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玉沐浴过后,换上一件暗红色的对襟锦袍,正站在院子里悠闲地摆弄着新开的杜鹃花,顺着墨发垂下的两根红丝发带随风在花间轻舞,领口及袖口处绣满了金丝花纹,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桃枝引着个年过半百的老仆进来,一身灰土布短打,左手佝偻,用黑布缠裹着,右手拎着个碗口大的小竹篮,里面装满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樱桃,还带着露水,各个红润饱满。 “昆叔”,苏景玉向前迎了两步,带老仆到亭子里石桌边坐下。 昆叔忙着庄子里的事,鲜少来苏府,苏景玉回京两个月,只有成亲那日与他匆匆见了一面。 昆叔近距离看着苏景玉比小时候更加俊俏的模样,乐得合不拢嘴,像献宝一样把竹篮子推到他跟前,右手抓了两颗塞进他手里:“你打小就爱吃这口,这些是先熟的,你且吃着,等过一阵子熟的多了我再让人给你送些过来。” 苏景玉拈着樱桃梗放进嘴里,昆叔忙伸手去夺已经来不及,笑着嗔怪,“这孩子,还没洗就给吃了!” “不碍事”,苏景玉低头吐出樱桃籽,甜滋滋的汁水沁到心底。 当年昆叔在苏天寿身边伺候,是看着苏景玉长大的。在他幼时的记忆中,昆叔是府中唯一一个对母亲白夫人尽心尽力的下人。 白氏刚过世那年,他时常一个人躲在马厩里默默地难过,是昆叔找到他,安慰他,知道他喜欢吃樱桃,就出去买最大最甜的樱桃给他吃。 后来苏天寿派昆叔去了庄子,就很少能见到面了,但当年昆叔对他和母亲的照顾,他一直都铭记在心。 昆叔看着苏景玉吃的津津有味,脸上挂着满足的笑,瞥见石桌左边放着个折的四四方方帕子,右手绕过身前取来递到他手中。 苏景玉沾了沾唇角的汁水,瞟了眼他缠着黑布的左手道:“昆叔,你这手僵硬了多少年了,摘了布罩,我帮你看看。” “诶~”昆叔皱着鼻头,夸张地向后闪身:“昆叔知道世子在外面学了大本事了,可我打小就怕大夫,扎针、吃药简直要了我老命了!再说我这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手早都变型了,我也习惯了!” 苏景玉看着他一副紧张的模样,笑了笑,不再勉强。 余光扫见逢月进院子来,步态看起来有些拘谨,细细端详她一番,见她小脸红扑扑的,像是受了委屈,起身问:“怎么了?” 昆叔猜到这边娇滴滴的女子便是苏景玉的夫人,忙跟着起身,对着逢月躬身行礼。 逢月成婚那日一直盖着盖头,没见过昆叔,不知怎么称呼,点头回应,目光落在他被黑布缠裹的手上。 昆叔知道他们小夫妻有话要说,笑呵呵地离开了。 天色渐暗,夜风又起。 苏景玉与逢月回到房里,看着她红的透光的耳廓,已然猜到了七八分,故意问:“孟氏跟你说什么了?” 逢月扭捏地从袖袋中翻出白瓷药瓶放在圆桌上,抿着唇,羽睫抬起又落下,“她……她给我这瓶助孕的药,说侯爷盼着添丁,还说……吃了当月就能怀上。” “噗……”苏景玉按捺不住,别过脸笑的浑身颤抖。 “苏景玉你还笑!”逢月又羞又恼,正巧四喜送了一盘洗好的红樱桃进来,只得暂时将心底的恼意压下,接过苏景玉递来的樱桃放进嘴里,甜美多汁,恼意也去了七七八八。 苏景玉拔去药瓶上的红绒塞子,向掌心里倒出几颗蝇头大小的药丸,指尖用力碾碎,放在鼻下轻嗅,不屑地拍了拍手中的药渣,“寻常补药罢了,吹的神乎其神的!” 逢月的视线掠过白瓷药瓶,抬眸急切地问:“苏景玉,这才刚过了一个月,夫人就开始催了,之后我要是一直没有,该怎么交代啊?” 回来的路上她便心中惴惴,担心过不了半年,孟氏会背着苏景玉找大夫来给她瞧病,到时候吃药扎针都算好的,万一让她脱衣服多尴尬? 再发现她还是完璧之身,一年之约就瞒不住了。 拿婚姻大事当做儿戏,还是衍王府牵的红线,传出去怕是她在京中都要出了名了。 苏景玉指尖的樱桃滑落回盘中,似笑非笑地看着身边的少女,“林逢月,怎么说的你像是想怀了一样?” 逢月脸上倏地红如樱桃,“苏景玉,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苏景玉勾唇,无所谓地拿了颗樱桃吃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推到我身上就行了,再有下次,我就去跟我爹说我有隐疾。” “又是这个馊主意!”逢月瞪他。 苏景玉抬眸轻笑,“你平日里离孟氏远些,剩下的事有我在,你怕什么?” 看着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逢月心里的确也跟着放松了不少,拎着樱桃梗仰头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含在嘴里碾碎,想起孟氏说起苏景琮的事,问道:“夫人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苏景玉正低头向铜碗中吐樱桃籽,停顿了一瞬,惋惜道:“听说是五年前突发急症,高烧不退才病逝了。当年我离家时,二弟就像离儿那么大。” 想到一个像苏离那么可爱的孩子因病离开人世,逢月跟着叹了口气。 苏景玉眼神黯淡了些许,又道:“当年孟氏一心想让二弟做世子,将来承袭爵位,为此整日跟我爹闹,还迁怒于我,不许二弟见我。十岁那年我被山上的落石砸中脊背,在床上躺了两年,险些残废了,二弟常常偷偷来看我,背上背着把小木剑,在我房里上蹿下跳,顽皮的很。” 逢月听得眉头微锁,并非是为了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苏景琮,而是为了眼前这个自幼丧母,被继母迁怒,之后又是被砸伤又是中毒的人。 这么多的苦楚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不经意间,心底仿佛有一股痛感在无意间漫开,从盘中挑了颗最大最红的樱桃送到他嘴边,声音轻柔的仿佛在哄一个受伤的孩子,“给你吃这个。” 苏景玉无所适从,嗤笑着躲闪开,再回眸时,少女那双眼睛里满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与关切,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浅笑着将她指尖的樱桃含在嘴里,幽黑的眸中漾起波澜。 * 苏大世子难得坐诊,泰安堂里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其中大部分都是想来见他一面的年轻姑娘。 两个月来顺子积累了不少经验,先让伙计在大堂里给苏景玉设下个诊病用的临时隔间,再高高地站在凳子上,眼珠滴溜溜地扫视人群,找出三五个年老体弱的病患带到到隔间里让苏景玉医治,其余的看他心情。 隔间的窗子打开一条缝隙,苏景玉向外观望众人的气色,挑几个看似重症的让顺子带进来,那些面色红润的年轻姑娘自然都被排除在外。 有隔间挡着,见他一面都难,更别说装病让他诊治了,纷纷失望地转身离去。 泰安堂楼上,各色美酒屯了一柜子,与以往不同的是每瓶酒里都放了上好的补益药材,对男人颇有助益。 苏景玉吩咐伙计把酒换掉,伙计不敢擅做主张,赔笑说这些都是崔东家特意命他备下,给世子补身用的。 苏景玉哭笑不得,取出一瓶陈年佳酿歪在榻上小口抿着,不敢像往常一样猛灌。 可即便这样,半瓶酒下肚便觉得有股热气自丹田涌上,全身躁热的难受,将暗红色的衣领扯开了些,抓起一把折扇扇着。 崔荣锦绕过屏风进来,将苏景玉上下扫视了一番,抬眉笑道:“气色不错啊,几日没见,我还以为你虚了呢!” 苏景玉眸中醉意绵绵,手一扬,把剩下的半瓶酒扔给他,不屑地轻哂,“怎么可能,我又不像你,有那么多妾室要雨露均沾。” 崔荣锦撩起锦袍后摆坐在榻边的桌旁,抱着酒瓶灌了两口,夸张地叹了口气,“那又如何?夫人至今没有子嗣,总不能让小妾们再有了,到时候合起伙来欺负她,昨个老爷子又催我来着,哎!烦!” 崔荣锦的夫人余洁饶同样出身于京中的富商之家,性情泼辣,成婚一年多也未见有孕。 崔家老爷子急着抱孙子,亲自挑选了一房妾室强塞给崔荣锦,那小妾进门不久便怀上了,年底就生个了女儿,仗着是崔老爷子亲选的,又生了家里第一个孩子,即便是个女儿,也敢不把正室夫人余洁饶放在眼里。 之后崔荣锦又遵照父亲的意思纳了几房妾室,但顾念夫妻之情,不肯让她们先于余氏有孕,怕她受了委屈。 苏景玉刚回京不久,崔荣锦就托他开个不伤身的避子药方替换了之前的,带回去给小妾们喝。 之前崔荣锦向他抱怨崔老爷子催子嗣的事,苏景玉还不以为然,直到前两日逢月经历了同样的事才让他感同身受。 想到她那副又羞又愁苦的模样垂眸一笑,一点一点将折扇折起,抬眼问:“要不我给嫂夫人看看,开些助孕的药?” “得了吧!”崔荣锦当即打断,“就夫人那火爆性子,说不定恼羞成怒,跟我闹起来了!” 苏景玉见过余洁饶一面,对她印象颇深,想了想还是别造次的好,若哪天余氏来找他,再帮她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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