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总会惹人多思多想，何况这还是母校。温玉回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但聊得还行。 当年高三一班的四十二个学生，将近一半留在了本省，甚至有人住在送一个宿舍，他们离得近，放个假还能约饭。 剩下一半，就各奔东西了，基本上都隔着长山远水，同校的学生少之又少。 今天宣讲会人虽然多，但温玉回的同学很少，来之前她还特地问了许久未见的同桌路周程，结果她人在邻县。 那时候刚放寒假，温玉回一回到家就问路周程回不回聿元，搞不搞宣讲会。 “今年春节我在我妈家过了，回不了聿元，你自己去吧，说不定祁雨其也去，你找不到人说话就找他呗，他肯定求之不得。”路周程接通电话的时候，话筒里还传来激越澎湃的音乐声。 “我和我妈在商场，正好有演出呢，先挂了，很吵——” 温玉回当时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已结束”，暗骂路周程不讲义气。 “姐姐，半年不见了，通话37秒就给我挂了？真就物是人非啊……”温玉回一边打字一边念叨，几乎要把静音屏幕敲出机械键盘音。 那边迟迟不回，估计正在欢呼蹦跶，没时间搭理。 温玉回瘫在床上，脑子里回荡着路周程隔着电话念出来的那个名字。 这么久没见，学校里不会有人认识这个人，也没出现同名同姓的学生，即使忍不住想到他，那些念头也都是无声的。 忽然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温玉回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五脏六腑被人用荆条迅速抽了一下，生痛。 真没出息，被人拒绝两次还惦记人家。 温玉回心酸得很，瘪了下嘴又撤出笑容，给天花板看。 “无所谓，多得是好人，小学思想品德的课本都说了，不能为了一个树放弃一片森林。” 这人自我安慰起来，也不管来源出处了，那句话明明是用来劝诫小学生不要早恋的，被她清清楚楚记了这么多年，还被她堂而皇之地误读。 其实温玉回一直有祁雨其的联系方式，但就是个方式而已，两人已经半年多不联系了。 这顿饭温玉回吃得主次不分，向来人缘不错的她，马上和左边的女生聊开去了，以前她们是同班同学，只是不太熟。 高中几年那么忙，好同学多得是，好朋友少之又少，文言文中的数字三泛指多，用在她们生活里，就很贴切。 至于为什么温玉回和左边的女生聊得好—— 因为在她坐下后，祁雨其一声不吭坐了右边的位置。 当时她还想留给语文老师的，不过现在语文老师赖寻坐在她对面，也不耽误。 温玉回一边喝汤——教工食堂的西红柿鸡蛋汤怎么比学生食堂的好喝这么多！——一边琢磨，这个人招呼不打就坐在右边不是还在忆往昔吧？？ 当年她处于非主流时期，最爱在早读晚读的时候暗度陈仓，装模作样背知识点，勾勾画画的，实际上在书上、笔记本上默写歌词。 高一还没有文理分科的时候，祁雨其和温玉回是同班同学，还是同桌。 有一天晚上，温玉回不知道是吃饱喝足睡好了，还是学了什么课文被点悟了，心情亢奋得很，晚读的时候一边默写这句歌词，还毫无顾忌地哼出声，被祁雨其杵了杵胳膊，看到教室前门处的班主任，才后知后觉地噤声。 被逮到开小差的温玉回面子下不来，把那句写在世界地图下的歌词指给祁雨其看。 “我站在你左侧，却像隔着银河。” “就说你呢！”她扮出夸张的口型、带着无声的怨气。 那一个周末，祁雨其知道了，这句词是五月天一首知名歌曲中的一句，那首歌传唱度很高，歌名是“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当时他看着浏览器的页面，还一阵阵纳闷，温玉回每天像个充电过度的太阳灯，怎么爱听这样伤感的歌曲。 …… 温玉回喝完最后一口汤，又笑自己自作多情，逮住个什么都要大肆解读。 他是坐着又不是站着，在右边坐着又怎样？ 当年那句歌词就很不恰当，不足以掩盖自己开小差的心虚，现在也不足以用来揣测他坐在右边的用意。 再说，他爱坐哪坐哪，自己这样关注人家的一举一动，才叫没意思。 饭后，温玉回跟赖寻寒暄几句，又回到高三四班，完成答疑环节。 可能是黄金金提前打过招呼，自己下午情绪上头说得那些不能说的秘密，没有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第一节晚自习结束，这一届的宣讲正式结束，温玉回准备找个旅馆先住一晚，明早早回家。 来的时候一群人聚一起，离开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回家了。 温玉回打了电话回去，告诉爸妈晚上可能会找个旅馆住一下。 温明书虽然不太放心女儿一个人住旅馆，但这么晚了要去城里接她也有些远，亲戚朋友正是人多在家扎堆的时候，冒昧打扰也不好。 “都叫你不要去了，你不听，折腾这么晚，让人担心，”他不理解温玉回非去这个宣讲会有什么意思，前前后后花费这么多时间，“我给你转五百块钱，你找个城区的旅馆住下，明天早点回家。” “谢谢爸爸。”温玉回虽然很想辩一辩来这里是有意义的，但忽然就不想多费口舌了，“我还有钱，不用给我转。” “麻烦都已经添了，还差这一点？”温明书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没意思，但话都说出口了又收不回，而且越说越难收，“再说，你的钱不都是我给的，有什么区别？” 温玉回这下彻底沉默了，连常年挂在嘴边的、自称用于悦己的笑容也完全收敛。 “那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父母传输出来的情绪真的很微妙，有时候能让幸福指数加到爆炸，快乐值几何增长，但又不会让你太飘，随随便便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让你的情绪急转直下，让你愧疚茫然，委屈怨恨，当年总是能控制在一个阈值内，不叫人逃出去。 她没再多说，电话那边也沉默，直接挂了电话。 她在走廊外沿搜索较近的酒店，四班的学生继续上晚自习。 正值年关，城中心的很多家酒店都满了，几家城郊附近的旅馆倒还有空房。 她皱了皱眉，心道看来确实有点麻烦，怪不得要挨说。 温玉回朝着校门口走去，迈着步子在寒风中独行时，有一种置身高三时代晚间的错觉。 但她马上认识到这是错觉。 现在才七点出头，如果是高三秋季学期的温玉回，现在应该不会出现在校道上。 后面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其实现在肯定还有些宣讲会的成员落单，也在准备回家或者找地方落脚。 但温玉回不知道哪里来的直觉，第一反应是，祁雨其在身后。 心绪未平，身体先行，她放慢脚步扭过头，果然看见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又扭回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给保安叔叔看了看临时通行证，一日有效的证件，过了今天作废，说得好听些，就是成为纪念品了。 踏出校门的时候，她重新望了一眼墙角的红梅，这梅花怎么感觉年年都长一样呢？难不成是花朵年年复刻？ 没时间在这触景生情了，她收回证件，到门口打车。 等车时祁雨其问她去哪里，她说回家。 这一天下来，她想明白一件事——所谓见面三分情，可能确实有点道理。 祁雨其只是不喜欢自己，或者说曾经不太温和地拒绝了自己，说到底没做过什么直接伤害自己的事情。 她不清楚现在他在想什么，她可以避着他，可以和他久不联系，但他还是在各个方面都吸引她，不论从什么角度出发，她都没必要下他的面子。 “很晚了，没有车回镇上了吧。” 他们之前住在同一个小镇。 有时候相互了解得太多，撒谎都撒不好，偏偏他这样了解她。 “我说谎了，”温玉回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直愣愣地坦白，“准备住酒店了，明早回家。” “现在没有空房了吧，你可以来我家住，还有客房。”祁雨其语速骤然增快，路口来了辆车，打着双闪。 温玉回确认了车牌，招手示意司机开过来。 “不用了，”温玉回转过身，睁大了眼睛，深吸一口气，颇具仪式感，“谢谢，你也回家吧。” 这份仪式感不知道是为了尊重自己，还是尊重青春时期的满腔热情。 温玉回上车，坐在后排右座，司机问她需不需要带上另一个同学，她说不用。 司机又问她可以出发了吗？ 从前打车司机也不这么问啊，温玉回不解，但司机的问题又让她迟疑。 “稍等吧，谢谢师傅。” 温玉回摇下车窗，这样微微仰头看过去，他又更高了一些，校门口昏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显得很落寞。 “717。” 祁雨其神色一变，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怎么了？” “不顺路，你就自己打辆车吧。” 祁雨其点点头。 “别这样束手束脚的，你今天很不像你。” 以前你虽然沉默，但很自信的，哪怕安静也没有不开心，她没说出口。 她觉得，这应该是高中时期，“种一回玉米”和“717”该讲的话，而不是温玉回和祁雨其该说的话。 即使喊出旧称，也再没有当年的心境了。 祁雨其走近一步问她，“我怎样你会开心？” 她还没出声，不知道怎么回答。 司机怎么还不开车，也不说插句嘴，就在这巴巴地听着？ “我怎样你会喜欢？”祁雨其抬手，似乎想要放上车窗。 “别想这些了。”温玉回的声音都藏着几分慌乱，语气有些急。 祁雨其收回手，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温玉回用力摁下车窗键，原本降了一半的玻璃升回来，玻璃升到顶时，她松了口气。 “走吧师傅。”她闭上眼靠着头枕。 尾灯光源在路口彻底消失后，祁雨其才恍若梦醒，知道自己失败了。 告白失败是什么滋味，这一次他稍微明白了，虽然这告白很草率，一点也不真诚。 温玉回的两次告白，都曾经被自己没礼貌地拒绝、搪塞、躲避，又说不清道不明，她是怎样的心情？ 而且，她不开心。 祁雨其心情很复杂，后悔与后怕交织，后悔年少懦弱犹豫，后怕从此温玉回与自己形同陌路。 恰如过去几乎断绝联系的七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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