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十一月,天空彤云密布,酉时刚过天色便暗了下来。北风呼啸,天气诡异的冷,不一会竟缓缓飘起雪籽来。 梁州百姓堪堪熬过旱灾,咂摸一个没少的一屋老小,守着地窖抢收的粮食,胸口有了活气,日子也有了盼头。其他八州百姓就没什么好运,雍、冀州大旱,兖州水灾,扬州虫患,老天像犯了轴天灾一波接一波,大晋九州轮番耕个遍。天灾渐缓,人祸又至。 世家疯狂圈地并田,穷家小户接连破产,外加闹兵灾,九州大地烽火不断。乱世人不如狗,世道艰辛,升斗小民往死路逼。秋粮绝产,黎庶没饭吃,饿死者不计其数,有粮就能爆兵。冀州的赤眉军不仅没剿灭,反而越演越烈,裹挟饥民聚众百万,沙尘暴般朝中州袭去。 沿途州县吓得面无人色,不敢拦,更拦不住。雪花般的奏折朝皇城费去,却没一道有用的旨意发出,一众地方官吏摸头不知脑,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为官者揣摩上意,以为今上引贼入关,好瓮中捉鳖,来个一网打尽,特意上表吹捧,极尽溢美之词,直叫人哭笑不得。 赤眉的流寇大军杀到东莱郡,终于碰到硬骨头。东莱郡隶属青州,却是中州的北大门,东莱一旦失陷,流寇大军长驱直入,中州平原一马平川,皇城帝都无险可守。流寇休说攻陷皇城,单搁皇城根下溜一圈,钟氏王朝都颜面全无,威仪尽失。 恰逢王朝末世,人心叵测,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和殿上的龙椅,皇室但凡露出一丝缝隙,数不尽的野心家就会像闻到腥味的鬣狗蜂拥而至。所以东莱郡破不得! 郡守朱充是保皇派,心有大义,冒着问责、贬嫡的风险,紧咬牙关,赶在流寇围城前坚壁清野,将百姓、粮食全迁到城内,然后发动民众死守城门。东莱百姓也知流寇凶残,外加朱充官声颇佳,平日多有照扶百姓,关键时刻官民一心,守城的守城,捐粮的捐粮,全城拎成一股绳,在流寇大军疯狂攻势下坚持十日。 十日清晨,郡守朱迪浑身沐血,立在破败的城头,死死盯住城外的密密麻麻蝗虫般的流寇,虎目含泪,一颗赤胆忠心沉到谷底。他还没等到朝廷的援军。 三日前,梁州定西侯府。张慎向萧子期辞行。他要去东莱。 “你知道现在的中原什么情况吗?”萧子期愕然。经过这些日子调养,张慎好不容易从阎王手下抢回一条命,居然上杆子送死。 休说张慎孤身一人,就算萧子期领着梁州十万府军杀去,胜负尚且未知。赤眉流寇气势太猛,又有世家在后面推波助澜,现在下场纯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张慎又何尝不知赤眉难挡。但东莱百姓与张家有恩,赤眉入侵不分男女老少,胆敢反抗的一律格杀。此前便有县城惨遭屠城,东莱郡城抵抗的越凶,遭受报复越烈,如今形式,凶多吉少。 “君子有为,舍生取义矣。东莱百姓与张家有恩,我无法坐视不理。我那仆人三越聪慧懂事,于俗事上颇有心得,就拜托三小姐了。”张慎一稽到底。 天平道起于徐州,盛于东莱,东莱百姓曾是张梁、张角最忠实的追随者。太平道屠东莱世家两百,大小门派上千,绝武道灭武者,若非东莱底层百姓全力支持出人出钱,早已坟头长草,不知死多少回了。而后太平道覆灭,东莱郡家家戴孝户户服丧,足见其忠义。如今赤眉流寇入侵,东莱百姓危若累卵,于情于理,张慎委都不能袖手旁观。 “我意已绝,三小姐无需在劝。”张慎打断萧子期。他此去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唯一遗憾便是未见萧子期描绘的大同盛世,居有其所户有余粮,想到这,他不禁嘴角微扬,世道浑浊,以百姓为刍狗。但吾道不孤,也可慰藉此生。 萧子期劝不动,只得同意张慎离开。百万流寇除去老弱妇孺,青壮至少三十万,即便没有武骨、不通武艺的农民,三十万人聚集也是个极其恐怖的数字,兵锋所指,宗师也要避其锋芒。 张慎此去,九死无生。最终她还是心软,拨了三千精骑护送张慎,又备足粮草,想着关键时刻能救他一命。 出行之日,朔风如刀,旌旗猎猎,广水城外横山坡三千精骑驻马而立,枕戈待旦,赫赫军威直冲云霄,空气中只听到战马马蹄摩挲沙子的声音。 张慎全身覆甲,高大的战马衬得他越发丰神俊秀,一双黑若墨玉的眸子无意瞥了送行的萧子越一眼,又迅速收回,抿紧的唇角显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萧子期一身劲装,发冠高束,她将瓷钵的酒水洒向半空,望向骑兵阵营的目光带着隐忧。 “三千骑兵皆吾梁州精锐,大好儿郎铮铮铁骨,人父人夫亦是人子,生于梁长于梁,今托付君子,不求闻达,盼全需而归。” 张慎抱拳回礼,郑重道:“诺。”说罢轻夹马腹,与五千精骑融为一体。迎着雄浑的号角声,三千精骑跨过雍州,朝东莱疾驰而去。 “老三,他能回来吗?” 萧子越有些惆怅,迟钝如她也感受到张慎此行危险。萧子期断然道:“他会回来的。” 张慎若能充分利用萧子期给他的三千骑兵和粮草,借太平道遗泽发动百姓,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没有翻盘的可能。毕竟,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前也不过是一亭长。 张慎一走,侯府政务瞬间多了起来。萧子期忙得脚不沾地,果断成立枢密院,下设六部,扩充人手,将军务与民政分开,尤其加大以墨门为基础成立的工部投入。 齐贤以前是闲子。但萧子期有种强烈预感,她的所作所为瞒不了多久,无论是与违逆皇命与妖党合作,亦或支援定西军抵御戎族,还是插手中原棋局,早晚跟晋室撕破脸。届时定坤境的秦沛就是她最大的敌人。 而火.药,是她抗衡秦沛唯一的底牌。她很好奇,足够的火.药能不能炸死定坤,武道与科学的对决,光想想就让她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激动到颤抖。 她给了齐贤配方,可此方世界格物之术刚刚起步,硫磺、硝石、木炭纯度不佳,幸亏齐贤是名副其实的化学天才,依靠自己的天赋和萧子期不设上限的投入,搞出火.药畴形。但转成战斗力,还需要大量实验和积累。 萧子期积蓄力量。温如相也没闲着,于不通没带回胡小婧,反被李凌风俘虏。魅脉脉主胡小婧叛逃之事传遍妖党,鬼渊众人各怀鬼胎,海运的船接连出事,码头的货不断丢失,与南越互通之事被迫停止。 好在梁州扛过旱灾,府库也有了余粮,可以应对之后的多变之局。 温如相回鬼渊大开杀戒,搞鬼之人悉数剥皮挂上诡杆,血腥手段震慑住所有人,才平复叛逃风波。不过步入冬季气温骤降,生死海海面结冰,大船无法下水,海运海捕也被迫暂停。梁州的资源积累陷入僵局。 * 彤云密布,漆黑的苍穹,浓郁的雾气中隐约可见半截弯月,朦朦胧胧,仿佛长了一层白色的绒毛。三更已过,广水城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男子精致的眉眼笼罩在黑暗中,在夜色浸染变得沉郁晦暗起来。他垂下头,嗅了嗅指尖,眉宇间闪过浓烈厌恶,将手彻底埋进水盆中。 “给。”帕子突然出现,温如相一转身,萧子期正歪头看他,灿若星辰的明眸,咧嘴露出一对洁白小虎牙,黑夜中显得格外舒朗和……阳光。 他接过的帕子,随意擦拭双手,忽然玩心一起吧唧将帕子扔萧子期脸上,气得后者嗡嗡乱叫,扑上来就是一脚。 “温如相!”萧子期气急败坏,又赏了他一拐子。后者西子捧心,顺势倚向萧子期,语气委屈巴巴的。 “为了你的异兽、粮食,小可东奔西走劳心劳力,该杀的不该杀的全杀了。”温如相拿指尖戳萧子期,戳得指腹通红还不罢手:“你个没良心的,背着我养其他人,你,你忘恩负义、见异思迁、始乱终弃。” 四字成语砸得萧子期晕头转向,莫名其妙道:“我养谁了,我。” 半响反应过来,试探问道:“张慎?” 闻言,温如相越发阴阳怪气,啧啧道:“三千精骑万石粮草,眼睛都不带眨的。” 萧子期有些心虚,下意识避开温如相咄咄逼人的目光。这一避,温如相真气了,语气越发不满。 “跟我锱铢必较,对某人一掷千金。若非温某人还有用,估计就被萧贵女一脚踹到天涯海角去了。” 萧子期被怼得哑口无言。 “我一杀人如麻的邪魔歪道,自然比不上人家谦谦君子。”温如相垂首,鬓边碎发遮住他精致到妖异的眉眼,浓浓夜色中竟有一种诡异的脆弱感。 他将头靠在墙壁上,黑发散在腰间,月色微光下荡漾起诱人的光泽。萧子期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这一摸倒把温如相的忿忿摸没一大半。他低头,一个烤得焦黄的番薯正安静地躺在萧子期粗糙的掌心。 萧子期捧着番薯讨好地往前伸了伸,她来的太晚,番薯没了温度,远不如刚出炉时诱人。她眼眸掠过一丝懊恼,没来得及收手,掌心的番薯便被温如相夺了过去。 “这就是亩产三千公斤的番薯。”温如相掂了掂番薯,眸中精芒一闪而过。翘起唇角不知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鬼渊药田的杂草变成拯救苍生的圣物。亩产三千,难怪墨门一帮傻子对萧子期死心塌地,拖家带口替梁州卖命。 萧子期最有些得意,无论将来谁坐江山,食物永远是底层百姓亘古不变的追求。前世的康乾盛世与其说上层治国有方,还不如说玉米、番薯等抗旱作物的普及,给了老百姓一条生路。 萧子期可惜:“凉了。” 温如相:“无妨。”说罢气血上涌,真劲汇于手掌,掌心温度徒然升高,不消片刻番薯由里到外开始发烫,诱人的香味霸道充斥个空间。温如相剥开外皮,自然而然地掰给萧子期一半,又被后者推了回来。 “吃吧,专门给你留的。” 专门,温如相动作一顿,嘴角微微扬起,还没吃就开始甜了,这番薯果真了得。 诱人的烤番薯香,引得萧子期口齿生津。 “如此美食,却无美酒,可惜可惜。” 温如相推了她一下,眨巴眨巴大眼睛,从身后掏出一个圆肚子的浅口瓶。那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萧子期猛灌一口,眼都直了。 天然居的桃花酿。 三州大旱,梁州搞出史上最严禁酒令,最低等的杂粮酒都没有,更别提江南清冽甘醇的桃花酿了。 她擂了温如相一拳,眉眼弯成月牙状,“谢了,兄弟。” 温如相也不知自己中了哪门子邪,从鬼渊回来专门绕路去趟江南采购一堆桃花酿,为此多跑了两千多公里,若非功力深厚,现在还搁路上飘。 两人抱膝并肩坐在石阶上,夜风骤起吹散彤云,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梧桐树枝疏影横斜,远方传来打更声,时间已至四更。 想江南的杏花春雨,仿若昨日,翻过年她与温如相相识都快一年了。大半年发生的事,比她前十几年都精彩。当初两人你来我往的装模作样,萧子期噗呲笑出声来。 “温公子落魄文人演得不错,我之前可是真心实意想招揽你。” 温如相嗤之以鼻:“你一富贵闲人,还招揽我。” 当年,萧子期是泸川萧氏名副其实的废物点心,被当众退婚,被破镜搞得灰头土脸,不得不远赴江南。谁能想到今日成了泸川萧氏扛鼎之人,偌大的梁州令出如山,带着一帮不为主流所容的技工、女子、黎粟黔首,在大旱之年博出一条生路。 萧子期不服气:“我是富贵闲人,你是什么?” 温如相反手抱头径直躺下:“我是什么,反正没什么好词。” “晋室骂我乱党,朝臣视我反贼,江湖中人对我喊打喊杀,朝廷诸公欲处之而后快。” “说不清咯。”温如相嘲讽道:“老头子倒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没落下什么好名声。可见芸芸众生,好名骂名不过沽名尓,百年之后算个屁。” 这点萧子期赞同,名声都是别人给的,追名逐利,逐利的利至少落到个利,追名追到最后,可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盛名所累,名不副实,远的不说,钟千里若非被武林至尊之名冲昏头脑,温如相也不可能捡黎阳仓这么个大便宜。 天际露出鱼肚白,萧子期昏昏欲睡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句轻问。 “张慎此行,是你属意?” 萧子期迷迷糊糊哼了一声,倚着门柱又睡了过去。身侧,温如相眸色骤然转冷,玉扳指碎成碾粉,一阵风吹过,彻底飘散在空气中。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