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贵如油。 一场久违的秋雨后,魏县又陷入旱情。梁州位于大晋西北方,沙土多,降水少,田间多以高粱、小麦等耐旱作物为主。但在耐旱的作物也离不开灌溉。 炎炎烈日下,干瘪的麦穗有气无力地支棱着,灌溉农田的河渠,水位越来越低,渐渐露出褐色的河床,裂口密布,像在嘲讽人类的无力。 乡民们担桶携壶,一家老小齐上阵,想尽一切办法灌溉田里的庄稼。无奈,老天不给力,没有水庄稼倒伏一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死。 有农人狠心,割下未成熟的麦子,打成麦粒,收成惨不忍睹。有人还在赌,赌老天的下一场雨,收割的粮食能让父母妻儿撑到来年。 赈灾点的难民越发多了。排队候粥的队伍蜿蜒几公里,一眼望不到头。听说魏县赈灾,比邻的雍州几县民众拖家带口大迁徙。雍、梁官道上,车辚辚马啸啸,逃难的雍民造成堵塞,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 短短数日,涌入魏县的难民高达十万人。 十万人什么概念,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掉魏县城池。 萧子期急得一嘴燎泡,她已经派人勘察地形,以工代赈征集河工三万,其中有有经验的工匠,亦有吃苦耐劳的庄稼汉,唯缺能统筹河工的大匠。 等米下锅,最是难熬。 “找到了,找到了。”银翘扯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火急火燎跑进来。她一脑门汗,将老者朝前一推,嗷嗷一嗓子,声音昂扬:“小姐,这老头会挖渠。” 萧子期无奈瞥一眼银翘,冲老者抱拳:“我家丫头不识礼,给老人家赔罪了。” 老者肩宽体厚,国字脸,发须虽白,打理的却很整齐。他见萧子期抱拳,也没畏缩躲闪,坦然地受了她一礼。萧子期注意到,老者双目炯炯有神,双臂垂至膝盖,虎口满是老茧,颇具威仪。 是练家子。不卑不亢,有点东西。 银翘跺脚:“小姐,他真会挖渠。” 萧子期张贴求贤榜,来的多是识些字的雍州难民,魏县本地落魄学子也有,但极少,一个巴掌数的过来。派人筛查后,这群人就火速上岗,主要负责赈灾、放粮、登记等工作。 赈灾任务被萧子期拆解,一项工作分成若干小项,再将不同的小项分到具体负责人头上。萧子期做过高管,制定规章制度,落实具体流程,是刻进血液的本能。 她将任务分解,交由不同的人负责,在从府军抽调文吏充当监工,大大减少繁冗的工作流程。粮米入库,粮秣分发,定时定量,井然有序,效率极高。 府军刀兵的威慑下,没人敢闹事。新军招募的事,也有了眉目。唯独河渠一项,迟迟打不开局面。盖因懂河工的能人多被朝堂征召,少数漏网之鱼也为州府所有,留在民间的凤毛麟角,萧子期已去信广水,但送信需要时间,找人也需要时间。 可,地里的庄稼等不起。 银翘见萧子期走神,小嘴炮仗似的往外蹦话:“这老头在求贤榜前徘徊了三天,摇头晃脑,既不报名也不离开,嘴里嘟囔着我听不懂的话,好像说县里负责挖渠的吏员瞎搞。” 萧子期双目一亮,顿时察觉到老者受礼不避的深意,以她如今在魏县的声望,敢受她礼的人,岂能没两把刷子。银翘瞎猫撞见真神了。 萧子期一揖到底,懂河工的技术人才可是稀世珍宝,供起来也不为过。曲涌江之事刻不容缓。老者实乃及时雨。 “敢问老丈何许人也?”萧子期套近乎。 老者微微一笑,直言快语道:“雍州庆阳人士,多亏贵女施粥恩行,保下全村老小的性命。” 庆阳的方言有些绕口,好在萧子期听得懂。 萧子期未以恩人自居,越发客气:“先生可懂河工之道?魏县负责挖渠的人纯属矮子里拔高个,实在是不得已为之。” “略知一二。”老者谦虚道。 萧子期知道技术大才的共性,果断使出杀手锏。 “魏县难民十多万,单靠赈灾粮决计不够,天旱久不雨,若错过这茬庄稼,别说赈灾,届时梁州自身难保,饿殍遍地,尸横遍野,先生如何忍心。” 老者长叹一声,“非吾不愿,实在是……” “先生,有难言之隐,但说无妨。”萧子期推推银翘,催促道:“还不给先生看茶。” “诶。”银翘机灵地跑了出去。 老者捋着胡须,苍老的眸中浮现出颓然之色,语气也变得低沉。 “吾乃墨门之人。” 墨门,萧子期一喜,墨门声名远播,是古代远近闻名的技术党,难怪老者懂河工。不过相传,墨门之人古板固执,做事一板一眼,不晓变通,得罪了许多世家。熙宁年间又卷入朝堂的变法之争,被打成异党,饱受各方打压,已然销声匿迹。 萧子期以为墨门没人了。没想到,还有沧海遗珠。 异党,萧子期嘴角一抽。她穿越至今,退婚,撕逼,抢东西,与世家屡屡不睦,倒是跟一众大晋异端打的火热。眼前又浮现出温如相的脸,萧子期连忙甩甩头。 墨门钜子翟一冉误解了萧子期的意思,他眼中满是落寞,躬身后退。 “先生!”萧子期急忙叫住他,诚挚邀请老先生加入曲涌江挖掘队,啊呸,梁州河道衙门。梁州官府好像没这个部门,算了,跟阿姐说一声,赶紧加一个。墨门钜子什么牌面,挖段河渠小菜一碟,就算他不行,他那些师兄师弟,徒子徒孙…… 萧子期思维发散,越想越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留下此人。 至于异党,打压,呵呵。她一个妖党头子都敢勾搭的奇女子,还怕多摊上一个墨门。虱子多了债不愁。 萧子期太清楚朝堂老爷们的尿性。只要她不大张旗鼓宣扬墨门主旨事迹,他们管个屁。梁州偏远,离中州(豫州)十万八千里,这离的远,也有离得远的好处。消息闭塞,真注意到了,有的是办法推脱。 萧子期与翟一冉相谈甚欢,老先生人老心不老,一肚子怀才不遇,河工之术,机械之法,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他很尊崇萧子期推行的赈灾模式,无形中迎合墨门人尽其能、效率优先的大道,视其为同道中人。 之前犹豫,不过介怀异党身份。如今得遇明主,翟一冉焕发生命第二春,眉宇间意气风发。老夫聊发少年狂,颇有几分苏大家,左牵黄右擎苍的豪迈。 翟一冉不愧技术大才,他不仅懂河工,还懂机械制造,懂造船。萧子期心开始狂跳,哐哐哐,像擂鼓,又如砸墙。天降祥瑞,泽被梁州。 造船……海兽……武道资源。 她越想越开心,哈喇子流了一地。翟一冉笑得一脸矜持,萧子期对墨门的看中和求贤若渴的姿态,令他很满意。 两人,一个有心勾搭,一个有心被勾搭,很快商定了曲涌江改道计划,打算从雍州的世家名门嘴里夺下这口肥肉,逼他们开闸放水。 事情商定完,萧子期任命翟一冉为本次河道施工的总技术负责,负责项目的一切工程。 丑话说前头,萧子期尚未开口,翟一冉就立下军令状,若半旬间,完不成曲涌江截留工程,他自刎谢罪。 萧子期哪能真要老头的命,连忙好言宽慰,又承诺给他在加三万人。不过有个条件,如果翟一冉不能定期完工,墨门无条件为泸川萧氏服务五十年。 翟一冉瞪大老眼,不愧是世家之女,表现的在宽容,在礼贤下士,心都是黑的。 两人说定,翟一冉一分也不耽误,老头以与年龄截然不符的速度,拔腿狂奔,屁颠屁颠地去召集一帮徒子徒孙,商讨挖渠大事。才跨出门槛,又折了回来。 “贵女。” “叫我萧三就行。” “三小姐。”翟一冉欲言又止,萧子期道:“翟公,有话直说。” 翟一冉牙一咬,“小臣知道一大才,就在魏县。” 翟一冉也有私心,墨门被摩擦到现今地步,早就不是当初的傻白甜了。既然选定明主,又上了泸川萧氏的贼船,自然要将利益最大化。退一万步讲,河工一事,后勤至关重要。倘若他在前方凿石开道,后方供粮突然断了。 翟一冉一哆嗦,果断加码:“此人有国士之才,只是背景复杂,需要三小姐亲自去请。” 国士之才,萧子期一惊,比起有国士之才,她更惊讶有国士之才的人,竟会沦落到跟一帮难民混一起,靠赈灾粥渡日。 墨门钜子推荐的人,萧子期自然重视。两人相携而行,行至抄手游廊时,正巧撞见迎面走来的温如相。 翟一冉脚步骤停,神情愕然,下意识地想摸温如相的脸。忽然天一暗,老头两眼一翻,直直倒了下去。萧子期连忙伸手扶住他。 “温如相!” “哼!”温如相面黑如墨,冷哼一声,翟一冉冷汗涔涔,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两只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温如相。后者眸一凝,勾起唇,电光火石间,萧子期将老头揽在身后。 “翟公,您千万别激动。这位公子脾气可不好。” 翟一冉胳膊悬在半空中,眼眶微微颤抖,满眼不可置信。 “太像了。” 温如相眸色更暗,萧子期一手推开翟一冉,另一只死死拽住温如相的衣摆,眼角不住抽搐,冲老头使眼色。翟一冉理智总算归笼,知道眼前的年轻男子不好惹,果断脚底抹油。 “老人家嘛,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温魁主大人不记小人过,甭跟他计较。”萧子期摇动衣摆,摇完自己愣了。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他两不是势同水火,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吗?她对温如相的惧怕,竟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温如相又一声冷哼:“我脾气不好?” 萧子期还在思忖两人关系的转变,闻言猛然抬头。哐当!萧子期的脑袋磕在温如相的下巴上,她铜皮铁骨,倒是不疼,温如相不慎咬到舌头,整个人跟吃了花椒一样,麻得那叫一个酸爽。 “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萧子期连连作揖,歉意的眸中掠过一丝狡黠,道歉是真的,幸灾乐祸也是真的。 “我还有事。”萧子期准备开溜,后衣领被某人用两根手指扯住,温如相挑眉:“我让你走了吗?” 萧子期顶住:“我真有事,我要去找人。” 温如相拍拍手,松开萧子期:“好啊,正好我没事,同去同去。” 一路上,温如相沉默不语,萧子期没忍住,问道:“你认识刚才的老丈吗?” 温如相依旧语气刻薄,损人不带脏字:“这年头阿猫阿狗多了,我个个认识,天天什么事都别干,光认脸了。” 萧子期被怼,嘴角一抽,墨门钜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她不死心,继续问道:“你好好想想。” 温如相撸起袖子,“萧子期,给你好脸是吧。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再问信不信我!” “别,别,别。”萧子期双手抱头,身形一闪,出现在一丈以外。 “你现在怎么这么暴躁。” 萧子期抱怨,嘀咕了句:“太像了,像什么?” 她没注意到,温如相原本黑郁的眼眸越发幽暗,彷若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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