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1 / 1）

霜降刚过，几场大雨过后，梁州气温陡降低，梧桐露出斑驳的树干，金黄树叶铺满大街小巷，整个梁州仿佛一夕之间步入寒冷的冬日。寒风萧瑟，刮得人脸生疼，路上行人裹紧棉衣，不自觉加快脚步。

萧子期跺跺脚，抖落靴底的泥土，呼吸间吐出一阵白雾，半响才消散在空气中。梁州抢收一茬秋粮，又抢种一茬番薯，梁州府库总算不空的能窜耗子了。

想到掖县码头那满仓满货的海船，萧子期眼睛不自觉弯成月牙状，心情大好。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物质带来的安全感永远不可取代。

“三小姐，您怎么在这，二小姐她们都等您呢。”内院的紫葳见到廊檐下的萧子期，差点不顾规矩跳起来，俏脸急得全是细汗，福身的时候还不忘催促：“魏县送来番薯大家都不会做，等您安排呢。”

紫葳领着萧子期穿过连廊、绣楼，步入花园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喧哗声，走进一看，好家伙，原本花团锦簇的园子一片混乱，柴木堆成的火塘旁歪七六八搁着大大小小五六个黑疙瘩，其中一个黑疙瘩咕噜咕噜滚到萧子期脚步，她愣没认出这玩意是啥。

黑烟滚滚中，猛然窜出一道身影，黑乎乎的大脸怼到萧子期面前，她好悬一拳擂出去。

“是我，是我。”萧子越熟悉的嗓音响起，萧子期才认出眼前黑乎乎的玩意是她二姐，她端起萧子越的脸就朝两侧扒拉，扒拉半响才露出本来面目，疼得萧子越哇哇大叫。

“老三，这番薯黑的跟碳似的，别吃死人了。”

萧子期满头黑线：“什么吃死人，你们烤成碳了，还怪番薯难吃。”

她捡起跨栏里的番薯，就着花园流水洗净，三下五除二削掉皮，咔咔咔咬了几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甘甜，还是前世的味道。萧子越见老三啃得欢，抢过她手里的番薯跟着几口，立马被清甜的口感吸引了。

今岁大旱，粮食都不能保证。更休提青菜瓜果了。萧子越贵为侯府之女也是好久没吃上新鲜的青蔬水果，番薯味道甘甜，咬起来又卡巴脆，萧子越眉眼弯成月牙状，和萧子期如出一辙。

“哪来的？”

见萧子期面色不虞，萧子越赶紧解释道：“你放心，全州的番薯都补种下去了，魏县今年大丰收，多的番薯送到侯府，不过一麻袋，瞅你那臭脸。”

萧子期面色稍缓，她凑近火塘，用铲子延边挖出一掌宽的洞，将番薯埋进去，一炷香的时间火塘便冒出霸道的烤番薯香，那味道直往人鼻腔里钻，馋的人口水都淌了下来，

等萧子期掰开烤番薯外层焦黄的壳，那香甜软糯的口感，简直是冬日的一道光，瞬间征服定西侯一众吃货。一麻袋红薯烤的干干净净，萧子越意犹未尽，眼巴巴瞅着手指，犹豫要不要舔，萧伯匆匆走了过来。

“三……三小姐，大门，大门外……”

萧伯话音未落，萧子期身影一闪窜了出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众人眼前，萧子越等人也紧随其后。萧子期纵身跃出，身法极快，不一会便赶到侯府大门，她正愁找不到杀鸡儆猴的鸡，这不，鸡自己就送上门来。

大门一开，萧子期愣住了。

侯府外东大街密密麻麻站满梁州百姓，他们挎篮的，推独轮车的，扁担挑的，麻布包的，满满当当全是地里的庄稼土产。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有些还穿着漏趾的草鞋，麻衫打满补丁，黝黑的脸庞难掩沧桑，干瘦的身躯又蕴含着不容忽视的韧性与生命力。

见萧子期出来，百姓们神情激动，最前面的老翁将自家地里洗干净一麻袋花生小心翼翼放在侯府台阶前，冲萧子期磕头。他一跪，后面哗啦啦跪了一地。整个东大街的人冲定西侯府三叩首，那种震撼和冲击力令萧子期心头剧震，久久不能平静。

那颗被乌烟瘴气的朝堂和乱七八糟的世道激愤的心突然被治愈了。百姓怕侯府不收，放下东西，眨眼间便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东大街堆满庄稼土产。

萧子期低头望着手中不知被谁塞的土鸡蛋，眼眶突然湿润了。

不远处酒楼雅间，温如相正好看见这一幕。他手一紧，白瓷杯顿时裂开道道细纹。半响，他勾起唇角，冰冷的眸子首次泛起暖意，望向下首的于不通时，眸色再次转冷。

“你说胡小婧盗走子母蛊，杀光守卫跑了？”

于不通后背湿透，心如擂鼓，努力保持冷静：“她还一把火烧了掖县码头的海船。”

“好，好啊。”温如相大笑出声：“不愧是妖党魅脉脉主，有魄力干得漂亮。”

于不通被温如相反应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知他是真高兴还是发神经，谨慎地没开口。

“她去找李凌风了？”温如相笑得春风和煦，眸中却一片冰冷。于不通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板里。于不通的反应无疑证实温如相的问题。他笑得更开了。

“哎，也不知道是不是鬼渊的风水不好。作死一个老魁主不够，几个脉主从阴煞鬼、段千刃，到李凌风、胡小婧一个接一个叛逃，偌大的妖党搞得四分五裂。”

温如相瓷杯往桌上一搁，于不通心猛地一跳，耳畔便响起上首温如相倍感萧索的声音。

“我估摸不等朝廷大军杀上鬼渊，咱们自己解散得了。”

于不通噤若寒蝉，一声不吭。心中还是忍不住腹议，若非魁主您跟京都那位陛下如出一辙，手下的人不是杀就是埋，弄得天怒人怨，人至于全跑光吗。不过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毕竟命只有一条。

“也好，李凌风得到子母蛊，自然也就知道萧氏和妖党交易的事，李凌风知道，陇西李氏就知道。这天下真越来越有意思了。”

“魁主您……”您不是在帮泸川萧氏吗，于不通越来越搞不懂温如相了。这些天温如相又是海运海捕，又是南越购粮，甚至将生死海的海兽资源与泸川萧氏共享，他一度以为温如相沉迷温柔乡，被萧氏莽女迷晕头脑，没想到人是另有谋划。

“派人截杀胡小婧。”温如相眼神冷的仿若数九寒冰，“你亲自去，她不死，就你死。”

于不通浑身湿透，“是。”

“京都情况如何。”

“司徒李燮元败逃，司空赵廉被诛，晋室三公只余秦沛一人，九卿九去其六，其余朝官风声鹤唳朝不保夕，生怕钟慜的屠刀落到自己头上。”

温如相漂亮凤眼微微眯起，眼波流转中眸光潋滟，像一株摇曳的罂.粟，致命又蕴含着无穷诱惑，让人不自觉被吸引。他红唇轻启，吐出三个字“还不够”。

钟慜的作死程度尚不足动摇晋室根本，还缺一味猛药。晋室百年江山，已是天下人心中正统，想要推翻晋室，如今小打小闹程度远远不够。必须让他自己弄寒天下人心，无论是世家，亦或黎粟。

温如相想到方才定西侯府箪食壶浆的一幕，从萧子期身上，他也学到很多。

“魁主，我们在李氏的探子发现陇西李氏暗联戎族的上层，您看是否需要通知萧小姐？”

哼！一声冷哼在于不通脑中炸开，霎时地动山摇，他眼前一黑，留下两行血泪。于不通噗通一声跪下，连连告饶：“魁主恕罪。”

彼时京都，戴九昭正拜见太尉秦沛，戴九昭年过六旬，保养得宜，今日却明显有了老态，偌大的眼袋一片黑紫，仿佛老了十岁。

他嗓音嘶哑，显然说了很久。

“不能在杀了，在杀朝堂就空了。”想到这些日子被株连的同僚，菜市口挂满的头颅，戴九昭心在滴血，这些都是大晋数代帝王积攒的底蕴，就这么被钟慜切瓜砍菜般败光了。

他愧对先帝，愧对晋室历代帝王，更愧对天下。是他没教好陛下这个顽劣的学生，是他对不起枉死的同僚。内疚悔恨折磨得戴九昭昼不能食，夜不能寐，短短一月就瘦的没了人形。一袭儒袍空空荡荡的。

“如今能规劝陛下的只有太尉了。”戴九昭一揖到底。

戴九昭杜鹃啼血，秦沛却始终没有表态。

“太尉您还在犹豫什么，冀州已经乱了，在僵持下去毁的是晋室的江山！”

秦沛确实在犹豫，钟慜向世家动手时说的含含糊糊，等他反应过来战血卫已经围杀四大世家，他只能帮陛下收尾。可等他击杀李焕元，击退李燮元，力压世家宗师，稳住局势，陛下又开始大搞株连。

京都血雨腥风，死的人越来越多。他知道陛下这些年在世家手上过的憋屈，外加明帝之死另有隐情，秦沛索性闭门谢客，不参与也不阻止。

秦沛是武道天才，也是武痴。他的精力主要放在武道上，其他方面自然有所或缺，外加对自身实力的超然自信，对戴九昭所言自然半信半疑。

不过死几个朝臣，晋室的江山就不稳了。只要他在，世家的宗师都不敢妄动，更休提冀州暴民，当初天平道声势浩大，泗水河畔张氏兄弟伏诛，不还是一哄而散。

戴九昭磨破嘴皮，秦沛始终不为所动，最后被前者磨得急了，索性一挥衣袖，直奔冀州而去，等他轰杀叛贼头领，威压冀州，看谁敢揭竿造反。

秦沛一走，戴九昭孤木难支，根本劝不动暴虐的钟慜，钟慜嫌他事多，找了个由头将戴九昭赶回冀州老家，根本不顾冀州如今遍地叛军，戴九昭又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文人，摆明想要他的命。

对授业恩师都如此凉薄，钟慜此举彻底寒了满朝臣子之心，未被牵连之人也开始阳奉阴违来。钟慜还沉浸在众人臣服说一不二的帝王威慑中，丝毫没注意到满朝离心，各地告急的折子都被刻意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