有些惊奇,齐女官是她身边得力的稳重人,说话少有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阿齐怎么不说了?是外殿出了什么事么?” 成泛也朝齐女官看去。 齐女官摇头,“也不是大事,只是让奴没有认出——是康王妃,她今日来了。” 成泛猛然一听这称呼,觉得耳熟。又熟悉又陌生,便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太后的反应也大致如此。 她凝神细想了半刻,才恍然拍手。“她呀——自那事之后,万氏这些年不是深居简出,连宫宴也推病不来么,怎么今日过来了。” 一说这推病不来,成泛就记起来了。 康王妃万氏,或者说是先康王妃,系出名门,其祖父万域是三朝元老,多年前被聘为先帝长子、今上长兄康王。 这个先,并非是说其人已逝,只是因为康王多年前因谋逆未遂与其子均被处以极刑,妻妾女儿均被没入宫掖,沦为宫婢。 康王妃躲过这一劫,还是年迈赋闲的万域亲自向皇帝进言求情,才被只被褫夺了封号,不至于入到教坊司等地。 皇帝处理康王派系谋反一事,手段堪称凌厉,卷入此事的大臣不知凡几,有证据的,通通进行了处理。 待到告一段落,经崔進等人委婉上书,才决定恩威并施,以免天下人说他严苛暴.政。 施恩之一就体现在皇帝宽宥了“无知无觉、尽是无辜”的康王妃,不仅准许她继续居住于康王府邸,还有参拜皇后与太后、出席宫宴的特权,只单单没有品级而已。 但这么多年下来,康王妃行举都谨小慎微。 成泛听人说过,康王妃拒辞住在原先的康王府,携寥寥仆从搬入陪嫁的别院,日子过得极为简朴,自己栽种菜蔬不说,还常常上山礼佛,美名“洗过往之恶,细参因果”。原来的康王府,荒废几年后,便被将作监登记在册,以做后用。 至于推脱宫宴,是康王妃认为自己一介罪妇,当不起天恩浩荡。 这十几年,康王妃都像她说的那样,不逾矩不越线。 就是皇帝和康王妃父兄在谈完正事闲谈起来,也曾赞过康王妃,再说两句康王“不顾身家乱来,有负贤良之妇”云云。 成泛笑着问齐女官:“齐姑姑可知康王婶今日来因?她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同万尚书夫人来的?” 万尚书,便是康王妃万氏之父。 说来也奇,尽管康王这个女婿谋逆,他却未受到太大的牵连。不仅没有和他那些受牵涉的同僚一并流放岭南,反而在这两年被大力擢升。 顶头上司告病后,他更是从侍郎做到了尚书之位。 好巧不巧的是,万尚书还是成泛在工部的头头。 齐女官回复道:“来是与尚书夫人一起的,现下按品阶站,就没在一堆。” 太后转脸向成泛,带了几分了然,笑着点了点成泛额头,“和我这老婆子坐在一起还在想着你的公事?面上是问着你王婶,实际上怕不是想从尚书夫人处探点底,好让你在府衙走得更顺更畅一些。" 成泛一笑,没有否认,“我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是想多多了解,就怕什么时候犯了上头的忌讳。” 太后与齐女官一听,大笑起来。 太后点点成泛,对齐女官说,“你看看,这丫头接受新身份还挺迅速,这边还真切地怕触了霉头。你莫不是忘了圣人是你阿爷?能压你一头的人,可是少之又少。” 齐女官说道:“太后您该欣慰的,公主知道上进肯钻不是您所喜的么?” 太后笑得直不起腰,“在此之前,我还以为你拿‘李真元’的假身份在外行走,只是说笑而已。” 成泛知道自己这话惹了笑话,面色镇定,“阿婆阿姑莫笑。李真元做了何事,与我成泛有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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