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前，55号小洋楼内，一场撕心裂肺的争吵正刚刚结束。黎途默不作声地站在餐桌旁，动作机械地帮尤含漪准备年夜饭。 黎城一个人窝到了书房里，尤含漪本想劝和，没想在这时候，一众来他们家过年的亲戚不偏不倚都来了。 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英文电影，是黎途的小姨在看。老一辈的长辈都坐在沙发上拉家常，几个年纪小的小孩儿楼上楼下跑，尖叫声和笑声贯穿整栋楼。和尤含漪同辈的家长们，都围在餐桌旁，或是在厨房里帮工。 和黎途年纪相仿的几个少男少女，要么瘫在沙发上一起打游戏，要么也在餐桌旁帮忙。 电视的声音放的并不大，但黎途却能从人们的说话声中辨析出来，电影里头的男主角正在给女主角写信。 “亲爱的温特，我想我们的分道扬镳是现下的必然，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你没有爱意。我想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你，即便现在我们分开了，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能拥抱彼此，热烈地亲吻对方……”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尤含漪抬了头，看看黎途的脸色，也不好麻烦别的亲戚，于是温声道：“你去开个门吧。” 黎途没说话，静静地放下手上的活，去玄关开了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瞥到她那双清澈又明亮的眼睛。黎途立刻抬头整了整头发，别过脸。 “……”颜寒眨了眨眼，温声道，“嗨，寒假过得怎么样？” 黎途没看她，但余光里全是她身上那件红色开衫毛衣。他眼神向下，看着门口摆放着的绿植，可脑海里还在不断播放刚开门时他瞥见的场景。 姑娘今天依旧是素颜，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完全撑得住张扬高调的红色。她扎着低马尾，额前有两三根碎发，漂亮得很明艳。 “挺好的。”他低声回道。 屋里，尤含漪喊了一声：“黎途，是谁来了？” 黎途将头一扭，冲里面喊了句颜寒的名字，再转过来，依旧没有直视她，撂下句“在这等会儿”，人就往里头走了，把她晾在门口。 “……”颜寒愣愣地站在原地。她明显感觉今天黎途心情不是很好。 她没有单独站多久，黎途走后，尤含漪就笑着迎了出来。她温柔地笑着，双眼边缘都有细细的鱼尾纹，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 “尤阿姨好。”颜寒规规矩矩地喊了声，乖巧地笑着。 尤含漪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白色的粉末，看上去像是面粉，走了过来：“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颜寒：“爸爸的车子还在楼下，不能停太久，我就不进去坐啦。” 尤含漪“啊”了声。颜寒站在门口，和尤含漪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一会儿功夫，黎途便拿着一副对联出来。他把对联仔细折好，放进包装袋里，递给她。颜寒接过。 “颜寒，阿姨这儿还有些年货，你带回去给爸爸和奶奶吃吧，在这儿等我一下啊。”尤含漪说着，转身进了屋。 “啊，其实不用——”颜寒还没说完，尤含漪就折进了屋内。她只能等着。 尤含漪走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颜寒看了黎途一眼，后者垂着头，侧对着她，只露出半边脸，手搭在门把手上。 房子里面非常热闹，老老少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从开得并不大的门缝里可以看见两三个小孩，你追我赶地跑过。 “你脸怎么了？”颜寒小声问道。 刚刚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总是侧身对着她，只露出半边脸，像是不想给人看见另一边的脸，在隐瞒着什么。 黎途眼神依旧向下，声音低得不寻常：“没什么，只不过打球的时候受伤了。” “不能看吗？”颜寒凑过去看。 他后退了一步，看着她的眼神开始变冷：“别看。” 颜寒被他的眼神劝退，只能喃喃：“好。” “呐，这些提得动吧？”尤含漪回来，手上提了个红色的环保袋，看上去重量不轻，鼓鼓囊囊的。她小心地将袋子转移到颜寒的手指上。 “啊，谢谢阿姨！”颜寒一接过，没想到东西这么重，身子竟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了沉。 “等等等等，你应该提不动，黎途，你帮她提到门口去，送一下人家。”尤含漪帮忙撑着袋子，勾起一条腿踢了踢黎途的腿。 黎途没应声，默默接过颜寒手上的袋子，兀自在门口换了鞋，越过颜寒往外走。 尤含漪看着他，叹了口气，对颜寒说道：“他最近心情不太好，你别在意啊。” 颜寒笑道：“没事的，尤阿姨。那我就先回去了，阿姨新年快乐。” 顿了顿，她又说：“祝黎叔叔也新年快乐。” 尤含漪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绽开更灿烂温暖的笑：“好，路上小心点。” 颜寒向她挥挥手，尤含漪也朝她挥了挥手，虚掩上门。她转过身，发现黎途提着东西背对着她。他没穿外套，仅仅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裤子看上去也不是很厚，冻得手指指节都发红了。 两人并肩走在小区内，间隔着礼貌的距离。自从知道他身上的气味是木墨香之后，这股气息在颜寒脑中愈发具象。她甚至可以想象到，平时又拽又坏的黎途，坐在一张铺着黑色毛毡的桌子前，挥洒玄墨大气落笔的模样。 冷淡神秘又典雅，随心所欲不逾矩。 他写的应该是草书吧，颜寒想道，她觉得草书比较适合他。 看黎途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颜寒便找了个话题，语气轻松：“你们家好热闹呀，每年过年都这样吗？” “嗯。”他言简意赅。 “……” 颜寒心说，你不想聊天真要这么明显吗。 接下来她便不说话了，始终默默然，直到从55号走到东方壹品正门。 黎途将环保袋递给颜寒。她接过，想着要不要和他说句新年快乐。 踌躇几秒后，她正开口时，刚好与黎途异口同声说出： “新年快乐。” “……” 黎途淡淡地笑了下，笑意并不明显，看上去像强颜欢笑。颜寒先是一愣，随后也冲他笑了笑，转身朝颜德远的车子走去。 颜寒一转身，黎途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便振了振。他目送她坐进车子，注视着车子缓缓驶离东方壹品，才拿出手机。 【赵狗：喂，你为啥不回我信息，死了吗？赶紧诈尸，让我惊喜一下。】 【，：什么事。】 【赵狗：你明天出不出来玩，听说今天晚上会降雪，明天北怀山山顶可以看雪。】 【，：怀江怎么可能下雪。】 【，：除非黎城吃屎。】 赵空原发了一堆哈哈哈过来，可黎途却不觉得好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脚步缓慢地往55号走。 【赵狗：所以你不出来吗？那我带郑夕宁去了。】 【，：那她怎么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下，而后发了出去。发完之后，黎途立刻想要撤回，但赵空原已经看见了。 【赵狗：她？谁？颜寒吗？】 黎途止住脚步。他站在寒冷彻骨的朔风里，身上是一件单薄的高领毛衣。可他的心脏此刻却砰砰直跳，身体火热得很。 他停下来的地方旁边有盏路灯，明亮刺眼的光打在他身上，将一道高瘦的影子投在地面。黎途拿着手机，双手垂在腿边，内心翻腾着。 他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就想到，赵空原带着郑夕宁出去玩，她会不会因为大年初一没人和她一起而难过，会不会觉得孤单。 “……” 黎途默了默，站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手机又连着振动了好几下，他才缓过神来。 【赵狗：哦，说到她，你上次不是说想法子让她治治张知特吗，想得怎么样了。】 【赵狗：颜寒那么猛，我觉得这场仗咱们必胜。】 “……” 黎途把手机息屏，原地蹲了下来，双手摊直放在膝盖上，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发愣。 那天叫她上天台，其实就是想和她商量这件事。那晚天台微弱的光打在她身上，斑斓绚烂的烟花裹着她的发丝，他躺在秋千上，由下而上看她的眼睛，忽然又于心不忍。 她清瘦的身体顶着张白嫩的脸，胳膊和身子都很瘦，仪态却很好，坐在那儿侃侃而谈，将自己尚未丰满却又横冲直撞的精神世界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他。 除赵空原之外，他居然还能从别人身上感受到这种信任。 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得面前这个人虽然眼是眼，嘴是嘴，鼻子是鼻子，外表很完整，可内里好像总有东西是破碎的，甚至有人帮她去捡去拼，似乎也立刻会全盘崩塌。 怎么看都是个破碎的人。 所以他怎么能提出让她报复张知特的要求？她明明那么厌恶张知特，甚至一眼都不想再见到他，这无疑是因为张知特给她带来了不可原谅的伤害。 也许这破碎也有张知特的一份，那他就更不能利用她去满足自己心里那点好胜心。 黎途长叹一口气，重又打开手机。 【，：放弃了。】 信息发出去，黎途起身准备回55号。他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前飘过什么白色的东西。原先以为是扑火的小飞虫，他没有在意。 可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意识到。 这是雪！ 黎途心中一悸，猛地抬起头。刺眼的白光瞬间撞进他的视线，少年下意识抬手遮住半张脸，路灯汹涌的光芒从指间漏下。 雪并不大，似乎天空不愿意降那么多凝结的眼泪给怀江的人们欣赏。一粒一粒的白色缓缓坠落，不疾不徐，悠闲得很。 他手里的手机一振。 【赵狗：我去，好像下雪了。不是吧，你爸真的……？】 黎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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