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重海城,圣金门。 晨光熹微,星光淡淡。少年自门派趔趄走出,他浑身鲜血,红衣尽数染透,分不清那殷红的究竟是衣服浑身鲜血。 他身材修长,墨发高高束起,容貌昳丽,星眉剑目,脸上布满淤青,嘴角也被擦破,却更显皮肤苍白,竟有种妖冶破败的美。 他的红衣虽已洗得发旧,却整洁非常;周身布满伤痕,眼神依旧凌冽桀骜。 细看那少年,竟是罕见的单灵根,修为却不过筑基。 卿元不住躲闪着来往巡视的圣金门弟子,不愿再回想昨日发生的一切。 镇子里的李员外对兰姨怀有觊觎之心,他须得马上回家,不得有片刻耽搁。 而为何被人□□成这副模样…… 圣金门的那群人面兽心的废物,说他是妖邪,是恶魔,将他抓进门派地牢,鞭挞整整一夜。 他只能说,还好这些人以为他死了,牢门未锁,这才寻得空隙得以逃出。 妖邪,恶魔? 耳边似乎又响起兰姨温和的声音,似午睡前的缥缈童谣,似春日里的和煦微风,拂过耳边,一遍又一遍讲述着他听了一整个童年的故事—— 二十年前,魔族入侵大雍界,大肆屠杀无辜凡人。大雍界为祈求片刻安宁,竟奴颜婢膝,将一貌美人类女修送给了魔族首领——魔尊渊寂。 魔域,魔尊偏殿。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怒吼,吹得窗棂阵阵晃动。 一位人类女子正躺在床上,豆大的汗珠从苍白的脸上滑落,她一手紧紧抓住床单,另一只手抓住一旁的侍女的手,身下是撕裂的疼痛,她连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侍女汀兰蹲在女子面前,眼眶微红,脸色担忧,忍不住埋怨自己毫无经验,心中愤恨道,那魔尊居然心狠至此,竟连产婆都不让她们请! 可怜夫人被送至魔域一整年,却无名分,平时丝毫不受下人尊敬,未有半分尊严,还惹得魔尊还时不时打骂! 汀兰看了看床上正在生产的女子,露出来的胳膊遍布血痕淤青,暗暗握紧了拳头。 只恨自己也只是筑基期,在这以强为尊的魔域,弱就是原罪。 汀兰回想起夫人刚来那天,她正在被一群高阶魔族侍卫欺辱,那几个高大的侍卫竟要强迫她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来人往的殿前行那种事! 她自认逃不过,心下绝望,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却闻一道温和女声制止了他们。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夫人,温和,纤弱,却又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夫人那时刚刚进魔域,颇得魔尊心意,她就这么得救了,从此她便心甘情愿追随夫人。 可不多时,魔尊渊寂兴致褪去,时常打骂夫人,而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渊寂的狗腿子也明里暗里欺辱她们,她眼看着却是无能为力! 汀兰叹了口气。 魔族最是重视血脉,夫人的这个孩子却是个半魔,渊寂如此残暴,这孩子怕是难得善终。 汀兰正想着,突然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 那哭声清亮非常,划破夜色。一道闪电闪过,照亮屋内,汀兰忙低头去看,夫人产下了一名男婴! 那小婴儿浑身脏污,她毫无任何经验,怕婴儿体弱不能碰水,连忙将事先准备好的襁褓包裹住小婴儿,抱至夫人面前。 夫人又哭又笑,苍白的脸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眼睛却是止不住地流泪。她温柔地注视自己的孩子,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婴儿脏兮兮皱巴巴的小脸。 汀兰看着这本该是温馨的一幕,却莫名感到一丝恐惧。她看向夫人,夫人脸上的柔情依旧,却愈发苍白虚弱。 汀兰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颤抖着伸出手,掀开了挡住夫人下身的锦被。 夫人身下血流不止,被子,床单,衣物…… 凡是目光所至,皆是一片刺眼的鲜红。 她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夫人突然就伸出苍白纤细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将那婴儿奋力送进她怀里,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对她说: “汀兰,我怕是……活不了了。” 她自然能够感到夫人的生命在流逝,却是自欺欺人般哭着打断:“不是的,我们可以一起离开的,我知道一处地方守卫松懈,我可以买通那里的守卫,我们就从那逃出去……” 夫人看向她的眼光愈发柔和,她温和地注视着她,眼中却出现了祈求:“汀兰,我求你,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好好活下去……” 不容汀兰反应,夫人抬手,用所剩无几的力气凝起一道符咒,那符咒在汀兰身下绽开,形成一道金色五角结印。 汀兰明白了,却抱着小婴儿不住摇头,眼中俱是悲痛:“夫人————” 光芒闪过,结印消失,房中仅剩夫人一人。 她扬起一个淡然的笑容慢慢躺了回去,感受生命的消逝,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万里之外的魔界边界,汀兰抱着小婴儿痛哭不止。良久她终于平复情绪,用全身所剩无几的首饰买通了看守边界的魔族守卫,来到了人界。 她是魔族,生来就有第三只眼——额心的竖瞳,那小婴儿也保留了魔族的特质,长着一只竖瞳。 不过与魔族不同,那小婴儿是人魔混血,魔族三眼皆为赤红,那婴孩却是与凡人一致的墨色。 汀兰魔力低微,最基本的障眼法还是会的,她施法将自己与小婴孩的竖瞳掩去,又将自己的赤瞳掩为墨色。 她看着随即被传送到的镇子,对着怀中脏兮兮的小婴孩说,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 卿元叹口气,收回自己的情绪。 兰姨抚养他长大,是生母的侍女,是他唯一的亲人。而他的生母在他出生那天难产至死。 兰姨说,即使母亲不难产,也终将会被魔尊渊寂——他名义上的父亲,折磨虐杀。 自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他便总想着报仇。而兰姨希望他平凡安稳活过这一生,不许他学法术,即使他是罕见的单灵根,但只要他接触了修真相关的人或物,兰姨都会很生气。 卿元也知兰姨是怕自己不自量力,学了些法术就想着去报仇,他也压根就不是那些魔修的对手,但是弑母之仇怎能忘? 他后来也发现自己确实同周围邻里有些不同。 他很轻易知晓人们心中的一些恶毒想法,却对善良、温和感知迟钝。 他会同一些高阶动物对话,却因此引起了邻里的恐慌。 后来,镇中那脑满肠肥的李员外盯上了兰姨,处处制造困境妄图支开他,或是在他帮工的酒楼挑事,让他不能准时下工;或是在他回家的路上刻意阻拦…… 他都一一化解,兰姨也明确告知李员外,自己并无他意。 本以为李员外会就此收手,却不成想他的心思如此恶毒,竟买通圣金门说他是不祥妖邪,还买通了邻居指认。 他忘不了昨日,昔日和蔼亲切的张伯一脸狰狞,指着他说他是晦气的妖邪,理由仅仅是他会同动物对话,明知他从未伤人。 圣金门那帮修士自诩公平正义,实则最为虚伪狠毒。 越是尊贵的魔族血统,魔气便越纯粹,却越难被探测。他身上流淌的,一半是渊寂的血,寻常修士无法感知到丝毫魔气。 而这些修士,明知他无魔气,却因得收了那李员外的银两,竟是妄图屈打成招! 他不认,无论那带刺勾的鞭子抽打在身上有多狠,他都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兰姨还在外面,等待着他去救援。若是承认了,那些阴狠的修士定会以除魔为由,将他虐杀。 他那时奄奄一息,听得修士谈论,这些刑罚用在普通人身上,连一炷香都撑不住,他竟能坚持两个时辰。 他们随意地检查一番,便轻率地认为他定是已经死了。 卿元心想,他大抵还算是幸运的,那些修士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是个魔,种种酷刑用在他身上都未能要了他的命。 他在牢房的地上躺了好久,看着窗外闪烁的星光,小时候兰姨告诉他,人死了是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的。 他数着那些星星,在想哪一颗会是他的母亲。 母亲温和,善良,勇敢,那么一定得是最亮那一颗才配得上。 他控制自己全心全意去找那颗最亮的星星,却总是发现会有更亮的一颗。 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什么恶事也没有做过,怎么一些自诩正义的人偏偏就巴不得他去死呢? 良久,他听得牢门外不再有声响,修士认定他已经死了,嬉笑着大摇大摆离开。 卿元终于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蹒跚,一路躲闪着来往修士。 夜已深,卿元趔趄着往山下走,路过一条淙淙溪流,他蹲下身捧了把水扑在脸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星眉剑目,俊采斐然,却鼻青脸肿。 卿元嗤笑一声,胡乱抹了把脸继续往回走。 这幅模样不知道汀兰姨见到得多担心,又要挨一顿数落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繁星密布,星辰璀璨。不知为何,他固执地想要知道,究竟哪一颗才是最亮的,哪一颗,才是属于他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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