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晴腿脚利索,却也落了那群人数十米。她难得糊涂,跟了一里路才惊觉到了长荣玉石铺,没作多想便藏身于暗巷中。 玉石铺周遭,铁长荣所丢蟹壳、蟹足上的油已凝似琥珀,街上寻仇的十余个灰衣汉与女郎过招不过几个来回,皆武器尽失、灰头土脸。又不甘她就此离去,唯有紧围女郎。 女郎人高马大,这群灰衣汉好比群童环巨石。街道两边的百姓不敢围观,仓皇地将草席与商物一并卷走躲个太平,剩一顶落下的新笠在地上摇有片刻,几架空荡荡的推车停在原处。与玉石铺照面的包点铺拉紧了门阀,仅留一道窄缝,详看下却有几只眼在其中窥探。 女郎的黄酒放在脚边,手心攥着条铁打的细链,扯在手中不过晃荡几下,便缠住一名灰衣汉脚下的短刀,再一拽便带了出来。那灰衣汉小腿直抖踩不住那短刀,趔趄大跤。她轻松得如在土中抽芽,倒显得大汉虚有其表,反应过头。 她未动用身后的刀,只将链子轻轻甩着。不过几息,链子便在笠帽上飞了几圈缠得实紧。她弯腰提起酒坛要走,冷笑道: “我再说一回,我没取柳郊那条命,你们信与不信,与我无关,想要寻仇,我也实在没辙。这下流人想要上流死法就是痴人说梦,他在江湖混得如何,就死得如何,我不取,自有其他人来取。你们再妄口巴舌,我就送你们自己去问他个明白。我不杀,只是不滥杀。” 为首的青壮武不敌她,瞪得像鼓眼虾蟆,不敢妄然出言,更不敢骂些甚么狠话。他瞅着女郎背后的刀,干巴巴地挤出两字:“留名!” 他只敢留名,不敢留人,不仅因留不下她的命,更为了讨回点面子。 “鄙人王愁香。”女郎道。 她又拍了拍身后的刀:“刀由凡家打造,用的是一般黑铁,名为黄酒弓蛇。” “籍籍无名。”青壮低声冷言一句,话罢又恐王愁香听见后怒起伤人,暗暗退了半步。 “不在心,又如何。”王愁香平淡回道。 “看来女侠坦荡,是我等误会女侠,”这青壮嘴里说的乖顺,却与一众弟兄摆着恹恹不服的神情,皆知这只是几句台阶话。“女侠若是未下死手,离去前是否见着甚么人过去。” “未曾。”王愁香直言道。 那青壮敢怒而不敢言,倒是一群赤手空拳的乌合之众中站出别个莽汉,气势汹汹道: “何须跟她多言?就是这百脚虫杀了柳郊兄长!你们贪生怕死、畏头畏尾,白费了柳郊兄长平日里的照顾!我就是豁出命,也要跟她有个血仇相消!” 他话落,不知哪儿来的蟹壳被弹射过去,在那莽汉脚下打了个狂旋儿。可怜莽汉刚动腿朝王愁香那处迈出一步,便跌了个仰面朝天、哀呻不迭。 王愁香见况大笑,脸上蜈蚣疤蠕起足来。那群灰衣汉难抑心头之火,怒嚎着冲上前要拼个死活。但一见王愁香慢慢抽出半截刀来,他们便惊得刹住了脚。 王愁香见况复大笑,一边将刀送回鞘中,一边摇头。 沈长晴望着王愁香那道新月眉下灼灼的眼,不禁道:“怪人,被找麻烦怎还乐上了。” 王愁香问:“你们的柳兄弟我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你们究竟是想他是我杀,又或者不是我杀呢?” “江湖中死人无非几种,一是新仇旧恨,二是杀人取财,三是过路之人看不惯,不想留。我若正,我只因第一种而杀,我若邪,我因第二、第三种而杀。你看我是正是邪?怎么杀的他?” 那气得鼓睛暴眼的青壮闻言突然泄了气,倒也不是因那问话,而是那句“杀人取财”。他哑口无言,众人见他不声不响,肃色有所缓和,皆摆出副内荏的神色。 有人道: “他总爱显摆那点顺来的玉器,难不成因此惹来了阎王?” “虽说柳家留在羊城的分支弟子少,本家远在京城,但也够挡许多麻烦。论钱财,他只有那点身家,哪里会惹来麻烦?”为首的青壮脸色大变道:“我糊涂了!他身上带着两份本家琉璃宴的帖子,杀人者定是因此盯上了他!” 这群泼皮无聊平日游手好闲,将柳郊与这个青壮尊为兄长。 他们未曾出过羊城,连江湖上的有名人士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却自诩柳家分支弟子在羊城的义兄义弟,平日欺男霸女,吃得虎背熊腰、油光满面。遇事不顺只知晓打打杀杀,顶撞了高人也不知谦卑。 这柳郊从未与他们说过请帖一事,自然有人糊涂万分,出声问道:“柳家的琉璃宴又是个甚么宴?” 有人问必有人答,但这内容答非所问,像是句前情言:“柳家在江湖前呼后拥,前年却与官府共谋,扎了许多人的眼,结了不少仇恨。” 王愁香往出言的来人望去,是个平庸小辈,一身破灰衣,一头枯乱发,还背着个褐色的行囊,不知何时从巷中走出去。 沈长晴不对那问话人说,倒是与王愁香对上了眼,继续道: “柳家前些月广发请帖,两月后宴请各路英雄于成安共赏奇珍异宝,再以比武大会当噱头,便轻而易举地引去了众多人马。” 那领头青壮不语,众人又都望着她,沈长晴接着道: “纵然江湖人士已不愿与柳家再打交道,但柳家久积的威风未散,又有朝廷人士插足,这琉璃宴便成了扬名天下的好机会,称得上千载难逢……中原人士有心前去,域外之人未必无意。除去那些有头有脸的门派、家族,柳家弟子手中持有请帖意料之中,遭人惦记也是情理之内。” “你是何人?”有人蹙眉问道。 “有心提点之人。”沈长晴回。 她言及此,转而看向那领头青壮问道: “你亦是柳家弟子,却不担忧请帖被域外人士或哪些江湖瘤头夺走……若本家的宴会被这些人搅得天翻地覆,照着请帖寻到你这儿来,不怕怪罪么?” 青壮霎时面如死灰,想来那两份帖子中有他的一份,他强撑着道:“那帖子定是还留在柳郊身上,谁说一定是杀人取财,不是新仇旧恨?!” 王愁香见他这副模样,轻轻摇了头,笑了几下,蜈蚣疤随之抽动。青壮身侧有人脸色苍白,怯怯与他说道: “柳隆兄长,柳郊兄长的尸身从河中捞出时已有兄弟验过,并无他物。仅颈上有一道深口,那口子处翻出来的皮肉都发黑发臭,还有几个半指深、一指宽的血孔,止不停地朝外冒血,倒像被手指头戳出来的……” 柳隆脸色愈加难堪。 王愁香再度摇头:“我不用指头杀人。” 沈长晴接着道:“我知晓何人用指头杀人。” 王愁香侧目而视,笑而不语。 柳隆忙问:“是谁?” 沈长晴只说:“我入江湖有个规矩,一手钱,一手消息。” 柳隆勃然大怒,沈长晴道:“江湖人都爱给自己整点臭毛病、臭规矩,我便学着养臭毛病,学立臭规矩,你不愿配合,我也不强求,但你舍不得钱,便自己找去。” “痴人说梦!”柳隆恶言。 “你不在意,那我也不必再说。”沈长晴拱手道。 王愁香笑出声来,问:“你的臭规矩要多少钱?” “我只要十两。”沈长晴道。 柳隆无计可施,恨恨地多看了沈长晴几眼,叫这群人掏掏腰包凑个十两,日后再将她生吞活剥。 沈长晴则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了个多处缝补的钱袋子,欣然倒出里头的石子,指使着这些人将银两装进去再丢给她。 柳隆有所顾忌,不得不顺着沈长晴的意思来。王愁香不恼沈长晴在一旁借势讹钱,也不离开。 沈长晴收了钱便拱拱手,憨笑道: “用指杀人者江湖有三。一是宁山怪医,二是湖平第五恶牛冯天,三是崞王府的长眉道人。这三人收指就是几个血窟窿,那深口子也许为毒器所伤,至于是其中何人,我难以判断。天下人皆有可能,谁要请帖,谁都难逃一疑。” 柳隆心有所动,竟敛了怒色显了些敬意,跟沈长晴问了去向后携着众人匆匆离去,要传书上报本家。 沈长晴掂了掂钱袋子的重量,显出几分满足。 王愁香已开了那坛黄酒,睨着眼打量沈长晴那双手,喝了好些时间。沈长晴回头要与她说话,却被人一杆子猛地敲中,疼得回头一看,是铁长荣在横眉怒竖。 他指着沈长晴骂道:“你这丫头怎么还不离开?惹是生非,自取灭亡……我可算是听明白了,你想要我带你入江湖,就是盼我带你去那柳家的琉璃宴逛上一遭!你是硬要害死我啊!我怎能留你!” “铁叔父,侄女确实想去那宴一回。”沈长晴也不隐瞒,如实回道。 “入江湖、入江湖!你们沈家人真是死性不改,气煞我也!我问你,你可会沈家的秋霜玉剑?”铁长荣恨道。 “侄女不会。”沈长晴道。 “你岂止不会!你身上半点内功都无,一招半式不会,也敢学人入江湖?还在这小小的羊城,就能与这些不入流的地痞流氓恶交,你莫非以为这钱两好赚?以为人家给你点好脸色看,就是旧仇翻篇?你是赶着去给人用刀砍、用枪扎!”铁长荣肝胆欲碎,一番痛斥。 “铁叔父……”沈长晴欲辩解。 “多说无益,你现在就出羊城,也别再来寻我,此事没得商量。你现在就走!别明日还得我赶去给你收尸……” 铁长荣长叹一声,将杆子扔在地上。走起路来瘸腿一深一浅,身子一高一低,边上台阶边嘶嘶骂。入门时回望沈长晴,欲言又止,狠心转头进了铺里,见不着人了。 沈长晴神色难辨,抬头望了眼牌匾上的朱红印章,又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子,心中有所定夺,举止自若地循路走回扬昌客栈。 她身后却跟着个闷声的酒尾巴,是个似笑非笑的王愁香。 王愁香问:“你那蟹壳掷的巧妙,手上是否有哪家绝学?” 沈长晴转过身,摇头道:“儿时扔石子扔出来的罢了,就是不掷,那人也不见得在你那讨得到甚么好。” 王愁香酌了一口黄酒,朝沈长晴道:“如此说来,你不是帮我,而是在救他。” “帮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跟过来找我的。”沈长晴停住了脚,言辞凿凿。 “就是跟过来找你的。”王愁香道。 “你为何跟我?”沈长晴问。 “我已活二十有五个年头,却未曾踏入江湖,眼下正有入江湖之意。” “你邀我同行?”沈长晴问。 “正是如此。”王愁香道。 沈长晴心领神会,但仍问道:“去哪?” 王愁香道:“去琉璃宴。 王愁香将酒坛子举在沈长晴眼前晃,那手背上纹的是只踏虎的独爪飞燕,飞燕小巧灵精,却踏得猛虎狰狞可怖,她问:“你敢么?” 沈长晴默不作声,双手捧过饮了一口。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