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久旱的魏县飘起小雨,小雨淅沥,炙热的空气终于多了一丝水汽。干涸的田垄,农人张开双臂,仰起头,雨滴落在黝黑的脸庞,咸咸的。龟裂的河渠,雨水汇聚成涓涓细流,与饥渴的大地相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下雨了!” “下雨了!” 农人赤着脚,踩在湿润的土地上,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所有能盛水的器具被搬了出来,劣铁锅,缺口盆,破瓷碗,满满当当填满农家小院。院内枯槁的杨树,抽出新绿。久旱逢雨,大地仿佛忽然间被注入生气,天边的晚霞都绚烂了起来。 降雨时,萧子期正视察赈灾点。高粱米粗糙还喇嗓子,但灾年,拖家带口的难民没人会嫌弃。一碗热腾腾的高粱米粥,一块拳头大的野菜窝头,运气好,分得两三颗烂咸菜,嚼吧嚼吧,咽下肚,暖意从蜷缩的胃部游便全身,整个人也活了过来。 施粥灶台,雇佣的大婶拿着半人高的铲子,吃力地搅动锅里的米粥,炉火烧得旺,锅内咕噜噜冒泡,随着水分蒸发,高粱粥越搅越稠,空气中飘荡着动人的淀粉香。 排队的妇人一手捧碗,一手牵娃,领到粥和窝头后,蹭热掰下一块野菜窝头,塞进嗷嗷叫的小娃嘴里,娃儿咽得快,舌头烫起燎泡,他又舍不得吐出来,张大嘴巴,不停呼气,小脸涨得通红。 柴垛边,男人折一截枯枝,拿衣摆一撸,放进新打的米粥里飞快搅拌,米香四溢,男人馋的淌口水,他加快搅拌速度,边搅边对碗中吹气,粥微凉,便狼吞虎咽地灌了起来。 一大碗满满的热粥下肚,男人将头深深埋进碗里,灵活的舌头顺着碗壁打转,舔净所有米粒,心满意足地打起饱嗝。 灾年,一碗高粱粥,半个野菜窝头,便是生的希望。 一路行来,认出萧子期的难民纷纷放下碗,他们心中感激,又怕惊扰贵人,远远地磕起头来,半大的娃娃也被大人扯了下来。四五岁的男娃娃,不及腰高,大大的脑袋顶在干瘦的躯干上,一晃一晃的,他脑袋磕得实,额头青紫一片。 萧子期蹲下来,递出一颗糖,娃娃娘连忙推脱。萧子期乘其不备塞进娃嘴里,小娃娃砸吧嘴,唇齿间荡起从未有过的甜,大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三小姐,长命百岁!” 身后,祝福声此起彼伏。声音悠扬,回荡在天地间,萧子期弯起唇,心中涌起欢喜意。 魏县城下,简陋的草棚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排排整齐的木头房子。为此,魏县周边的山木遭了殃。在大晋,山亦有主,山中一草一木皆为山主所有。 魏县乡绅倒台后,萧子期命府军入山伐树,以木建屋,才有了难民遮风挡雨的落脚处。 一场淅沥沥的秋雨,滋润了人间。远眺而望,丝丝绿意爬上山坡,星星点点,煞是好看。 两名挎着篮子的女子相携而来,矮个的先看见萧子期,她涨红了脸,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高点的女子也激动,好歹能开口。她神色熠熠,微微屈膝,向萧子期行了一礼。 “贵女,安康。” 王水花极力控制哆嗦的唇瓣,她心跳如鼓,引以为傲的大气从容消失的干干净净。连日粥食,王水花凹陷的脸颊变饱满,气血上涌,白皙中添了几分绯红,体态婀娜,很是娇艳。 萧子期斩断了王水花卖身换粮的结局,彻底改变她的人生。她无时无刻不在感激对方,真正见了,反倒不知该如何表达。 一旁李家小妹李芳娘,更是不堪,双腿打颤,抖若筛糠,若非王水花搀扶,已然跌倒,出个大丑。 为了避免尴尬,萧子期指着草篮,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透亮的橄榄绿,又肥又厚,满满一大篮子,像某种胶质。 王水花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微颤:“是地皮菜。我们在山涧周围捡的,还有一大片呢。” 萧子期拈起一朵,指尖传来软绵绵、滑腻腻的触感,地皮菜?城里小孩没听过。 王水花见萧子期好奇,快言快语解释一遍,地皮菜又叫雷公菌,相传,雷公怒而起雷,雷声轰隆,惊吓到地上的土地爷,地表就会长出雷公菌。这种雨后生长的菌类,是乡间难得的美食。酸辣地皮菜,酸脆爽口,最是下酒。 “贵女,若是得空,我给您做成酸辣口,在小女的老家,老少爷们下完地,吃口地皮菜,喝壶糟米酒,一身的劳累疲乏就都散了。” 王水花说完就后悔了,名门贵女怎会吃地皮菜这种低贱的食物。她垂着头,手指不安地搅动。 “好啊!” 王水花愕然抬首,萧子期笑盈盈的,表情没有半分嫌弃。她一暖,从心底开出花来。 王水花家离得不远,萧子期到施粥处打了一碗热粥,煮粥的大婶吓得够呛,铲子哐当掉锅里,还是一旁维持秩序的府军小伙帮忙捞出来的。 王水花领萧子期回去,李芳娘先行一步,将自家的油盐酱醋全搬了过来。王水花家贫,唯一调料只有半罐子粗盐,还是盐疙瘩的那种,可没法招待贵客。 破败的草窝棚拆得干净,新建的木屋是一个大通间,中间用布帘隔开。老张头两位老人住里间,王水花住外间。屋外,土灶台垒得方正,柴木摆得整整齐齐,灶台边碗筷杂物收拾的更是利落。一张矮木桌,锃光瓦亮。 老张头见到萧子期,激动地叫了一声,噗通跪在地上,给她磕头。老张头发须皆白,看上去比萧子期她爹还大,她赶紧扶起老人家。老张头耸着肩,忍不住抽泣,一把年纪,涕泪横流,又强忍着不发出声音。那憋屈的模样,看的萧子期心酸不已。 王水花家婆浑浑噩噩走了出来,老张头怕惊扰贵人,告罪一声,把她拉到隔壁李家去了。 王水花擦拭眼角,“惊扰贵女,我家婆。” 王水花用手指指脑袋,示意张阿婆脑子不好。萧子期瞥见屋内的襁褓,随口问了句:“王大嫂,你家娃娃呢?” 王水花一震,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萧子期瞬间明白了。好在此前经历了卖身之事,王水花想明白了,如今的世道,孩子留着也是活受罪,回天上,下辈子投个好胎,衣食无忧,也好。 她手脚麻利,小心翼翼取水,把地皮菜泡水中,来来回回洗了三遍,沥干水分。正巧李芳娘带着调料来了。 焯水,热油,爆香切圈的小米椒和姜蒜沫,放一把肥厚的地皮菜,淋一圈醇香的老陈醋,大火翻炒,踮三掂,一捏盐粒,一把葱段,最后浇入预先调好的酱水。 起锅的瞬间,醋香,椒香,还有地皮菜本身的清香,混成一股独特的香气钻进萧子期鼻中,本来不饿的她,肚子咕噜一声。 王水花摆好盘,搓搓腰间系的围裙,惋惜道:“可惜,我家公爹的糟米酒逃荒路上换了粮食。” 萧子期摆手,尚未开口,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声,“如此佳肴,岂能无酒。” “天然居的桃花酿。” 温如相一袭长衫,衫上绣的丹鹤沾染水汽,鹤眸也变得温柔起来。他将两壶酒放上矮木桌,掀起衣摆,自然而然挨萧子期坐下,两人离得近,萧子期闻到对方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着一丝雨后特有的草木香。目光扫过温如相发尾的水滴,她不禁摸了摸鼻尖。 温如相跟变魔术似的,又掏出两个晶莹的白瓷杯,一个放在萧子期面前,一个放在自己边上。 清冽的酒水顺着壶嘴倾入杯中,空气中酒香弥漫,浓郁而甘醇。 萧子期喉咙耸动,默默地咽下口水,身侧的手略微迟疑。温如相眼角勾出细纹,将白瓷杯重重地搁桌上,语气十分不满。 “怕我下毒!” 温如相一饮而尽,杯底对向萧子期,没好气道:“这样可以了吧。” 萧子期眼睛一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甘醇的酒水滑过喉咙,淌进胃肠,回甘无穷,那叫一舒爽。她抢过酒壶,咕噜咕噜,对口吹了起来,一壶见底,又将魔爪伸向另一壶。 地皮菜酸爽脆口,桃花酿清冽甘醇,萧子期筷子夹的飞快,半柱香不到,消灭大半盆。温如相来时,王水花自觉离去,眼下,王家屋前只有她与温如相两人。 看着剩下零星的地皮菜,萧子期干脆厚脸皮,端起菜盘,假模假样地客套道:“温魁主,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乡野小菜。” 沛然真劲袭来,萧子期闪电侧身,回过神,最后的地皮菜已经落到温如相嘴里,软绵绵,滑腻腻,水汪汪又不失脆爽,别说还怪好吃的。 萧子期的目光落在温如相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双筷子她刚用过,筷尖还有她的口水,口中的桃花酿忽然不香了。 落日时分,晚霞绚烂,映红了天际。秋雨过后,七色彩虹从山间跨出,落到河渠上,美的不可方物。清风拂山岗,彩霞映黄昏。 微风拂过萧子期的脸,额前青丝飞扬,她呐呐低语:“倘若一直这么平静就好了。” 温如相手一顿,放下酒壶。 两人就这么坐着,半响无言。夕阳渐渐没入地平线,天际只余一缕余晖。 萧子期耳畔响起温如相低沉的声音,“你跟所有的贵女都不一样。” 萧子期嗤笑:“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不一样。” 温如相眸色如水,黑曜石般的眸子聚焦在萧子期手边,那盆地皮菜空空的。 “没有贵女会吃这种低贱的食物,还吃得津津有味。”温如相回望萧子期,抿唇一笑,这一笑,艳光四射,木屋泥地都光耀起来。 “没有贵女会为素不相识的偷儿试毒,会九死一生找妖党魔头筹粮,更不会有贵女为了一帮贱如蝼蚁的难民硬抗官绅。” “萧子期,你究竟是谁?” 温如相话出口的瞬间,萧子期的心脏忽然疼了一下。遥远的黑暗深处,仿佛有什么被生生撕裂。她是谁?前世过劳死的现代社畜,还是今生养尊处优的泸川贵女。 一缕现代幽魂转生成古代名门,偏偏孟婆汤没喝干净,拥有了前世记忆。破镜珠没觉醒前,她一直是泸川萧氏的另类。她不认为一个人的未来由一根骨头决定,更不信什么武骨天生,命运既定。武人天生便高人一等。 这方世界,因为家世,因为武骨,人被分成三六九等。可拥有前世记忆的她,信的只有人定胜天,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因为萧子虞的保护,她可以获得武道资源,可以默默地苟求武境。也因为萧子虞的存在,她打上了泸川萧氏的标签,她身体流淌着萧氏的血,她不可能背弃家族,她的命运和萧氏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朝末年,天灾连连,皇权势微,世家崛起,萧子虞撑起泸川萧氏,大晋的五大世家之一。她以一己之力,保护着家族和梁土。 她善良又坚韧,宁愿停掉自身的武道资源,也不愿加赋加税,宁愿节衣缩食,也要全力保障定西军,阻挡玉门关外的戎族。她的付出打动了萧子期,所以信奉咸鱼的妹妹站了出来。 她夺取曼陀罗,独闯生死海,剑挑妖党十三脉,只为减轻萧子虞的负担。前世,作为开创者的萧子期,太明白背负所有人未来的压力。她心疼姐姐。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会简单的结束。 筹粮,分粮,赈灾,一路走来,萧子期改变别人的同时,也在被别人改变。她下意识拿出前世知识与学识,施于此方世界。她想帮助更多的人。 天下苍生,本与吾无关,但吾爱在此,吾亲在此,吾生于斯,长于斯,怎可再孑孑而来,茕茕而去。有了挂碍,就有了爱。 “你呢,你又是谁?”萧子期问温如相。 温如相摇晃白瓷杯,杯中荡起圈圈涟漪,他眼神略微迷离,迷离深处却异常清醒:“我是温如相。” “也只能是温如相。”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你为什么愿意帮我。”萧子期明白出入生死海的价值,没有生死海诡异的磁场,妖党不会过的如此逍遥。卧榻之间岂容他人鼾睡,妖党想推翻晋室,难倒晋室不想干掉妖党,萧子期不信。 “我是一个好人啊。” 萧子期满头黑线,温如相却很认真,又强调了一遍:“我真是一个好人。” 萧子期想到黎阳山的累累白骨,好人?好人会杀人如麻。她又想到魏县城内杆子上挂的乡绅头颅,嘲讽一笑,她亦满手鲜血,有什么资格评价温如相。 又是半响无言,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天彻底黑了下来。 萧子期索然无味,“走吧。” 温如相扯着萧子期的衣摆,歪歪头,眉目间罕见带了几分迷茫。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温如相没有说那些,萧子期却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因为爱吧。” “爱。”温如相一怔,萧子期已然走远,自然错过了温如相那句,“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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