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桃嗅到了军帐地毡下的血腥气,她不捏鼻子,改成握着嘴,一脸迟疑。 连玉琴也能看得她内心的挣扎。 甚至看出她苦着脸分明有一丝臭得想吐的冲动,但她还是挤出了笑:“没有,没有,一点也不臭。公子这样的翩翩风采,臭一点也没有关系。” “……”程稚安沉默,不太开心。 难道高看了她? 她分明是忍着嫌弃,努力拍他的马屁。 “你有事?” “哦,就是他们都说,公子你来德阳城是在生我的气。要让我这个狐狸精离开范大人,不然的话,就要替令妹程四小姐揍我一顿,划了我的脸,让我全家倒霉……”她沉痛地说着。 ++ 虞桃是真伤心。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也打听到了范宣阳的未婚妻。 这位程四小姐远在京城,且出身高贵,是京城禁军殿帅程大将军与荣华郡主的女儿,这位程娘子同母有一兄一妹。兄长是宫中天武军副指挥使,妹妹那就更了不得了的,听说是未来的东宫妃。 她哭着谢过了悄悄向她递消息的人。 范宣阳没有和她说过,他一直说他父母全家流放岭南,他贬到德阳为小吏也不可能再回京城了。就在德阳和她在一起。 但她虞桃又算什么?本来是个女死囚,是范宣阳查案卷替她翻案,把她从牢里放出来。 她出生入死地立功报恩。到现在才能从罪籍改成军中附籍。 这虽然是她用命换来的,但若不是范宣阳如今升了司寇参军,她也绝没有这样容易换籍。 而祸不单行,入夜后她回到自己的房中,便看到一具尸体。 ++ 一名女子横尸在她床前。 平常爱进屋偷东西 ,爱弄坏自己乐器的对头——段娘子,她脸面青白僵硬,已经断气。 月色冰凉,映透乌窗。 虞桃的心也冰凉。 ——范宣阳想用尸体陷害她,再把她关在牢里吗? 死前,段娘子的脸被刀划花了,而身上的衣裳却是虞桃的,是她放在床头新得的一身衣裳。还没舍得穿过。 她怀中藏着一柄利刃,平静等了片刻,居然没有范宣阳过来抓她的杀人现场。 不是范宣阳。 暂时不用一刀捅死骗子,再成为逃军潜逃了。 ++ 但凶手又是谁?对了,难道是程四娘子的哥哥派人来捉她了,结果误杀了段娘子,他其实是要杀她? 她垂眸看着月色里的尸体,天明时就必须要报到军里,她只有两三个时辰找到凶手。洗脱嫌疑。 她便抱着琴,罩着披风,提灯踏月,半夜冲到了这位程大人的军帐里。 其实他只要和她说一句范宣阳订亲了,有未婚妻,她一定会离开的。 为何要杀人? 而她踏进这军帐,就嗅到了血腥气。 ——有尸体。 是丧尽天良的程公子要杀了她吗? ++ 玉琴觉得不能忍了:“住口,你——” 程稚安一摆手,似笑非笑:“没错,你如何打算?我若是非要让你离开范大人,你愿意吗?” 帐中铜灯环绕,她猛抬头,眼神几乎灼到了程稚安。 他怔然心想,是他的错觉吗? 这女子的眼中不像是杀机,却有凛然森寒之意,这不是普通女子。但他细看时,虞桃这眼神转眼又消失了。是他的错觉? 虞桃低头含泪:“小女子出身微贱,只是军中女乐,范大人是高门之后,手握权柄——” “他家被流放了,他在德阳也只是一个管军牢的营管。”他截断。 “……哦,公子你不知道,他去年升官做了乐营将,就是我的顶头上官。”而且,因为她在死牢里立了功,他刚升了司寇参军,“可怜我孤身女子,柔弱如飘萍,无依无靠,家无恒财,马无夜草,实在是委曲求全……”她抬素袖,掩玉面,“跟着范大人并非我的真心……” 玉琴换了一个站姿,古怪地看着这女乐人。他听懂了她的暗示。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帐后的心腹们个个愕然,憋笑,他们也听出来了,唯一不开心地是程稚安。 她是来敲竹杠的。 “……说吧。你想怎么样?” “小女子早就想离开范大人,从此斩断情丝,遁入空门,入名山去大泽,只与松琴明月为伴。”虞桃一脸凄凉,幽幽叹息,“奈何缺少盘缠……” “要钱容易,我怎么能知道你说的是实话?”程稚安不耐烦了。玉琴却诧异看着公子。 公子平常绝没这样好说话,不过一微贱女乐,凭什么和程家公子讲条件?难道是公子看出了什么破绽,给女凶犯下圈套? 玉琴再一想,不,不,不,要换一换替枢密院查军中罪案的脑子,公子是在处理家宅姻亲间的风流韵事。他悄悄看向了后帐口悄立的小厮儿冰弦,冰弦微点头。是这位娘子没错。 公子来德阳后,固然忙于办案,但他素来疼爱四小姐,早早暗中打发了冰弦去查范公子这桩子艳事。 冰弦是两天前在城里花了钱,寻了乐营,让人指着那位宠姬的脸看过。 玉琴再瞟瞟公子,公子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应该是接到了冰弦的暗号: 来人没错。 玉琴再一想,没错,用钱打发掉外面来历不明的女子,这是为了范公子的脸面,也是为了四小姐的脸面。让这远在德阳的女乐人拿了钱悄悄离开,从此与范公子不再复见,才是皆大欢喜。 也不知这无知女子,从哪里听来的什么要揍她,要划花她的脸,要对付她全家的谣言。 玉琴瞅着这位自称姓虞名桃的娘子,她真的不是来讹钱的吗? 虞桃却在心中惊讶,咦?这程稚安不像是凶犯主谋。 不,他一定是和范宣阳一样不爱说真话的伪君子,不能上当。 还有这帐中的血腥气,她可是闻到了。 ++ 她悲悲切切,眼神闪闪烁烁,厚脸皮与程稚安讲条件,总之就是想把旧情人范宣阳卖个高价,从他未婚妻家的大舅子手里捞一笔钱。 就这掰扯的时辰,前后帐里的侍卫们陆续四散。 小厮儿冰弦出来替公子煮茶烧水,玉琴把香炉里又添了一把香料,在地毡下面找出了一个小黄鼠狼刚挖的洞。从洞里,他捉出了几只崽子。这个臭吗?这小娘子鼻子真灵。 侍卫们开始轮班在帐外巡查,偶尔回头看到帐子里银灯橙影,公子早就发出了暗号: 安全。 累了几天,大家伙儿虽是想着于成死了,为他难过,但他一人换三人,值了。 且远目望去,这关山明月,边城摧云,画角凄凄,耳听得远处,是德阳军营里乐工吹着塞外胡茄悲曲。 此地是边塞,哪一天不死人? 绝不能因为袍泽身死,就露出伤感叫边军小看了京城禁军,嘲笑他们是样子货。 ++ 只不过,后帐里,随行的医士秦大夫在灯下检查着于成与另三名凶犯的尸体。 俊秀的医士偶尔抬眼瞟向前帐,帐幕内铜灯高燃,帘上有那虞氏女子的金橙色剪影,映出她抱琴垂首的纤薄之姿。 这样柔弱的女子,也能在这地方活下去? 医士秦岚心想,他半点没看出这女子如何能得到范宣阳的宠爱。 好在无论如何,今晚平安,应该不会有凶犯再来了。不过,大人今晚恐怕也来不及查侍卫于成的死因。 因那位虞娘子就够烦人了。 她还在契而不舍地和公子讨价还价:“真的不可以吗?我也是德阳军里的乐工,就算不是正军籍,也是乐营里雇佣的乐人,你推荐我去京城禁军衙门里做乐工,有什么不可以呢?” “京城免谈。” “……你是担心我丢脸吗?要听我弹琴吗?我很出色的。” “不用。” “也是,我刚学的。”她羞涩。 “……”程稚安哑然。 半个时辰过去,程稚安已经麻木了。听她反反复复,就是强调了一件事,她自称乐艺上天赋过人、才华出众。在德阳城里数她第一,总之她靠本事不是靠脸吃饭。 以此为前提,她提了两个条件,第一,她要上京城禁军衙门学艺,要一封推荐公文。第二,她要路费。 平心而论,程稚安觉得她不贪。还有几分诡异的上进好学之心。一封推荐公文于他更是举手之劳。但他不傻。范宣阳迟早要回京城的。 范尚书家虽然全家流放岭南,范宣阳贬至德阳为军牢小吏,但此子可是与他程稚安的同母妹妹订了亲。他不会不管这个未来妹夫。 且,这虞娘子真怪。 程稚安已经开始怀疑好友范宣阳的眼光。 范宣阳与他的妹妹在京城,有才子才女之名,可谓珠联璧合,范宣阳以往喜欢的是典雅有才气的高门贵女,绝不是眼前这虞娘子般古怪的微贱女乐。 莫非是家中大变,贬到了边关,所以范宣阳的性情也扭曲了? “你要怎么样,才答应推荐我去禁军衙门呢?”古怪虞桃沉思着,“我的才华无人不知,你难道是故意为难我?因为我美貌,难道你是在暗示我,要陪、睡吗?” “……不是。是你理解错了。”程稚安平静回答。 旁边立着的玉琴和冰弦,勉强维持着表情不变,这位娘子是没看到他们两个大活人吗?不就是防着你色、诱,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们公子在暗示要陪、睡? 小厮们对公子的镇定,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位虞娘子虽然不是绝色,但这种天真浪漫的缠人劲儿,其实很叫人喜欢。 若真是个没趣的人,公子也是三天没好好休息了,哪里有空在这里陪她说了快一个时辰? 玉琴在心里,难免浮想联翩,公子和范公子也是同窗好友,同时喜欢一个女子,也不是不可能…… 程稚安放下茶,对她淡然说着:“我没看出你有才华足以选进禁军乐部,推荐公文给了你,是损了我的脸面。况且你也说了,你也只算是普通美貌。”他微笑,“禁军三衙乐部,不论是容貌还是乐艺,非绝色不赏,非绝色不听。” 玉琴都有三分同情了,公子在奚落她,历来绝色二字,可喻美人,也可喻乐技音色。 她可是两样都不算绝色。 冰弦却是幸灾乐祸,这位虞娘子在这边远乡下的德阳城,抱着刚学的琴就以为自己才华出众能进京城,废话,德阳军乐工们必定都是看在范公子的面上,才让着她呢! 虞桃眨巴着双眼,瞅了他半晌,才慢吞吞道:“那……我认得他。”她手一抬,指向了冰弦。 冰弦僵住了。 她又对程稚安道:“我还看到了这几天有三伙人老是在你帐子附近转,其中有一伙三个刺客一个时辰前进了你的帐子,再没有出来。” 军帐里的空气凝结了。 玉琴觉得自己都喘不上气来。冰弦僵着没动。 此时冰弦才惊觉,她早就发现他了。他两天前奉公子之命去乐营悄悄认个脸的时候,这位虞娘子就发现他了。 所以她找上门来了。 但这怎么可能,他冰弦虽然只是家仆,但也是跟着公子在京城里办过不少大事的。她一个女乐,怎么能发现他? 灯影下,程稚安撑着头,倚在交椅上看着虞桃。 灯光映出他长眉俊目,鼻直唇红,且他双眸神光湛湛,脸庞儿棱角分明。 他与虞桃一坐一立,这神采也让贴身两位小厮颇为得意,这女乐初一进帐虽然先声夺人,又爱处处自夸,但与他家公子风采相比,也只能说是萤火与皓月争辉,不值一提。 玉琴、冰弦屏了气息,只看公子如何决断。 ++ 程稚安前三天方一到德阳城便昼夜不休,暗中潜行侦办密事,他自觉身体很是疲倦了。 但他一直撑着,不动声色与这女乐周旋。 眼看到她素手一抬,指向了冰弦,又揭穿这帐中刚刚发生过的命案。程稚安眼中没有意外之色,与她四目对视了半晌,他微点头道:“我本就想,德阳城里也只有你应该看到了。否则何必上门?” 这虞氏表面看着无知虚荣,却拖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拿出这件事来谈条件,他也是没料到。 她太沉得住气。 “坐。”他正襟而坐,身形摆直了,问:“你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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