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革（1 / 1）

魏县官衙瘫痪了。

大晋以武立国，以绅治县，一县之中，县令、县尉、县丞三位主官武师境，多为拓筋或锻骨，余吏员为从属，有武者亦有文人，武者占多数。

前文云，武者怀武骨，生而有之。武学修行，除武骨优劣外，武道资源必不可少。气血转换靠武骨，气血来源靠异兽，二者缺一不可。异兽有排云兽这类天生地养的，但此类异兽不易得，长于险峻危机处，获之甚难。

前人便将异种置于异兽体内，以特殊食材喂养，源源不断割取血肉，供自身修行。每种异兽所需食材均不相同，于是就有了武田。武田栽种食材，食材喂养异兽，武者取异兽血肉，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

在大晋，武人地位天生高于庶人。九州大地，世家盘踞，大世家牵扯出许多小世家，小世家又有附庸乡绅，这些世家豪族占据大地精华，大面积圈禁武田，豢养异兽，再用异兽肉拉拢更多的武者，巩固自身霸权。

他们盘踞在九州之上，气焰滔天，是规则的制定者，也是土地的实际拥有者，而钟氏皇室是大晋最大的世家。

大晋享国祚百余年，武田大肆扩张，中原大郡千余县肥美的土地几乎都变成武田。更可怕的是，武田挂属武师旗下，有田税豁免权。换而言之，一个拥有锻骨武师的中等武家，就有五百亩武田的免税权。

如此国策，致使大晋并田之风盛行。上至豫州皇室下至地方乡绅，大肆兼并土地，化农田为武田。田垄间耕种特殊食材，供养异兽，供养武者，就是不供养耕种者。

而大晋的赋税偏落到这帮辛苦耕种的农民头上，九州之地，苦田赋久已，真正的苛政猛于虎。

魏县，九州大地最普通的县城之一。梁州地广人稀，常年风沙，并非种植异兽食材的上佳之地，加之定西侯府严控武田面积，牢守耕地红线。百姓还活得下去。

即便如此，魏县真正肥沃的土地仍属乡绅，单一个王氏就拥有上等田产五千余亩，占了魏县耕田的三成之多，其他乡绅又占去三成，留给魏县三十万乡民的不足三成。

何其可怕！

萧子期拿到魏县土地分属概况时，就知道大晋完了。此情此景，晋太.祖钟离昧重生都救不了。

如此畸形的社会发展模式，她都不知道大晋朝怎么坚持一百多年的，后又想到钟离昧立国，屠尽世家三千，灭杀武人百万，大小世家倒了一片又一片，杀的九州泣血，武人哀鸣，才有了这万里河山。

她又明白了。

历史是个轮回。

武人不死，世家不灭，天下百姓永无宁日。他们盘踞九州，窃取天地精华，像吸血虫一样趴在黎民百姓身上，以其血肉供养自身。要想天下太平，除非天下无武，但可能吗？

萧子期越想越头疼，她一介白身，想这些干吗。上辈子，土地兼并最严重的朝代，那个不是天下大乱，死了一波又一波，才盼得新朝，苟个数百年，继续轮回。

历史证明，工业革.命，将农民从土地中解放出来，才能彻底解决轮回。但萧子期放眼四周，这个武者当权，动辄推山填海的伟力时代，工业革.命，呵呵。

萧子期扔掉笔，望着书案上的魏县发展规划，内心颇为烦躁。她可以什么都不管，将头埋在沙子里装鸵鸟，雍州难民，梁州百姓，天下大乱，晋室倒台，关她屁事。

但她生于斯，长于斯，这里的百姓，这里的人，能呼吸能欢笑，勤勤恳恳，像杂草般努力活着的人，又是那么的鲜活。

搁浅岸边的鱼，救不救？救一条是救，那救一群呢。

萧子期长舒一口气，又拿起来笔。屋内一片静谧，只有落笔的沙沙声。宣纸写了一沓又一沓。她把前世想的起来能借鉴的举措全写下来，摊丁入亩，以工代赈，重练新军……

“小姐。”湘南一身戎装，叩门而入。

“魏县乡绅家眷已安排到位。”湘南顿了顿，脸上带着些许探询，“阻拦的读书人被我抓起来了。”

湘南言简意赅汇报一遍，原业带着一帮文人堵在大路上，湘南干脆利索，武力胁迫，直接把他们抓了起来。

“我知道了。”萧子期笔未停。

湘南忐忑的心一颤，她知道萧子期多需要干活的文人，赈灾、放粮、安顿流民，哪项工作不需要这帮书笔吏。府军是强，但一帮大老粗抄刀子砍人可以，民政类的工作，他们只能大眼瞪小眼。

小姐要笼络的人，被她抓起来。她做好被责备的准备，没想到萧子期根本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湘南瞪大眼睛，杏眼琼鼻，难得露出呆萌的表情。

萧子期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湘南侧身躲开。

“少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等我找来替代者，这帮书呆子就软了。”

萧子期太了解文人的尿性，真正的硬骨头不过一个原业。

“替代者？”湘南不解，梁州本就穷，读书人少，多依附于世家乡绅，充当其口舌。萧子期抄家灭门，将乡绅家眷贬为河工，断人活路如杀人父母，书生们恨之入骨，怎会给她卖命？难不成要向郡主求援要人。

“绿柳庄。”萧子期微微一笑，檀口一开，平平无奇三个字，却吓了湘南一跳。

绿柳庄，江湖第一美人萧紫衣的势力，拜萧紫衣所赐，绿柳庄人人识字，懂事识礼，武艺非凡，且通晓世俗经营之道。绿柳庄姐妹三千，多为无父无母的孤儿，萧紫衣作为庄主，安排人来梁州不过一句话的事。

可……绿柳庄的人是女子啊。湘南心中想着，自然说了出来。

萧子期看了她一眼，诧异道：“女子怎么了，班昭是女子，著书立作名垂青史，我长姐是女子，经略梁州十余载。”

武皇问鼎天下，额，萧子期噎住，此方世界没有武皇。

湘南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可……她们是贵女。”

萧子期好笑：“贵女怎么了，不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出身不同而已。”

萧子期盯着湘南，眸中掠过耀目的光，语气郑重：“你也是女子，你比他们差吗？”

湘南一愣，胸中徒然燃起一股火焰，那火焰激起热血，热血涌动，心潮澎湃，她浑身颤栗，连带灵魂都颤抖起来。萧子期的话，在湘南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彼时的她尚不知道这种子未来会结出怎样的果实，继而改变这方世界。

湘南干脆利索，既然萧子期有准备，她自不会多言。而且出身市井的湘南自带野性，她也认为除了出身，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女子怎么了，女子照样成事。

“张贴求贤榜。”

要做就做绝，魏县的读书人不稀罕萧子期这个残暴的萧三小姐，自然有稀罕的。承平时期，读书人清高，但搁饿肚子的难民面前，清高算个屁。给一碗饭，什么都愿意干。华夏九州什么都缺，就不缺人。大才没有，小才总能捞几个。

湘南领命而去，她把魏县干活的读书人抓了，自然要给小姐续上。逻辑严谨，没问题。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掌声凭空响起，萧子期抬头，温如相换了一身青衫，锦缎长衫绣着丹鹤，眼眸灵动，震翅欲飞，根根羽毛跃然衫上，双面苏绣，端的是价值不菲。至少一百两，五十袋粟米，三百斤杂粮。

萧子期震惊自己下意识的换算，瞅炫富的温如相越发不顺眼。她心中腹议，面上不显，假模假式客气道：“温魁主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温如相捋了捋两鬓的龙须刘海，凑近萧子期的书案，温润的眸子满是笑意：“这不听说萧小姐粮仓被烧，粮秣全无，心中担忧，特来探望吗？”

温如相笑得爽朗，又补了句：“在下还听说，萧小姐挥泪斩官绅，将家眷贬为河工，残暴之名响彻魏县，哎~”

“老天无眼啊！”

一声长叹，哀怨婉转，似怨妇盼夫，又似贫寒学子累试不中，听得萧子期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她满头黑线，因为幸灾乐祸的是温如相，反而生不起气来。

温如相越笑越开心，笑萧子期苦心孤诣，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笑萧子期汲汲经营，好事做尽，除了一个残暴名声，什么都没捞到。

温如相笑了半响，萧子期始终不为所动，她放下笔，双手握拳，撑着下巴，就这么眼巴巴看温如相笑。

后者觉得没意思，停了下来。

“你是来幸灾乐祸的？”萧子期挑眉，在温如相面前，她无需掩饰，对方同样如此。

“是啊。”温如相承认得爽快，他就是来幸灾乐祸的。萧子期九死一生，从他手里抠出黎阳仓粮秣，反手被辖区内的官绅烧得干干净净，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吗？

为国为民，最是好笑。

“笑够了，请便。”

萧子期送客之意，很是明显。

“生气了？”温如相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妩媚动人。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端的是如玉君子，神仙中人，单单站在魏县县衙的破衙房内，都像是辱没了他。

温如相见萧子期不搭理他，乘其不备，抽出书案上的手册，凝神一看。

“化武归田，国营农场。”温如相愣了。

府军不可能一直守在魏县，魏县需要培养自己的武装。枪杆子里出政权，没有武力什么都没有。

但光有武力不够，百姓和军队离不开粮食，粮食从地里来，所以魏县肥沃的土地必须变成耕地。

于是问题来了，武人供养需要异兽，异兽喂养需要特殊食材，特殊食材的种植会占用耕地，致使粮食大规模减产，升斗小民没饭吃，饿死，怎么办？

萧子期左思右想，斟酌再三。魏县的武田不可能还给乡绅，更不可能分给民众，前者贪得无厌，后者稚童抱金，守不住。唯有国朝的集体经济，比较适合魏县当前的情况。

将生产资料集体化，交由官府调配，耕牛、农具、人员全部组织起来，最大限度增加粮食产量，方能真正解决民众的吃饭问题。

至于后续，懒政、大锅饭等问题，萧子期顾不上了。

温如相胸有经纶，博学广知，因为懂所有更清楚，手册的价值。远超时代的制度优越性，令温如相惊叹连连，他越看越觉得此策之高明，如果执行下去，说不定真能给大晋朝续命百载。

温如相放下手册，撇头望向萧子期，疑惑道：“你写的？”

萧子期耸肩，摊手：“不然呢。”

温如相眨巴眨巴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萧子期，此前他只知萧子期虚伪执拗，惯会义正言辞忽悠别人，难不成他看走眼了，萧子期真有国士之才。

他心中涌起杀意，眸中亦掠过一丝血色。萧子期挺直腰杆，不让温如相看出半点心虚。

“这事成不了。”温如相勾起唇角，眼中溢满讥讽之色，“世家贪婪，吞并天下田垄，窃为自家武田，怎么可能转武为耕，给黎庶饱腹。”

“况且此策有一致命缺陷，武力由武者提供，化武为耕，武道资源怎么办？”

温如相眼中讥讽之色更盛，扔掉手稿：“纸上谈兵，废话无疑。”

萧子期眼珠子一转，讨好递给温如相一盏清茶，“温魁主，请用茶。”

温如相浑身一颤，与萧子期拉开距离，神色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上次萧子期对他如此客气还是因为黎阳仓，如今，故技重施，温如相下意识机警起来。

萧子期笑眯眯的：“此前就想请教温魁主，生死海波澜诡谲，妖党中人平日是怎么过去的？”

生死海磁场诡异，船只入海立马不辨东西，上次若非白羽海鸟引路，萧子期一代宗师早渴死了，所以她一直好奇妖党中人是怎么穿越生死海的。

温如相多聪明一人，只字片语，便晓其意。萧子期跨过虿盆、吞噬群毒画面，尤在脑海。生死海里有什么，海兽！武道资源！

哟！敢情搁这等着。

温如相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神色不咸不淡：“此法乃本门不传之秘，难不成萧姑娘想拜入妖党。”

“求之不得。”萧子期喜笑颜开，她扒着温如相的胳膊，小嘴不停嘚吧，跟说相声似的。

“温魁主雄韬武略，在您的英明领导下，妖党脚踩三宗，横扫四派，执中原武林之牛耳，势力蒸蒸日上，凶威赫赫，气焰滔天，我对您的敬仰之情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又如黄河泛滥……”

“停停停！”温如相恶心的够呛，他捋捋衣袖，抖虱子似的，嫌弃瞥了萧子期一眼，“又想要什么？”

“海兽。”萧子期收起嬉笑，郑重其事道：“生死海里的海兽。”

她其实想说赤鱬，那大家伙比前世鲸鱼还大，一头成年赤鱬够百余武人吃三月不止，这种行走武道资源搁海里纯属浪费。

更何况，海里还有海藻、海货，可供普通人食用。守着大海就是守着粮仓。想到掖县饿殍遍地，萧子期顿时心痛如绞，什么叫捧着金饭碗要饭，掖县就是捧着金饭碗要饭。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萧子期以为他不同意，刚想加码，就听温如相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想跟妖党合作。”温如相一抖长衫，坐了下来：“晋朝禁海，一为收心，二为防困。”

“你以为朝堂那帮大老爷防的是谁，困的又是谁，是妖党。”温如相嗓音越发冰冷，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他们怕妖党上岸，掀翻晋室的江山！”

“妖党初代魁主韩天逸，亡于钟离昧之手，妖党与晋室之间血仇过天，每一代的妖党魁主皆致力于推翻晋室，钟氏王朝的暴动中或多或少都有妖党的影子。妖党是晋朝最大的造反派，作为泸川萧氏嫡三女的你，居然想跟妖党合作。”

温如相挑起萧子期的下巴，直到对方眸中映出他出众的容颜，他薄唇轻启，又问了一遍：“萧子期，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萧子期甩开温如相的手，表情异常坚毅：“但比起钟氏的江山，我更在乎眼下活生生的命。”

萧子期指着外面，声音雄浑有力，又充满了悲愤。

“雍州大旱，官府不思救灾，反倒放纵世家豪门大肆并田，欺压百姓。天久不雨，河渠干涸，豪门大族为了自家武田，截断曲涌江，任凭下游庄稼旱死。”

“难民流离失所，逃到梁州的百不存一。”

“这样的王朝，这样的江山，值得吗？”

萧子期像在问温如相，又像问自己。不值得，晋室不值得，不仅它不值得，九州之上的世家都不值得。萧子期讨厌世家，可她出身世家，生来就是世家一员，世家血液流淌在她的身体里，避之不及，挥之不去。

在大晋，这些话她从未与人述说，最亲近的姐姐没有，最可靠的臣属没有，偏偏对着声名狼藉的妖党头子温如相，她说了，直抒胸臆，毫不避讳。

她讨厌身居庙堂却贪得无厌那帮人，发自内心的讨厌。

屋内，久久无言，清风吹动窗户，炙热的空气闯了进来，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萧子期眼前又浮现出赤地千里，秋粮绝产，遍地饿殍的末日景象。

“三七。海兽资源，你三我七，捕捞的船只、人员后续处理，全由梁州负责，妖党只需提供进出生死海的方法。”

萧子期很紧张，武道资源是一切的起点，不容有失。

萧子期想过温如相会拒绝，会讨价还价，但她没想到，他仅仅只问了一个问题。

“天下苍生，你真喜欢？”

萧子期莫名其妙，“谁不喜欢。”

温如相眯起狭长的眼眸，眼神晦暗而幽深，“我不喜欢。”

萧子期的心提了起来，又听温如相说道：“但我愿意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