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传来脚步声,崔荣锦忙放下酒瓶望过去,一个伙计进门拱手:“东家,您要的东西到了。” “抬进来,快快快!” 崔荣锦起身连连催促,回头对苏景玉挑眉,“我上次跟你说的新鲜玩应到了。” 正说话间,四个伙计抬着一把红木椅子进来,苏景玉手肘支在榻上慵懒地起身,漾着酒意的目光从椅子的靠背、扶手、脚踏上一一掠过,对这新鲜玩应的用处已然心中有数。 手中的折扇放去一边,起身踱到座椅旁,纤长的手指顺着椅子靠背的边沿向下摸索,指尖被一颗樱桃大小的圆柱形旋钮所阻,钮动旋钮,靠背缓缓向后倾斜,全部展平了有七八尺长,近三尺宽,足以当成卧榻来用。 椅面和脚踏均可上下抬动,脚踏从中间一分为二,亦可向两边展开,双侧扶手能向上搬至靠背两侧,下面坠着两条可调节长短的牛皮腕带。 崔荣锦拿起折扇在他肩上轻点了两下,脸上□□荡开,“这玩应叫极乐椅,轻便又不占地方,随你想搬倒哪里都行,怎么样,不错吧?” 苏景玉笑道:“果真是个好东西。” “那是!”崔荣锦手中的折扇刷地展开,吩咐伙计把椅子送到苏府去。 四个伙计齐声应下,小心地抬着椅子下楼去了。 像拆机关一样折腾了这一通,苏景玉的酒意去了大半,正色向崔荣锦道:“初二那日我去玄清观碰见了孙秋允。” “孙秋允?”崔荣锦瞬间从调笑玩闹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玄清观冷清成那样,他怎么会到那去了?” 苏景玉走回圆桌边坐下,幽黑的眸底透着笃定与果决,“这人有故事,替我查查他,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 崔荣锦收起折扇在他旁边坐下,“这事不难办,太医院的人我熟的很。” 二人商议过后,崔荣锦当即派人去找在太医院当值的吏目周川,托他将孙秋允近十年来出诊的脉案和方剂誊抄一份带出来,只说是偷师之用,必有重金酬谢。 之后又命人在房中摆下珍馐美酒,一边与苏景玉对饮,一边将这几年来他所知道的孙秋允和太医院的事详细说给他听。 入夜,苏景玉回到府中,院子里月色清凉,花香浮动,房门口的两盏大红色的六角灯笼散着柔光,照的人心生暖意。 内室里,逢月还没睡下,穿着件水粉色的里衣,齐腰长发还沁着水汽,正兴致满满地研究那把有趣的椅子。 她转头道了句“你回来啦”,又开始摆弄椅背后的旋钮,向后调整靠背的角度,躺上去试了试,还挺舒服的。 随后欣喜地从抽屉里取出两个荷叶色的小香包,分别挂在左右扶手的牛皮腕带上。 苏景玉倚在门边,目光迷蒙地看着她,笑而不语。 立夏后,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逢月换上了一身素色撒花烟罗裙,坐在书案前勾画着自己想象中的房屋图样。 混着花香的暖风自窗外吹来,哗啦一声卷着图纸掀起了半边,蹭到手里的画笔,在画纸上留下一道黑乎乎的墨迹。 逢月一把按住画纸,心疼地直撇嘴,断断续续画了半个月的成果就这样被破坏了,好在墨迹不是很大。 用镇纸把画纸压好,看着图中房子周围的布置,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贝齿咬着笔尾思索了一阵,在门前的树下添了个秋千。 四喜进来禀报说周妈来了,正在亭子里候着呢,逢月登时喜的把画笔扔去一边,小跑着奔院子而去,飞扬的裙裾在风中翩跹起舞,宛如蝶翼。 成亲快两个月,这还是周妈第一次来苏府看她。 那日花轿远去,巧儿向周妈说起苏景玉的放荡无理和逢月被迫嫁给他的经过,周妈心里固然替逢月委屈,可她毕竟只是个小地主家的下人,根本无力为她争取些什么。 这些日子担心逢月会在苏府受委屈,心里按捺不住,终于壮着胆子来看她。 逢月激动的泪水绕着眼眶打转,拉着周妈在亭子里坐下,忍不住把当初被姐姐欺瞒,稀里糊涂嫁进苏府的事抱怨了一通,又将打算与苏景玉和离,在庄子里建房子,带着巧儿一起过活的事一股脑说给周妈听。 周妈是个心细的,听她说替嫁、和离的事说了半天,也没有提一句苏景玉的不是,满脸慈和地问:“姑娘,成亲这段日子苏世子待你好吗?” “他……”逢月羽睫颤了颤,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段日子苏景玉的确待她不算差,但并非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好,他说过对她没兴趣,只是不想她在苏府这一年受委屈罢了,和离之后一拍两散,各不相干。 “我与他之间不是那样的,早就说好了一年后和离,我们都没有……那个过。”逢月思量了一瞬才支吾着开口,含羞抿了抿唇。 新婚的小夫妻快两个月了都没圆房,感情可想而知。 周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姑娘别怪我多嘴,女人这一辈子总得找个依靠,你和离后不回林府,没有官家小姐的身份,又没有父母为你做主,将来再嫁怕是难找到好人家。” 亭子周围杜鹃环绕,红艳如火,逢月回身揪下一朵在手中摆弄,粉嫩的指尖渐渐被花汁染红。 祁公子是祁公公的养子,以她和离之后的身份的确配不上他。 可若真如梦境中预示的那样,他是她的夫君,身份再悬殊也应该无法阻挡他们在一起。 也或许梦中的夫君并不是他,而只是个普通人,她相信他正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等着与她相遇,他会疼惜她、照顾她,与她相扶相携过完这一生。 梦境的事虚无缥缈,不方便对周妈说起,逢月抬眸,淡然道:“周妈,之后的事情再说吧,房子的图样我已经画的差不多了,等我再想想还有哪里要改动的,过几日就差人给你送去。” 周妈不方便再说什么,勉强点头。 苏景玉一大早出门,不到晌午就返回苏府,穿过桃林回房,屋里静悄悄的,探头向内室望去,逢月不在。 路上走的急了些,额角沁着一层细汗,解开银红色的外袍扣子,打算换一件轻薄些的锦衣,无意间视线落在书案上那张画的满满当当的画纸上。 画上的线条粗糙,中间还有一道拇指大小的墨迹,但可以清晰地看出画的是一座小院子。 正中画着三间房舍,房檐下还有个小小的燕子窝,门前铺着一条石子甬道,两旁长满了花草。 房舍东边种着几颗高大的树木,粗壮的横枝下坠着个秋千,西边有一片荷塘,莲花含苞待放,俏丽于圆盘般的莲叶中。 整幅画虽毫无画技可言,但画中的情景有一种和谐温馨,超脱世俗的美感,看得出是用心画的。 苏景玉扣回身前的扣子,拈着边角将画纸拎起托在掌心上,回想起当日在玄清观下的山洞里,逢月同他说起和离后打算在庄子里建一座房子。 这便是她与他和离后的生活吗?他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感觉自己像是被隔绝在外,远离这一片温暖与悠然。 中间房舍的门边被墨迹浸染,仔细看房门的正中像是画着什么东西,只有指甲大小,苏景玉将画拿近了些,一块鱼形玉佩渐渐映入眼底。 哗啦一声,画纸被用力甩回书案上,边沿扯出一道清晰的折痕。 “画的像屎一样!”苏景玉嫌弃地别开眼,见桃枝端着茶进来,语气冰冷地道:“少夫人呢?” 桃枝见他面露不悦,低着头小心地答道:“回世子,刚刚有位周妈来了,少夫人去亭子那边见她了。”说完便悄悄退出门外,一刻也不敢逗留。 苏景玉端起茶杯饮了两口,压下心底莫名涌上的恼意,推门刚要出去找逢月,脚下又突然顿住。 周妈,那日在山洞里逢月说起过这个名字,是她生母的老仆,帮着照看田庄的,还说画好了房子的图样就叫人给她送去,想必她今日是亲自登门来拿图样的。 苏景玉缓缓回眸看着书案上的画纸,勾起唇角,幽黑的眸底闪过一丝狡黠。 晌午时艳阳高照,院子里阳光亮的刺眼,空气中到处弥散着让人滞闷的花香。苏景玉微眯着眼,负手向亭子踱着步子。 亭中的少女一身素色罗裙如烟似雾,纤弱的身躯半趴在石桌上,正与对面的妇人闲聊,见他走来身子坐正了些,抬眼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周妈猜到这位便是侯府的世子,忙起身福了福。 苏景玉似笑非笑地点头,视线落在周妈身上。体格结实,两鬓斑白,看起来慈祥质朴,小心地瞟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像是有些怕他。 “周妈不必多礼,快坐吧。” 苏景玉走到逢月身边坐下,温声开口,拎起茶壶自己倒了一盏茶,又给逢月和周妈添了些。 周妈忙点头谢过,拘谨地坐回石凳上,抬头打量苏景玉俊美绝伦的样貌,不禁怔了一瞬,随即僵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尴尬地看着逢月。 逢月之前与苏景玉说起过周妈,不必再介绍,与周妈一连说了半晌的话,此时才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口喝下,又自顾倒了一盏,向苏景玉道:“我成亲以来周妈还没有见过我,今日过来看看我。”一旁的周妈跟着点头。 苏景玉轻笑,“周妈放心,逢月有我照顾着,不会受委屈的。”说着起身把茶盏向前推了推,彬彬有礼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逢月早已习惯了苏景玉在外人面前给足她体面,淡然低头喝茶。 周妈起身福了福又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慈爱又疑惑的眼神悄悄从苏景玉身上掠过,定格在逢月脸上,看着她对苏景玉的举动习以为常的模样,知道他并非是装的,眼底的担忧渐渐化做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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