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县城郊,有山神庙依山而建,说是山,但只有山的轮廓,无山势,更不见巍峨,与中原大地的名山相比,称之为小土坡亦不为过。 山虽不高,乱石林立,杂草丛生。 萧温二人爬至半山腰,便瞅见一处清幽的院落,院内长幡随风飞舞,正中堂前立着山神泥塑,香炉燃有三柱清香,年代久远,泥塑有些斑驳,稍显破败。西北角的几棵竹子倒是青翠,萧子期定睛一看,不远处竟有一口古井。 古井挂着绳套,桶内装满井水。 推开院门刹那,沁人心脾的竹香扑面而来,大灾之年,乱世之中,如此福地实属难得。 萧子期尚未开口,正堂跑出一人,那人带着瓜皮小帽,年纪不大,脚步很轻,他警惕打量萧温二人,手里举着半臂长的匕首,下盘微微颤抖。 “你们是谁?” 萧子期听出他语中的色厉内荏,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们受翟大家所邀,特来求见此间主人。” 瓜皮小帽长呵一声,“什么翟大家,不认识!” “走!我家公子不见外人。” “诶,你这小哥。”萧子期本想以理服人,可惜瓜皮小哥不吃这套。她上前两步,步入院中。 轰隆一声闷响,萧子期脚下草地朝两侧分开,她骤然失重,触不及掉了下去。萧子期到底是宗师,只见她身形一旋,右脚点在左脚上借力,脚劲徒增,腾空跃起。 咻!咻!咻! 锋利的箭矢从两侧射来,萧子期连连侧身躲避,箭矢扎入墙面,入墙三分,泥墙裂开道道裂纹,爬满整面墙体。 萧子期脾气再好也被激怒,她刚想教训对方,屋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咳出来。身披单衣的男子脚步踉跄,走了出来。 他浑身发疮,黄褐色的脓液顺着疮口淌出,面部惨不忍睹,几乎看不出原有五官。 刺鼻的恶臭从他身上传出,萧子期立马想起自己当初在鬼渊时的鬼样,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同情,态度也缓和了几分。 男子取过毡帽,轻纱遮住面目,嗓音沙哑:“小厮无状,冲撞贵客,在下实在不便……” 张慎又剧烈咳嗽起来,还吐了一大摊血,血摊在地上,呈现出不正常的黑褐色,他毒入肺腑,已经没救了,只想平静渡完最后的时光。萧子期想到半山腰上的墓碑和空棺材,这位先生,还真是…… 她再狠心,也不能压榨垂死者,转身拉了拉温如相,准备离开。 “等……等。”张慎叫住她,目光聚集到萧子期的面部。 “阁下可是泸川萧氏贵女?”虽是疑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萧子期想到翟一冉说对方靠赈灾粥为生,点了点头,张慎袖下手一紧,嘱咐小厮三越:“去把床头的册子拿来。” 三越取来后,张慎示意他递给萧子期,萧子期翻开一看,居然是本武学注解。她起初不以为意,泸川萧氏藏书汗牛充栋,浩如烟海,逍遥游更是天阶功法,什么武功她没看过。 可这本……武学注解,直接把萧子期看呆了。她瞳孔剧缩,几乎不可见,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啪!萧子期合上小册,宗师境的威压朝男子碾去,张慎又呕了一口血,身形摇摇欲坠。三越扶着他,眼中充满愤恨。 “你是谁?” 张慎倒在三越怀中,气血狂泄,五官扭曲,霎是狰狞,萧子期宗师境的威压下,他显出油尽灯枯之相。后者只得散去威压。 “丧家之犬,垂死之人,还能是谁。” “公子!”三越捂不住张慎狂泻的气血,急得直哭,指着萧子期骂道:“不传之秘,绝世神功,你心被狗吃了,居然要害我家公子。” 萧子期摸了摸鼻尖。 武学注解是皮,书册中真正记载的是几种合击之术,光合击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定西军中就有许多。但彼类合击术,可令无武骨的普通人或低等武骨的武者,通过某种特殊的凝聚之法,拥有媲美高阶武者的实力。 换而言之,放在正常大晋,一百名武徒可能耗死一名最低阶的锻骨武师,但到了易髓武师或者宗师境,就完全不是人数的问题了。一千武师,一万武徒也干不掉一个宗师。 因为宗师的存在,大晋的世家才能高高在上,肆无忌惮压榨平民。对付宗师的只有宗师,干掉宗师的也只有宗师。此乃铁律。 而这本小册,打破了铁律。 聚集足够多的低阶武者,干掉宗师。太匪夷所思了。更重要的是,这里面第一次将没有武骨的普通人与武者放在一起,二者平等对待。与大晋主流观点南辕北辙。若非亲眼所见,萧子期都怀疑这是自己写的。 她打量眼前的张慎,他面目狰狞,浑身挂脓,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可他的灵魂却与自己站在一起。这是萧子期第一次在古代遇到的同路人。 “救救他。”萧子期望向温如相。后者:“凭什么?” “欠你一个人情。” 温如相斜眼,“萧子期,你自己数数,欠我多少人情了。” 萧子期有些尴尬,厚着脸皮道,“他很重要,不能死。” 温如相狭长的双眸眯起,眼角隆起的褶子蕴藏危险,他注视丑陋狼狈的张慎,轻描淡写道:“在你那,谁不重要。” 萧子期噎住,又想扯温如相的袖子,被后者一把挥开。温如相轻抚扇柄挂着的丝穗,眸中浮出恶趣味,黑眸幽深。 “他的身体已经烂了,没救了。”温如相蹲下来,平视面前深情相拥的主仆二人。 “不过我有一个办法。”温如相抵住下巴,声音像裹着蜜糖的毒药,从九幽地狱传来。原本敞亮的山神庙,顿时阴风阵阵。 “我可以把他的灵魂转移到这小子身上。”温如相笑着咧口白牙,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跟打量案板上的鱼似的。三越被他看的,汗毛直立,浑身战栗起来。 “这样他顶着别人的身体,就可以活下来了。”温如相乐的拍巴掌,又是为自己惊艳的一天。 张慎僵住,萧子期连忙问道:“那副作用呢,张公子的灵魂转移到三越身上,三越怎么办?” 一体双魂? 温如相干脆利索摊手:“能怎么办,消失呗。”反正只是一个下人。 萧子期盯着温如相,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某人拿红绿药丸戏弄自己的画面。她瞪温如相,后者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蛋样。萧子期气得牙痒痒。 “我愿意。”三越握紧张慎的胳膊,“我愿意把身体让给公子。 ” 温如相正想开口,张慎抢先一步:“不行。我本是垂死之人,又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害人性命。” “三越,你做的够多了。”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模糊。温如相最见不不得别人相亲相爱,扔下一颗药丸,“那你就去死吧。” 三越接过药丸,萧子期飞起一脚,踹了出去。 “温如相,你帮就帮,搞这些名堂有意思吗?”那药丸俨然是之前萧子期吞下的红色药丸。 温如相也不生气,他喜怒无常,从不把别人的命当事,认识萧子期后,才有几分人气。随手扔出红药丸,不过好玩而已。 “哎。”温如相长叹一声,惋惜道:“没意思。” “我说的也没错,他毒入肺腑,早几天还有救,但现在。” 三越跌在地上,满脸泪痕。张慎倒是坦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亲人死了,下属死了,身边活着的只余三越一人,他早看淡了。三越悲恸的哭声越来越大,听得萧子期心酸不已。 “我又没说没救了。”温如相塞住耳朵,三越一顿,泪眼婆娑地望着温如相,不停给他磕头,额头青紫一片。 “我救不了,她可以啊。”温如相微微一笑。 萧子期指着自己,“我?” “泸川萧氏的镇宅之宝逍遥丸,相传可以活死人医白骨,有起死回生之效。死人都能救,何况他还没死。” “我家有这东西?”萧子期一脸迷糊。 温如相轻摇纸扇,眼神高深莫测:“此乃家主的不传之秘,你当然不知道。” “我现在派人去取。” 温如相用扇子拦住她,“天下只此一枚,无价之宝,你确定用在他身上。” 萧子期想到合击术的价值,果断道:“确定。” 温如相眸中闪过莫名的光,扇尖划过萧子期,落到张慎身上,“你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被你救啊。” 萧子期有些迷糊,温如相难倒认识张慎。 张慎神色变幻,长舒一口气,知道温如相已经认出他的身份。 他长身而立,冲萧子期一揖到底:“在下贱命一条,还是不麻烦萧小姐了。” 纳尼!萧子期惊掉下巴,他居然真不愿意。温如相抢过萧子期手中小册,翻了翻,又扔回她怀里。 “果然是太平道那一套。” 太平道,三字一出,三越脸色骤变,拽紧匕首,死死护住自家公子。 刺骨的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萧子期打个冷颤。 中平八年,张梁携兄弟张角发民变于徐州,立太平道,引饥民失地者起义,势如破竹,席卷天下。此后二年,太平道入青州,屠东莱郡世家两百,大小门派上千,灭武者,绝武道,分武田,等贵贱,九州震动。 太平道掘晋之祖脉,文帝震怒,改青州郡守李庆元为州牧,统辖军政大权,镇压民变。中平十二年,太尉秦沛率战血卫入青州,斩张氏兄弟于泗水,太平道覆灭。 张慎姓张,张梁张角也姓张…… 天平道比妖党,更招恨。妖党只针对晋室皇族,太平道针对的却是整个武者阶层。难怪张慎自称丧家犬,不容于世。 国士之才。 萧子期心中五味杂陈。因果太重,她担不起。温如相倒没借机讥讽萧子期。泸川萧氏担不住太平道。明眼人都看得见。一旦消息泄露,不仅晋室不放过,萧氏更会变成天下武人公敌。他们的思想太极端了。 萧子期准备离开了。她转身的瞬间,张慎叫住她,从胸口掏出一张信笺,信笺贴身放了许久,自然沾染了他的体温,味道并不好闻。 张慎有些忐忑,“劳烦三小姐转递给萧二小姐。” “你认识我二姐。” “一面之缘。” 张慎神色恍惚,记忆中那道火红的身影,是如此璀璨,又是如此的富有生命力,那般鲜活,点亮了他枯寂的生命。曲宁一别,他时长想起那个姑娘,不知她在家乡过的可好,有没有被家人责备。 他知道两人不可能,但情之一事,又怎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他给萧子期的册子缺了很重要一环,而这一环就藏在信笺里。 萧子期接过信,脑中各种念头像跑马灯一样轮番闪过,搅得她头脑发胀,仿佛十几个广场舞天团围着她一起开跳。 萧子期闭目沉静了片刻,再睁眼时,眸中亮起刀光一般凛冽的光芒。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掷地有声。 “你撑住,我立刻飞鹰传书给长姐,逍遥丸之事由她定夺。”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