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之骑马领头,柳弦惊的马车跟在他的后面,四个侍卫分散在马车的周围,呈一个隐约的包围圈。
雪不知是何时停的,总之在柳弦惊再次掀帘往外看时,雪已经停了,唯有寒风还在孤单呼啸着。
此时离平陵还有一段距离。
书页还停留在她上车时的那一页,裹着被褥的柳弦惊看着上面的字,闭了闭眼,眉头微蹙,良久,似认输般地放下手中的话本,抬手取下藏在脖子衣领里的红绳。
细细的红绳中央悬挂着一枚样式普通的铜钱,这是她出生时一个道士化给她的,那时她还叫林长禾。
柳弦惊低头拆下铜钱,举高仔细看着,铜钱外圆内方,一面刻着她当年出生时的年号,一面刻着繁复的花纹。天圆地方,这“外圆”代表天,“内方”代表地,中间的年号代表人;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按那道士说的话,这一枚毫不起眼的小铜钱,天、地、人齐备,具有扭转天地乾坤之力,以此将她的命压在阳间,改变原有的孤寡命格。
那道士说她林家世代行伍,血煞之气极重,先人所造的杀孽,一部分应在她的身上,因而她的命格极苦、难以善终、事事不得顺遂、孤苦一身。若想要化解命格,便拜他为师,斩断亲缘,不问俗事。
她阿爹阿娘自是不肯,那道士便给了她那这一枚铜钱以压命,又告诫道,及笈之前,万不可踏入富贵荣华至极之地。
而如今她林家只剩她一人了。
自十年前落入淮河之后,她的身体就落下了病根,非长久之相,能有今日,全系慈姑细心照料。
慈姑的年纪虽比她小,但在某些事上却看得比她通透、也比她更加洒脱。
柳弦惊知道自己的毛病,她容易被困在某些事情上,反反复复地去想,就是难以走出。
她看着安静躺在手心中的铜钱,这一枚抛在天地之间便难以寻回的小小铜钱,又怎会拥有什么扭转天地乾坤之力呢?若它自知被人寄以如此大的期望,恐也难以自安。
但偶尔,也不是不可以一试。
柳弦惊将铜钱往上一抛,若是年号,便留;若是花纹,便走。
一盘为定,神佛在上,不敢妄为。
天圆地方顷刻在空中翻转,落地的瞬间,柳弦惊牢牢地抓紧在手中。
此时,马鸣嘶叫声骤然惊起,马车随之颠簸起来,柳弦惊忙抓稳了窗沿,还未定神,破空嗤声响起,她下意识往后一仰,一支箭破开窗帘“铮”的一声钉进这边的窗柩上,白色箭尾还在她眼前一颤一颤。
“弦惊!待在里面!不要出来!”
李慈姑左手绕住缰绳、紧紧攥着,右手抽出收在腰间的鞭子,往前一劈,卷住马前白袍人手中的剑,再往旁一带,砸在另一个白袍人的身上。
对方刚开始未料及李慈姑出鞭,微微一侧后,直接用剑卷住她的鞭子,李慈姑力气未敌,径直放开鞭子,一边仍驾着马、试图冲出雪竹林,一边扯下腰间系着的锦囊,打开往外一洒,“尝尝姑奶奶的痒死人不偿命粉。”
就在刚才,一行人驶进竹林未多久,沈微之的马被绊倒在地上的瞬间,被那皑皑白雪覆盖住的竹林间飞下了六七个穿白袍的蒙面人,对他们发起了攻击。
是冲着柳弦惊来的?
沈微之用着折扇柄,挡住面前白袍人的攻势,余光看见柳弦惊她们的马车刚有冲出去的迹象,他面前这个白袍人动作越来越凌厉,想要快速抽身,往那边去。
他还以为是冲着他来的。
沈微之展开折扇,折扇沿面竟嵌着一圈锋利的铁片,在白雪的映衬下,泛着凛冽冷光,在客栈中被李慈姑挪揄的这把折扇正是他的武器。
这一行白袍人的武功并不低,来头不小,是受谁的指使来的呢?
弦惊她还能有什么仇家?或说,她身上有什么威胁吗?
沈微之想不通。
车里的柳弦惊平躺在地上,身体紧绷,双手牢牢抓着车门边沿处,眼睛盯着窗户。她努力想通过声音辨别出外面的场景,但是只听见呼呼风声,她很想出去一探究竟,但也知道,自己此刻出去也是给他们添麻烦。
这些人是冲着沈微之来的吗?谁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刺杀新朝的户部侍郎呢?是北燕的人?还是……梁人?
柳弦惊正想着,头顶上的木板响起了脚步声,她撑起了身体,意识到有些不对,这些人貌似是对她们穷追不舍,是冲着她们来的。
外面正驾车的李慈姑,见白袍人追上车来,忙拉紧缰绳,想要稳住马车,只见银光一闪,马绳被斩断,马与马车脱离开来,李慈姑一个重心不稳,翻身下了马车。
马车车轮恰好磕在一块石头上,车身逐渐歪倒,重重摔倒在地上。
刚与护卫一齐将白袍人制住的沈微之,一回头便看到了这样的场景,瞬间慌了起来,迅速上马赶了过去。
柳弦惊半个身子甩出了马车,下半身锁在翻了个身的马车里,双手垫着脑袋,身体慢慢缩成一团。脑袋虽然震得昏昏沉沉,但柳弦惊还记着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咬了咬舌尖,手肘撑着雪地,挣扎着想要起身。
意识模糊之际,那阵兵刃相交的声音再次响起,恍惚间,柳弦惊感觉像是回到他们林家因拥护昭懿太子上位一事败露而被抄家问罪的那一天,也是如这般的锵锵声。
她记得阿娘说,林家忠心的并非某一个人,也非为某一族氏;她也记得,阿爹站在祖祠里,快要与那些沉重的红木牌位逐渐融合的背影。
祠堂里阿爹的轻叹与耳边的清脆哨声逐渐重合,柳弦惊意识勉强恢复了一些,她努力甩了甩头,想把笼罩在头上那层令她昏昏欲睡的迷雾给甩开。她双手撑着地,地上雪自带的冷意又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刚抬头往前看去,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弦惊,你没摔伤吧?”
是慈姑的声音。
李慈姑一边检查一边问道:“脑袋呢?脑袋后面有摔伤吗?平时本就忧思过度,今天在这么一摔,以后变笨了可咋办?”
柳弦惊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大碍,你呢?你可受伤?”
“我自然没什么事,跟我师兄摔打惯了。还真给南通那老秃驴算准了,今日不宜出远门,先是遇到沈微之,再是碰到这些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白袍人,还挺厉害。”确认柳弦惊确实没什么大的外伤后,李慈姑慢慢扶着柳弦惊起来。
“那些人呢?”
“跑了几个,捉住了一个,地上躺了两个,估摸着等会儿要是没有人管的话,尸体就跟地上的雪一样凉了。”
“可问出些什么?”
沈微之刚一靠近,柳弦惊先开口问道。
“你可还好?”沈微之往她身上仔细地瞧了瞧,见她只是右脸眼睛下破了一小道伤口,没有什么重伤,心里微微一安。
“除了披风和衣袍下摆湿得有些黏糊外,其他的没什么大事,你们捉住的那人,可问出些什么?”
沈微之摇头,“没看住,自尽了。”
竟然还是死士?
柳弦惊凝眉,“他们倒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正在给柳弦惊拍雪的李慈姑闻言停住手,脑袋往旁边两人的中间一抻,茫然的啊了一声,拇指往沈微之一指,“不是冲着他这当官的来吗?”
“刚才你们马车一往外走,和我们打斗的白袍人便想要往你们那边赶,应该是为了你们来的,至于具体是谁……就不好说了。”
沈微之直觉这些人是冲着柳弦惊来的,却想不通缘由。
“我行走江湖多年,也没医错什么人啊。”李慈姑嘟囔着看向柳弦惊,唇越抿越直,心中越发不安,“弦惊,送完范老后,咱们还是早点回家去吧。”
柳弦惊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看向一旁摔在地上的车厢,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空落落的脖子,视线看向沈微之:“那两人的尸体可有些什么线索?”
沈微之叹气,还是摇头,“干干净净的。”
“我有一个……想法,只是直觉,你说,会不会和杀害范老是同一批人?”
沈微之一愣,握紧了手中的扇柄,下意识想要说不可能,话到嘴边后一绕:“你的意思是,这一次也是冲着科举一事而来?”
“这怎么可能?我们才出客栈多久,幕后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并派出死士呢?”
柳弦惊微一沉吟,“如果去年年末就知晓了呢?那时候你来华林,也和谈起过这一件事。虽然这话有些看高我自个儿了,范老去世,我必定是要来的,因范老之死,你想到了我,旁人未必想不到我。即使是拿出来当幌子,我、和先师创办的华林书院也是一块不错的料子。”
刚一说完,柳弦惊便重重打了一个喷嚏,李慈姑忙揽住她的肩膀,她握着慈姑的手臂继续说道:“得亏这次遇见了你,不过让我有些想不通的是,为何选择在这里动手?若真要动手,饶城岂不是更方便些?”
沈微之刚想回答,柳弦惊便弯腰咳嗽了起来,他取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柳弦惊的身上,“罢罢罢,我们别站在着外面说了,回平陵后再看吧。不过,你们这马车坏了……”
柳弦惊还想推辞沈微之的氅衣,李慈姑眼疾手快地给她拢紧了一些,然后对沈微之道:“我骑我们拉车的那匹马,你带着弦惊?这样快一些。”
沈微之表示没意见,李慈姑又问柳弦惊,柳弦惊摇头,也表示没问题。
沈微之先令两个护卫快马前去平陵北都营报备,让人来处理这两具死士的尸体。
“你们还是直接去范府?”沈微之向底下的柳弦惊伸出手。
柳弦惊扶住他的手,往下用力一按,利落地上了马,“先找个客栈梳洗一下。”
“行,我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