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冰弦此时惊觉,这女乐在帐中站了足有一个时辰,依旧是八风不动,与公子谈得有来有往。 这绝不是普通女子。 只见得虞桃抱琴施礼,退到了最尾第四张交椅前,她才斜斜坐下。 但她双眸神色不动,细细地看着主位上的程稚安。这位程公子容貌出色且不提,双眸清正,并无残忍好杀之色。 段娘子不是他派人杀的? 帐外传来了胡茄幽咽之声,三更催动,寒气袭人。 程稚安先开口道:“我初进德阳,按例验官印、验官文,只等着军衙再派人来验明正身。才能拜见主帅李大将军。军衙差来的人就是你吗?” 她叹气,抱琴起身,福身施礼:“德阳军,机宜司,虞桃。” 虞桃犯愁地看着程稚安,这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没有好处就不松口呢。她是真想要一封推荐公文,他却似乎没听入耳,这样只看利益不爱惜乐艺才情的人,真俗。 但她嘴里还是安慰着:“ 小卒不敢多言,一切由机宜司上官定夺。但公子看着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不是冒充京城天武军副都指挥,我会回禀上官。我已经查清楚了。” “……”所以你废话了这一个时辰,就是来查我? 程稚安扫过她手中露出的一张雪白牙牌,正面果然是德阳军机宜司,背面有她的名字。 边军中的无品虞侯。如她所言,她是军中小卒子。 饶是程稚安早有准备,知道德阳城是边塞,自李大将军受圣命镇守,德阳城与北胡大军隔河对峙,城中进出监查便极为森严。但他也没料到如今的局面。 此地军衙里的范宣阳明明认得他,按理应该是他来验明正身就行了。居然是先派这陌生女乐来办这个差? 虞桃慢吞吞,恭敬回答:“公子不知。若是同窗旧人又是姻亲,便是看出了公子被挟持,恐怕难免碍于情面不能如实回禀。” 他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 你们德阳军连自己人也防着是吧?到现在还称他为公子,不呼官称。她这还不是最后一关? “前阵子,刚捉出一个刺客。想行刺李将军。”她又悄悄地丢眼色,向程稚安挤挤眼,她是悄悄儿来找他的,程大人和她才是一伙儿的,她是一位坚贞不屈的女乐,从不向花花大少范公子屈服。 他微笑:“你的上官是?” 哪来的蠢货把你收进了机宜司? “就是范公子。”她谦逊地说着,“说我才华出众,打发我来机宜司里做个临时差遣。领二斗米。” “稚安,怎么倒不见老友?”笑声中,帐外脚步声至,范宣阳终于来到。 “不见。”他冷淡。 外面的范宣阳尴尬,但他的脸皮也不薄,当即在帐门外高声报问,“程指挥使大人,下官德阳军衙李将军帐下司寇参军,范宣阳求见。” 帐中,虞桃在思索,不是他,但又是谁杀了段娘子?程稚安却打量着她,她和范宣阳是前后脚,这是机宜司里的安排,还是范宣阳追着她来了? 眼看着程稚安故意为难范宣阳,她赞许地看着程稚安,再施一礼又悄悄说:“我们范大人,虽然当初是贬来德阳的,现在却是李将军的心腹,座上客。就替李将军管着机宜司所有的帐目。要报帐,就得找他。厉害吧?听说他以前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写得一手好文章呢。” 程稚安默默心想,就你们二人,都能进专管军情的机宜司了,北胡国怎么还没有攻进德阳城? 他一抬手,玉琴出去请人进帐。 “你知道他在京城订亲了吗?”他终于是没忍住。 范宣阳步进帐中,就听到了这一句。脸色微僵。 虞桃并不看范宣阳,叹了口气,道:“我跟踪这位小哥的时候,偷听到了” 小哥冰弦在一边低头。 他完全没发现。 而虞桃则是被乐营里的同僚叫过去,说有奸细打听她。这德阳城里,外来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更不要说乐营里乐工有好几位都被机宜司招揽,偶尔做刺探军情的察子。冰弦去乐营寻找范公子的宠姬,就像是小白兔进了狼窝。 ++ 程稚安心中已知,这德阳城,这李大帅治军之能,果然名不虚传。 他微沉吟,转眸看向了范宣阳。 范宣阳乌衫玄披,漆眸长眉,神清骨秀,一如长夜中的银灯,塞外之巅千百年高山积雪,当真是一位美男子。 几年不见,他被贬罪到千万之外德阳城,更让他气质清冷,标高物外。 但正所谓人不可貌相,范宣阳进帐看向了虞桃,欲言又止,却终是神色黯然没有再辩驳。这就是默认他没对虞桃说过实话。 他被贬罪到德阳城之前,在京城与程四小姐订过亲了。 虞桃早有准备,但心里又是一凉。 出乎程稚安意料之外,虞桃就是一脸淡然当成没看到范宣阳,但她既是当差,这个月的饷钱还没到手,便恭敬向两位上官施礼告退,她转身出帐。 ——范宣阳才是机宜司派出,核对程稚安身份,验明正身的最后一关。 看二人的对答,程稚安的身份无疑了。 虞桃走入夜色,她仰望天上一弯月明,数点寒星,弯腰提起自己的灯笼。 更催三刻,她要回营了。 营地里,只留下了她轻轻喟叹,叹过往岁月空付深情。 ++ 而帐中,范宣阳追出两步便想揭帘跟出去,与她说几句话,程稚安沉了脸:“宣阳!” 范宣阳一僵。 他回头看着程稚安,四目相对,他亦是长叹出声,终是收回揭帘的手,苦笑。 玉琴在一边,不敢出声。 这位是未来的姑爷,似乎在京城里和四小姐就闹出了什么别扭。四小姐有一回在府里哭得不行。居然说到了要不要和范尚书府上退亲。后来范家正好出抄家大事了。四小姐又不肯退亲了。他玉琴看着都觉得,四小姐是一心对范公子的。但范公子似乎因为什么事和四小姐生分。 玉琴这会子就有了同情之意,那虞娘子看着不是普通女子,八成是真不知情了。但既是公子亲自来了,她就绝不要指望能跟着范公子回京城,更不要指望以后在范公子与四小姐成婚后,她再进府里为妾。 绝不可能。 他家公子可不是这样心慈手软的人。 ++ 第二日。 程稚安思索于成之死,休息了半日,到了半夜,他军帐中突然被人袭击放起了火。 因为早有准备,火势未大及时被扑灭。倒是无事。 程稚安便让玉琴准备两匹好料子,玉琴心知是要送给那位古怪的乐营女子。 范宣阳离开时就提醒公子要防备,道:“小桃白天向军衙禀报说,你这边可能要起火,小心点,这里不是京城。” 夜里火灭,接着一天平安过去,玉琴也准备好赏人的绸缎,但那烦人的女乐不见踪影。 那位爱自夸的虞娘子居然不来邀功讨赏? 别说程稚安诧异,两个小厮儿与下面的几个侍卫也悄悄议论。 不是说没有推荐公文和路费,她太亏了她可不会离开范公子? 她要的公文且再议,公子没答应做她的推荐保人,但并没驳她的路费。 再说了,从德阳城到京城,坐车换船的路费她不是还算得头头是道?还对公子说,她可怜一位孤身女子上船,得坐个大商号的客船包个舱间,还得让商号伙计帮着提前在京城租一间半间屋子才行,否则会被拐子看上,把她骗走卖掉。 谁让她红颜薄命,有普通美貌呢? ++ 不提下人们闲着无事记挂着这古怪虞娘子,到第三日,程稚安在帐子里早起处理些文书,用了午饭,才慢悠悠步出了自己的帐子。 春阳渐暖,连乞丐都在城墙下晒太阳。 南门方向传来了金鼓铁笛的雄壮之声。不一会儿又有胡茄幽咽,萧笛悲凉,八部音色合奏吹起边关军曲《玉门关》,他想,应该是乐营就在附近? 他便想起了那位自称才华第一的阮琴琴人虞娘子。 想到那晚上,她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理都没理范宣阳就离开了,程稚安发现她上门来说的话,居然大半是真话。只不知道她死缠着要讹的推荐公文和路费,是不是真话?他当时便问过范宣阳: “这位虞娘子,是机宜司察子?” “不是,只是临时差遣。” 这话,他听出半真半假。 这是德阳军自己的事,机宜司又主管军中情报。他自然不便多问。 但她如果不是正军军籍,仅是附籍又是乐营雇佣的乐人,那么她确实可以谋着调走。她要的东西也不是不能商量。 毕竟范宣阳不想靠着程家相助在今年就调职回京城,他道:“我刚升了职,李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他年近六十,过几年要回京城陛见,我自然就能跟随他升职回京城了。” 程稚安淡然一晒:“也可。” 范宣阳不回京城,让那位虞桃离开就是。 更何况,那夜她死缠了一个时辰,却非哭泣恳求,而是用范宣阳做买卖,她也许是真的处心积虑想要进京城,入禁军三衙? 想起她一脸怀疑,防着他暗示陪、睡的样子,他不由一笑,回身止步。 他回身看了看营地里的玉琴与冰弦,要叫他们一起去,免得那虞桃又觉得他不怀好意,觊觎她那普通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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