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马车后,柳弦惊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只厚厚的信封,两个白色瓷瓶、有着淡淡的酒香味。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柳弦惊终究是红了眼眶。
回到客栈后,李慈姑知道柳弦惊此时心情不佳,也未去打扰她,到了晚上安寝时,她偷摸着打量了几眼柳弦惊,见她好像未有不对劲的地方,心下微安,哪能料到深夜柳弦惊的身体便发起了热,素来苍白的脸已烧得浅红。
唉、唉……唉!
给柳弦惊把完脉后的李慈姑连叹三声,她早该料到的,就柳弦惊如今的身体而言,在雪里滚了一遭,怎么可能不出点小状况。
幸而只是简单的受寒发热,再有些郁结于心的症状。
此时夜已深,李慈姑给柳弦惊掖好被子后,取下衣桁上挂着的披风披上,举了一盏屋里的油灯,下楼吩咐守夜的小二烧些热水上来。
热水上来后,李慈姑扶起柳弦惊,用手轻轻拍了拍脸,想要将她唤醒起来吃药,柳弦惊仍迷糊着,反倒拿脸蹭了蹭李慈姑柔软的手心,蹭完后脸还一偏,就着李慈姑扶脸的姿势继续睡。
李慈姑将专门替她预备着的药丸,硬送进嘴里,又努力给她喂了几口水。喂完药后,重新替她调整好了睡姿,再用温水替她擦拭了一番。
等明儿还是去药铺拿几副药草吧,你倒能睡个好觉喽,姐姐我啊,又得在你床边守着。李慈姑打了个哈欠,又朝床上的人嗔怪地皱了皱鼻子。
柳弦惊睡得也并不安稳,模模糊糊中,脑袋突然热昏昏的,后背也变得黏黏糊糊的,整个人像是被热乎又黏腻的水团牢牢包裹住了,她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发了热,在慈姑拍自己的脸时,她略微清醒一些,但还是挣脱不开这热乎黏腻的状态。
她偶尔陷入沉睡,大部分的时候还能听到慈姑走动的声音,给她擦拭的动静,以及与小二交谈的声音,眼皮也能感受外面日光的变化。
但她就是睁不开眼。
她想起沈微之,想起他的邀请,继而想到已离世的范先生以及他留下的信,一共二十一封,从踏入平陵后开始记起。
这二十一封信并非写给某一个人,更像是写给身后人的辩白书。
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论是身处庙堂还是江湖,都是逃不过的。
事已至此,只能往前走。
日光慢慢昏暗之际,一阵侵骨的寒意替代了那黏湿的热意席卷全身,像是回到她被人扔入淮河的那个晚上,寒冷随着水流一点一点占据她的呼吸……柳弦惊合上眼,彻底昏睡过去。
等柳弦惊彻底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晡时。
她是被渴醒的。
柳弦惊手肘撑床,勉力坐了起来,整个房间被夕阳余晖拢上一层淡淡的橙黄色轻纱,木窗一格格方正的格子与十字海棠的窗纹的影子落在床帏、被褥和她的手臂上。
房间里只有她一人。
“慈姑,慈姑?”
柳弦惊往外唤了两声,无人回应,她将被子披在身上,裹着下了床,走到茶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还是温的,咽水时喉咙还是微微涩痛。
茶水边还放着一个食盒,柳弦惊打开一看,一盘馒头、一碗绿豆粥和一碟小菜,也都还是温的。
这些是留给她的吧?
柳弦惊摸了摸肚子,没看到还好,一看到才觉得是真的有些饿了,她直接端起粥喝了一口,再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后放回盘中,慢慢朝临窗的书案走去。
她的手帕被人晾在书案旁的小架子上,入手微凉,不知怎么打湿了。
柳弦惊展开案上的白纸,拿过一旁的镇纸压住,笔架上只挂了一支毛笔,笔头毫毛颇硬,她拿过茶水勉强润了润,又往砚台加了些许水,手握墨锭磨了几圈,然后才蘸墨在白纸上写道:“凌泉亲启。”
她已决心留在平陵,自然要向饶城里的人交代一番。
书写完毕后,柳弦惊拿起书信吹了吹,确定不会被墨水弄糊字迹后,由于没有信封,柳弦惊折叠好后仍将它压在镇纸下。
柳弦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翘起的屋檐,慢慢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被褥,后背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下意识合十。
抱歉了各位,我得留在平陵……赌一把。
柳弦惊刚起身,朝茶桌走去,寒风乍起,她转头便瞧见晾在书案架子上的那方手帕被风吹落,她“嗳”了一声,伸手去探,却握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它飘落到窗外。
今日微雪,却也难得出了太阳,微湿的石板路上映着淡金色的日光,路旁堆着的雪也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背着画具的陆蝉一手撑伞,一手牵着马,缓步走在窄长曲折的巷子和沿街低低的叫卖声中。
那方白色手帕就那样荡荡悠悠地飘在他的跟前。
陆蝉下意识地往上看去,只见二楼轩窗边有一个身影一闪而过,有几缕乌发还搭在沿边。
他忙垂下眼眸,视线再次落回到地上的手帕,手帕的左上角已被泥水浸湿,右下角绣着一片极淡的悠悠白云,若不捡起来,只怕这白云也会被泥水弄污。
陆蝉放下伞,手缩进衣袖里,隔着袖子拾起了这方“白云”,左右望了望,走到木门旁立着的盆栽处,将手帕搭在了盆栽中下方的枝桠间,最后怕它再被风吹落,又浅浅地系了个小结。
随后他走回到窗下,微微弯腰,行了一个叉手礼,然后重新打起伞,牵起马,往前走去。
楼上的柳弦惊看了看被那人系在盆栽处的手帕,绿中一点白,又转头去看那人的背影,画面颜色刚好相反过来,白雪灰瓦间,只他一身竹色青衫。
她突然又想起昨日在陆府前,也看到一个穿竹青色的郎君,平陵很流行这样的颜色吗?
裹着被子的柳弦惊打了个喷嚏,搓了搓手,关上了窗户。
出了巷子,陆蝉也未上马,仍是不急不忙地走着,他并不想这么快回府,能多拖延一会儿便多拖一会儿。
他看路边冒着热气的馄饨摊,看挑着担子、手持铜锣的卖货郎,看布庄、粮店,看映在蓝天间的屋宇,看灰墙下蜷缩成一团的乞儿,也看远处红墙黄门的禁中宫殿。
一路看着看着,最后还是走到了陆府。
陆蝉将缰绳扔给门口守着的小厮,自己收了伞,抖了抖衣袖,走进府里。
刀竹正在院前踱来踱去,不断探头看着石子路的尽头,远远瞧见自家郎君的身影,忙迎了上去,总算是回来了。
“郎君回来了。”
刀竹接过陆蝉手中的雨伞和背上的画具,嘀咕道:“郎君可让小的好等,回回画画都不带人。”
每回陆蝉不带人出门,回来后刀竹都会念叨这句话,他未理他的嘀咕,只是随口问了句,“刚刚我不在,可有什么事?”
“旁的大事倒也没有,只是刚刚管家过来问,郎君的院子可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缮,还有院落牌匾是否需要改一个名儿。”
改名?
一脚已经跨进院子里的陆蝉收回脚,倒退着走了两步,抬头望向顶上的牌匾——“浮光”。
“浮光”两个字是极贴切的,这所院子是半开放式的,院子的后面有一处小竹林,竹林间有一竹桥和小池,虽然现在已经结冰,但他也能想像出,小池在日光照耀下,浮动的水波闪着金光的场面。
这匾牌也应是原主人所题,字虽写得不错,但力道却欠缺了几分,不像是专写牌匾的老手所写,况且,“浮光”两字旁还印着一只狸奴的爪子印,着实特别。
“名字和牌匾都不用换,除了我的卧房和书房外,院子里若有其他需要修缮的地方,便报给管家吧。”陆蝉缓步走进院子里,朝卧房走去。
刀竹小声道:“听说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是被抄家诛九族的,要不郎君还是换一个,免得冲撞了郎君……”
“子不语怪力乱神。”
陆蝉自己是不信神佛的,走到卧房前,他转头吩咐道:“你先把手里的东西收到书房吧。”
刀竹行礼应是。
自家郎君是不太喜有人在旁伺候的,身边常用的人也就刀竹和流青两个人罢了。
陆蝉在卧房里换了身窄袖衣袍后,便朝书房走去。
说是书房,但是最左边、将近一半的地方摆了四张又宽又长的水波纹红木画案,中间的地方摆着画架、晾着画,最右边挤着一张书桌、木椅和两竖书架。
陆蝉往左走去,坐在最后一张、也是桌面画具最少的画案上,看着桌上铺开的白色宣纸,他突然想到在四方巷里拾起的那方手帕,以及轩窗里若影若现的人影和窗沿上搭着的几缕乌发,食指微动。
他喜欢画山水,极少画人物,人物画也就为自己的亡母画过那么一回,很难得的,或是那宣纸上的光影与人影恰到好处,他很想画下来。
陆蝉长相肖母,长了一张堪称艳丽风流的脸,那双天生的多情目格外抓人,但气质却沉静,此时垂眸静思时,更是活生生压下五官那七分风流之色,伴着屋里幽静蕴藉的笔墨香,倒显出有几分虔诚之意。
“郎君?”
三声敲门声后,是刀竹的询问声。
陆蝉蹙眉,“何事?”
“相爷那边要您过去一趟。”
陆蝉闻言,无声地轻叹一声,“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